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休市,几乎要使华南市场干货店老板曾嘉欣找不到生活的信念了。2019 年11 月,因为一家卖辣椒等干货调料的商铺起火,曾嘉欣的商铺,以及铺子里69 万的干货曾被付之一炬。借了贷款,用半个月的时间把商铺重新装修,12 月,商铺重新开业,营业额逐渐回升。未成想,一场病毒,又把她刚有起色的生意,打回原形。

窸窸窣窣搜寻一番,基围虾专营店老板赵爱民从店里带出的有一把电子秤、一把蓝色长伞、两双雨靴、一段胶皮水管、几叠空塑料货框、蛇皮袋,还有一张有年头的木桌子。带出如此细碎的老物件,赵爱民不得不承认,他对短期内复市已经不抱希望。

就读于中国地质大学的吴梦,选择放弃观看跨年灯光秀。不过,她的「胆怯」遭到不少朋友嘲笑。基于地域的一种情愫,卷裹着类似的争议,甚至互骂,流传在社交平台。每当看见诸如「我就是武汉人,啥事没有」「戴啥口罩,该吃吃该玩玩」等评论时,吴梦就特别「窝火」。

地处漩涡附近,华南市场周边居民,格外谨慎。老人们已经减少或取消了经常下楼遛弯的习惯。改由晚上结伴乘坐公车,到3 至4 站地外,购买生活所需。

在距华南市场不到2 公里的汉口火车站,1 月10 日,春运的第一天,人流密集,在黑车和旅店的拉客声中,少有人佩戴口罩防护。

……

 


 

武汉SASRS「复燃」流言的源头,网络上流传的截图

这一次,流言的源头来自一位「疑似」医护人员。

2019 年12 月下旬,有自称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李文亮的人,在网上曝出某地博奥医学检验所的检测报告,指武汉已确诊SARS。该人在取名为「武汉大学临床  04 级」的微信群爆料指,上述报告就是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确诊SARS 的检测结果,并披露第一例患者是水果批发摊老板,在自己所在医院后湖院区急诊科隔离。

当小道消息派生出的SARS「复燃」的惊恐,流传于武汉城间时,张阳的妻子,正在70 公里外的孝感,妻子反复叮嘱张阳少出门。在随后的官方通报中,武汉汉口华南海鲜市场(下称「华南市场」)被频频提起。

这里是华中地区最大的海鲜市场,有个头比人头还大的阿拉斯加帝王蟹、一只得上千元;也有武汉夜市最夯的花甲,多已吐沙干净,批发价不到五元一斤。丰俭由人,多少武汉人的菜谱受此影响。

一街之外,就是汉口火车站,坐落于市区黄金地段的华南市场,是这座江城餐饮业的配送中心。除了给各酒家饭店批发供应,一些公司的年终尾牙、团建聚餐亦会来这采购。在周围林立的高楼中,这低矮、杂乱的旧市场很是不搭。一条新华路,将华南市场分为东、西区,东西走向的二十余条街,将1000 余经营户分隔开来。

对于传言,李翰昭起初并不在意,他所开的水产店,位于西区15 街。2019 年12 月31 日这一天,执法人员说有疫情,这让他隐隐不安。他破例没有早睡,而是来到了江滩公园,与20 万人一道,和长江灯光秀一起倒数跨年。2019 年的最后10 秒钟,两江四岸的高楼上,同步亮起新年10 秒倒计时。这一刻,他对新年许下愿望。

一如往常,2020 年1 月1 日凌晨四五点钟,新年的曙光未显,李翰昭就已开店营业。让他措手不及的是,八九点时,一辆辆公安、城管执法、市场监管的公务用车,运来大批执法人员。商户们被命令拉下闸门速离,市场只能出、不能进。

当他们疑惑地站在拉起的警戒线外眺望时,令李翰昭不安的一幕出现,鲜红色的警戒栏被堆到路口,随后,一些街市的入口铁闸,被徐徐拉下,冷清的街道里,只有穿着白色防化服的检疫人员的背影。

