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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18日)傍晚七点几,仍逗留油尖旺区的人,口中只得一个口号,就是「入理工,救学生」。理工是一个围城,在它旁边的尖东百周年纪念花园内,人潮蠢蠢欲动。这个平日相当冷清的休憩处,这一夜成为重要的战略据点。花园一边是通往理大的行人天桥,十几防暴早已武装驻守,五十米外有一处光灿灿的铺头,专卖生煎包和冰豆浆,不论催泪弹放得几狠,那条排队的人龙也没有少过。热食永远给人生活「正常」的错觉,因此这一小块空地可算是整个花园最富安全感的地方。

然后有个男人大喊:「不如家长行前坐低,非家长的退后,我们连结起来!」

接着像退潮一样,一张张特别伤心的面孔,在人群中乍现。有传道人紧紧拥住一个抽泣的女人,说着比聊天大一点的声线,用一种颇有力量的腔调,在祈祷。有一个带墨镜的妇人,呆站良久,有几只手搭着她的肩膊,在安慰。很多微小的动作会让你发现,哪些人的孩子正在理大里面,他们的慌张失魄,在空气中渐渐浮现。

几十人坐下来,这是一个特殊的年龄层,不年轻也非白发斑斑。我问一个戴手术口罩的女人:「你的孩子在里面?」她点点头,眼光一触碰,她就泪盈于睫,「孩子读中大,上星期明明在中大安全出来了,但说要支援手足,又走入理大里面了⋯⋯」女人说着有乡音的广东话,一脸忧戚,她问我:「点算?」我轻轻搂一搂她的肩膊,半句话也答不上来。

又有另一对坐在地上的夫妇,表情木然,我只能用相同的开场白去问那个男人:「你的孩子在里面?」一个答案显然易见的提问,把他带回苦难的现场,男人按捺不住,带着哭音说:「我个女只是中学生。」他身旁的太太立刻把他按住,男人摇摇头,不再说话。

牵头请家长集结的男人,是位牧师。他跟众人商量要开一个 whatsapp group 还是 Telegram group 互相联系。大家听到 Telegram 后有点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觉得 whatsapp 比较容易。于是他们轮流出去,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同一时间,另一批人涌至,他们大叫:「入理工,救学生!」而百几米外的漆咸道南,正传来好几下施放催泪弹的枪声,呛鼻刺激的气味飘至,取代了安全的生煎包油烟味。很多家长警觉的表示,要不要另觅地方静坐,本来一种静止的茫然不知所措,瞬间变成了恐慌的逃亡。

香港这半年以来,现场往往就是充斥着这类型流动的、善变的气氛,平静和动荡,安全与危险,无缝交接。你以为自己站在后方,但立即就可以变成前线;这刻还可以买一串鱼蛋,下一秒钟已经拔腿要跑。这是一个五维空间,层层叠叠的横轴、纵轴、竖轴,重重把你包裹。

想亲眼看清楚政府所为的女人

之后四个几钟头,在百周年纪念花园四通八达的五个进出口,不断重覆着这种作战模式。广场内有人征召巿民一齐走路入理工,而这些人实际上只手持雨伞,真正带上防毒面具等装备的示威者,仅二三十人。这边号召了几百人朝科学馆出口行去理工,那边踏出去不够一百米,就遭防暴警连连施放催泪弹,于是人潮又咳着退回来,大家站在东海商业中心外墙挂上「PEACE」字样的圣诞灯炮下,狠狠地咳嗽、洗眼,口中对防暴加以咒骂。

接着在南洋商业中心一边,又传来持续的枪声和起哄声,几粒催泪弹突然在两幢大厦之间给丢进广场,在花槽中爆了,猛地又激起了众人的情绪。众人大叫:「有狗!」,便冲去堵塞那一道大厦之间的窄街,太阳伞、椅子、桌子、树枝、花盘等瞬间叠高,意咪着广场内的人又少了一个进出口,也不知是更安全还是更危险。

然后是朝海旁那边的么地道,仅一条街上就有四间酒店林立,远看又是好几百个攒动的人头。我仔细看他们的脸孔,三十几、四十几岁,放工的打扮,一手持伞,一手传递砖头。以前拿砖头叫勇武,现在运砖是小事,我脱下面罩,问一个穿着黑色针织毛衣的女人:「来这里不怕?」她同样是一秒间眼中有泪,「我要亲眼看,看这个政府对人民有几麻木不仁。」

话未说完,就看见一条蓝色水柱在二百米外射出来,水炮车开进酒店的门前。接着是一轮无间断的催泪弹,以及汽油弹的还击。撑伞裸面的巿民,蹲下身子一步步朝水炮车推进;他们一直推至距离防暴警三十米的距离,那是即使我戴住面罩、挂上记者证,也怯于上前的位置,怕弹壳横飞、怕汽油弹丢错,也怕蓝水之刺痛,但眼前背景大概跟我没两样的「巿民」,竟然走得这么前,而且觉得理所当然。

不再回覆短讯的中学生

与此同时,油麻地和旺角战况更惨烈,碧街的人叠人事件,也是在这个钟数发生。而另一个场景,则是为数五十几人的中学校长,心急如焚地用尽方法进入理大,想亲自带自己的学生撤离。

夜晚十一点半,尖东帝苑酒店对出的么地里,仍有近百黑衣人和防暴警对峙,互相以汽油弹和催泪弹攻击,街上被呛鼻的白烟笼罩之时,百几米以外的千禧新世界酒店,则有不少中学老师、主任和副校长聚集大堂等候消息。

我急步朝空荡的大街走了分半钟,中途被布防在么地道行人天桥的防暴警察,用强力电筒照射,而我则尽量以桥趸和花丛作掩护,远看实在是非常愚蠢的姿势--意思是我的一举一动在居高临下的防暴警眼中根本曝露无遗,而我仍妄自为求心安而借助街上的障碍物遮挡自己,即使我作为一个穿反光衣的记者,本来光明正大,但当刻内心根本非常怯懦。脚上的球鞋在短短百几米的路程中,便踢到好几颗催泪弹壳,并且总是小心翼翼别踩到砖头、玻璃樽碎片和形状尴尬的雨伞骨。

越过另一排布防的防暴警,我推门进入酒店,发现里面的催泪弹气味,完全不能疏散,呛鼻的气体已在冷气系统中,循环不息地输送。在这里上演的,又是另一个故事,现场的中学主任和副校,正用另一种途径拯救理大里面的学生。

原来五十几位来自不同中学的校长,在傍晚时已经聚集一起,希望能够进入理工大学跟学生见面。开始时的讯息,是校长可以领属于自己学校的未成年学生,登记个人资料后离开理大,而警方不作即时拘捕。扰攘几个钟后,讯息变成校长可以领任何学校的未成年学生离开。直到接近零晨时份,新消息又再传出来,有副校的手机响起:原来理大B座谈里面的中学生,情绪极度脆弱和激动,他们甚至把校长拒诸门外。中学生有感离开是一种背叛,而且自觉无罪,更加不信任警方的任何协议,也有较年长的抗争者,开口大喊学生应齐上齐落,并质疑校长容让警方登记学生资料,等如将他们送死。

也有学生跟老师透过短讯留下说话,坦言会用其他方法逃走:「我不要被告暴动罪!」之后就不再回覆。有学生明明说好了走,把姓名校名身份证号码发给老师后,突然又改变主意:「我都系决定唔出嚟。」亦有父母透过电话筒声泪俱下,求孩子离开;甚至有一个母亲聘了律师,也在这个时刻,突围了三道警方的防线,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竟直闯理大,带走了自己的孩子(但最后出来时,孩子被警方拘捕)。形形式式的处境,在周一夜晚爆炸性地同时发生,那是全体香港人无眠无泪希望尽失的一个夜晚,我深深地相信,这不是偶然之下素昩平生的你我的一场巧合,这种世界彻底溃败的共同经历,大概是避无可避的宿命。

一对争吵的夫妻

半夜十二点半自酒店出来,赫然发现街上竟空无一人,防暴警不知往哪里去了,抗争的人潮也一个不见,这里的战事稍歇。我穿越只剩下零星十几人的百周年纪念花园,地上是大战后的遗痕。一对夫妻的争吵声,划破了诡异的宁静,从他们言谈之间,得悉其女儿正被困理大。

我忍不住上前问了一些情况,告诉他们刻下有校长可以把未成年的中学生领出来。那父亲大声说:「好,女儿立即要出来!记者小姐,有什么方法可带她出来?」那母亲却哭着说:「不要,爸爸不要这么,要先问问女儿意见。」原来母亲正用手机跟学校社工联系,父亲却一把抢过其电话,把它丢在地上。我和现场另一个记者见状,只能把夫妇分开,请他们冷静下来,好好商量对策。