华南海鲜批发市场门口穿着白色防化服的检疫人员

「我以为是暂时性的,去外头等一会,就放我进来。」李翰昭的想法很快被击碎了。有人四处张贴《关于休市整治的公告》,公告显示,华南市场实行休市,进行环境卫生整治,没有明确开市时间。而一份落款为「省、市、区疾控中心联合调查组」的报告写道,「(华南市场)西区卫生环境很差,销售垃圾随处堆放,地面潮湿,通风很差……为病例发生的客观原因」。

有少数商户执拗地不愿撤离,宁可让人透过警戒线送饭,也不离开自家生意。但把住出入口的执法人员,板着脸,已不再允许携带货物离开市场。

人的意志,在大势面前显得颇为无力。随着华南市场的休市通告被广而告之,与之关系密切的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下称「不明肺炎」),进入公众视野。

「已排除SARS和MERS等呼吸道病原。」在2020  年1 月5 日的通报中,武汉市卫健委第一次明确将不明肺炎与SARS 划清关系。通告指出,不明肺炎诊断患者的数量攀升到59 例,这是连日来的病例最高值。病例最早发病时间为2019 年12 月12 日。部分患者为华南市场经营户。

病毒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69 岁的郑梓昱便是这最早发病的病例之一。为湖北省粤菜帮餐饮管理有限公司服务的他,常年在华南市场采购,将货发往荆州一家专门经营海鲜的酒店,至今已15 年。

据郑梓昱从荆州赶来的家属对偶尔治愈介绍,2019 年12 月12 日,他开始发烧,在诊所输液后,就是不退烧。随后,在离华南市场最近的武汉优抚医院检查后,因优抚医院以精神专科为主,郑梓昱被建议转院至另一家二级甲等医院,距离华南市场1.5 公里的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在该院诊断为肺部感染,住了七天院,烧还是退不下来。

三甲医院,成了郑梓昱分级诊疗接力的下一棒。12 月24 日,他在同济医院办理住院,诊断记录显示,「该患者因「反复寒战发热11 天」入院,考虑病毒感染(腺病毒)可能,不排除外机化性肺炎可能,建议结合临床治疗后复查。」

在疫情将近满月时,死亡病例还是出现了。1 月11 日,武汉市卫健委再通报:初步诊断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41 例,其中已出院2 例、重症7 例、死亡1 例。值得注意的是,武汉市卫健委实行疫情每日通报制度从这一天开始,这天之前,最近的一次通报还是1 月5 日。

对于病例数与之前披露间的差异,有专业人士解读:由于病例统计标准由「符合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精确到「初步诊断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病例数量由59 例锐减到41 例。

死亡患者为男性,61 岁,常年在华南市场采购货物。1 月9 日,经抢救无效死亡。香港医院管理局感染控制主任赖伟文从武汉考察疫情归来后,对媒体披露,该患者于2019 年12 月23 日发病,由于死者家属不同意,所以无法做尸体化验——验尸有助于确定致病源,2003 年确定SARS 病毒病原,便得益于解剖染病死者遗体。

让人警惕的是,通报中指出,「在确诊的41 例病例中,男性为主,中老年发病人数较多。年龄较大或有基础性疾病患者,易进展为重症。」而从武汉归来的香港政府考察团则对媒体称,肥胖人士、长期病患、长者为高危人群,重症患者为40 岁至78 岁之间。

「患病的听说都是西区的,卖野味的也是西区的,我们东区没有。」有商户跟偶尔治愈抱怨,颇有被牵连之感。

在华南市场,有被允许合法经营的野味经营户。根据武汉市场监督管理局2019 年9 月25 日发布的消息,在华南市场内,执法人员对售卖虎斑蛙、蛇、刺猬等动物的近8 家商户进行地毯式排查,逐一检查其野生动物经营许可审批文件、营业许可证,未发现违法经营行为。

2003 年,在全球造成774 例死亡、8069 例感染的SARS,向国际社会展示了一种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能力和致死性,可以通过飞沫传播的特性更让人谈之色变。人们对SARS 进行溯源,找到了农贸市场中的果子狸。为防止SARS 病毒进一步扩散,市场的万余只果子狸、獾、貉等被迅速捕杀。