但男的暴怒,女的哭丧,突然电话接通了正身处理大的女儿,透过手机我听到女生的歇斯底里。母亲把手机递给父亲,请他跟女儿说话。但男人怒气未止,仍在高声怪责女人的软弱,再次挥手把手机拨走;女人则大哭着叫男人冷静,又嘱电话中的女儿,先不要挂心爸妈的争吵。

男人上前连连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接着他用语带乡音的说话,倾诉了一些家庭背景,以及养妻活儿的辛酸。他坚持把女儿的姓名和校名交给我,请我帮忙联络校长,把女儿带出来。但女人却警觉地不想男人随便把女儿的名字,交给陌生的记者。接着再次在同一块东海商业中心外墙的「Peace」圣诞灯饰下,开展了另一场激烈的争吵。

那是半夜一点几的尖东百周年纪念花园,几个钟头之前,这里是警方/政府和巿民的战场,几个钟头之后,这里上演着一个家庭的内战。我的脑袋混乱,身体觉得冷,意识上非常内疚,作为一个香港人,我有感对这家人有着极大的亏欠。

半夜寻子的母亲

我和后来碰上的一个记者,双双在尖东周围踱步,视察一下战后的灾情。我们两人走在漆咸道南往海旁的方向,后面是防暴警跟加连威老道示威者的对峙,前面一条大路却空无一人,清风徐来,仅二百米之遥,一边是战争一边可以是静土。我们拍拍照片,看看弹头,突然却从么地道走出来十几个防暴,我立即心头一紧。他们用长靴猛力踢起一些障碍物,并朝我们问:「你边间(传媒)?」再咄咄迫人地说:「有冇影?有冇影?影啦!影烂成点啦! 」

这已经不再是只有违法者才害怕执法者的香港了,我能回得去吗?香港能回得去吗?

那个夜晚,油尖旺的理工反包围行动,我只窥见了其中一个小小的现场。但事后听过不同位置记者的忆述,从他们深锁的眉头、重重的叹气、「不想多说」的表情,以及递上手机迫我睇片的动作,就知道那一夜有几激烈和伤痛。还有抗争者从天桥游绳逃亡的片段、冲出正门跟防暴对战的情景,全部都在那几个小时内发生。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特殊时份,带着什么样的隐喻?这个时空在历史中眨眼一现之后,却于俗世遗留下几广、几阔、几深的创伤?

零晨三点几,我行经加连威老道、弥敦道、梳士巴利道、红磡绕道等,各处皆分别聚有数十人潮。运动至今半年,我还是头一趟看见这一带的道路,烂得如此触目惊心,还有连环给焚毁的车子。路上有几个记者、有 FA 急救员、有黑衣人、有街坊,有很多家长车,大家却非常平静,毫不惊慌。我此刻才明白,在战火频仍的地方,人们是怎样生活的:就是得一时的安逸就是一时,把那一时当成永恒。

在路上碰到几个中年男人,耳朵系着蓝芽耳机,神色凝重,他们上前问:「记者记者,理大情况点?反包围的人散未?」我面有难色,试问自己所知道的,根本不比别人多。不过后来我懂了,大家不过想在方寸尽失的时候,互相交换几句温暖的说话而已。果然,这几个男人知道的更多:「我们度紧路线⋯⋯救走他们。」详情不透露,最后我们看进彼此的眼睛里,说道:「小心,保重。」

走到接近黄埔海旁,一个女人上前,没头没尾的问:「被拘捕的人,会拉去哪个警署?」我问:「你意思是,在理大被拘捕的人?」她点点头,递上手机,要我看一个手机追踪的GPS 位置,连珠炮发的说了一大堆话。原来她念中学的儿子,跟随校长离开了理大,妈妈从手机的显示中,看见儿子的位置在畅运道,惟个几钟头却没移动过,致电也没人接听。女人急了,遂于半夜三点几,在街上闯荡寻子,她声音颤抖:「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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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以来,身边很多朋友都或深或浅,牵涉在理大的事情上。有被困的人、被捕的人、游绳的人、受伤的人、逃脱的人。有老师告知,当日他明明在劝学生某某随校长离开,谁料翌日学生竟爬坡成功逃脱。我听着那个逃亡故事,但觉悲凉又荒谬,更恨自己再流不出眼泪。不是不够伤心,而是伤心已经没顶。当下理大里面仍有留守的人,他们是每个香港人的一部份。几位九月时曾经来港采访的外国记者,我跟他们个几月没有说话,那天却给我发来短讯:「The world is with Hong Kong. Don’t feel weak or powerless.」全世界,都看见了香港的这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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