中国人热衷于吃野生动物的消费习惯、口舌之欲背后暗藏的孕育致命病毒的杀机,头一次被严肃地摆到了国际层面。当时的英国《自然》杂志刊文称,在中国大陆的南方,因为一些动物管理方面的混乱,可能将是全球主要新型流感毒株的发源地。

SARS 的余波还在更长的历史尺度震荡。2009 年,在斯坦福大学的全球病毒预测网络(GVFI)中,中国的广州、香港被纳入流感病毒检测点,这其中并没有武汉。

果子狸被认为是SARS 病毒的来源,这个锅一背就是15 年。其实,果子狸只是一个中间宿主。在那个SARS 肆虐的年份过去15 年后,2017 年,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研究员石正丽团队成功证实蝙蝠是SARS 冠状病毒的自然宿主,她因此被称为「蝙蝠女侠」。SARS 给武汉带来的影响还在于,由此立项的P4 级生物安全实验室,耗时15 年,终于于2018 年投入使用,这个亚洲第一个、被誉为「病毒学研究领域的航空母舰」的实验室,让武汉的病毒学研究能力又创新高。中国首个病毒研究室、中国首个病毒学系也是在武汉创立,便是石正丽与章晓联的母校。

迅速完成病原检定、初判为新型冠状病毒、行之有效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处置,武汉折射出了中国这些年的进步,但吃野味的旧习,却也让人感叹。

1 月15 日,从武汉了解疫情归来的香港政府考察团对媒体表示,专家认为水产是直接传染源的机会不大,仍在追查动物源,但在动物样本中未检出病毒,因此,目前尚未能锁定病毒源头。

 

一 线

 

金银潭医院的大厅

疫情催人急,1 月15 日0 时10 分,武汉市卫健委罕见地于午夜时分发布通报,称「发现一起为家庭聚集性,夫妻两人发病,丈夫先发病,为华南市场从业人员,妻子否认有华南市场暴露史。」同日,香港卫生防护中心传染病处主任张竹君对媒体表示,从武汉方面获悉,还有一宗家庭感染群组,一对父子和侄儿三人一起在华南市场经营店铺,发病时间很接近,有可能是共同暴露在感染源中,而非人传人导致。

在官方通报中,华南市场以北8.8 公里的武汉市金银潭医院(武汉市医疗救治中心)频频出现,两个少有联系的地点,被一场灾难捆绑在了一起。

未雨绸缪,在危机时更显预见性。国家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武汉大学教授谭晓东,对偶尔治愈表示,自2018 年7 月到2019 年4 月,在湖北省卫健委的组织下,模拟「武汉军运会期间发生输入性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疫情」的背景,这家武汉唯一一家具有近百年历史的公共卫生事件医疗救治基地,曾参与过多场演练。

如今,演练成了现实,只是假想敌换了面目:变成了与MERS 病毒同属的冠状病毒家族的新面孔。

此次,分散于长江、汉江两岸医院的不明肺炎疑似患者,统一转院,由金银潭医院集中收治。

经治疗后,困扰郑梓昱多时的发烧症状终于退了,他本以为12 月28 日便可出院。不料,复查后,12 月31 日,他被同济医院建议转往金银潭医院继续治疗,这是他此次就诊的第四家医院。

多名患者家属对偶尔治愈表示,不明肺炎患者隔离诊疗区为金银潭医院南楼住院部,4 楼及6 楼为病情相对稳定的患者,7 楼为重症患者,5 楼病房主要用于出院前的观察。入院后,每位患者先交2000 元起的住院预收款,四到五人一间。

入院后,家属不得探视,患者所需生活用品一律每日下午3 点至4 点送来,写上患者床号、姓名,由人转交。偶尔治愈看到,有家属提着一大袋桶装方便面送来,搓着冻得红通通的手,她说,丈夫是在华南市场打工。

伴随着外界关注的增多,金银潭医院的安保升级、警戒范围加大。初期允许自由出入的南楼住院部正门,被铁锁封住,侧门唯一的出入口,由保安坐守。患者家属的活动区域,也被从各楼楼梯间,缩减为一楼出入口门前寸地,与亲人的距离,越发远了。

章晓联是全国政协委员、致公党湖北省委副主委、武汉大学病毒学国家重点实验室教授,长期关注基层医疗问题的她,肯定武汉基层医疗体系在此次疫情防控中起到的作用,分诊、隔离、回顾性调查、追踪密切接触者并行医学观察……让疫情得以控制。

2003 年,北京沦为SARS 病毒疫区时,章晓联一次去北京出差后,被诊断为SARS 疑似患者,在医院接受隔离治疗。这让她面对此次疫情时,心中笃定,反复跟偶尔治愈强调「不必恐慌」。

但让人不安的,不只是无常的病情。

「喘不上气」、「气短」本是此次不明肺炎的症状之一,高额的医疗费用,压得一些患者家属也喘不上气来。有患者是农村医保,没买大病险的情况下,只能报销30%,自费比例高达70%。一名重症患者是华南市场的送货员,这名44 岁的荆州籍男士处于持续高危状态下,每日需要3000 至4000 元的外采注射药物,截止1 月9 日治疗费用已达20 余万。

 

水产与干货

华南海鲜市场的基围虾摊位

与其他商户相比,赵爱民是幸运的,1 月1 日华南市场停市时,他已经卖完了当天的进货,40 元/斤的基围虾,600 余斤。这家基围虾专营店,是66 岁的他和老伴相依为命的「小本生意」。

凌晨三时不到出门,走出他在江汉区公安局刑侦大队宿舍的家,穿过八古墩菜市场,再走五六百米路,就是位于东区的自家档口。他是从广东珠海进的基围虾,运货的车最早凌晨一时就到达了,等到凌晨四时,货就卸得差不多了。这时候,负责采购的人员也来了,「越是大宗采购,来得越早。」赵爱民说着他常年与后半夜作伴的日子。

到了早上八九点钟时,赵爱民当天的货通常已卖光,他可以吹着小曲,悠哉悠哉地拉闸关铺,黄梅戏《女驸马》是他常哼不厌的剧目,对于这个瘦削的高个武汉人来说,大团圆的戏剧,没有生活中的那么多变数。

下锅前的基围虾的寿命是以小时计的,如果凌晨五时货还没到,那这一天赵爱民就得亏本了。总是有各种意外得提防着,雨雪大雾天高速封路、碰上车祸交通堵塞……无论是何种原因导致货到晚了,这责任都得赵爱民担着,这意味着到手的票子得飞了。所以他对天气、对路况总是带着忧虑,总是怀里揣着手机,功放放着交通广播,生怕远方传来什么坏消息。可他未曾想过,这黑天鹅是来自身边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

赵爱民的摊位是从长江边搬过来的,自华南市场在2002 年开业以来,他就一直在此营业,从知天命之年到年近古稀。往年春节,他都照常营业,「客户是上帝,客户不能等」。

店,还是这个小店,不变的还有熙熙攘攘的客流:这18 年,赵爱民从没遇到因故休市。即使在传言乍起的那两天,他的生意未曾受影响, 因为他基本不做散客生意,该来的大客户依旧来。

骤然而至的休市,让他常年不变的两点一线轨迹发生偏移,他赖以养老的饭碗出现了裂痕。

24 小时轮流值守的保安(1 月7 日,摄于华南海鲜市场东区)

西区市场入口旁,新立了两顶迷彩色的救灾大帐篷,身穿白色防护服的检疫人员频繁出入。保安则在街巷出入口坐着,百无聊赖刷着手机,他们的职责是禁止商户出入、禁止路人拍摄。

休市后的这些天,赵爱民回不去店铺,只能在家等消息,坐立不安。相熟的商户安慰他,一年忙到头,就当是老天爷让你好好放个假。赵爱民嘴角抽搐着,想说啥,却没吱声。

被滞留在市场里的货物,关系着一家人的饭碗,离开了人的照料,鲜货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已经臭掉、烂掉了」,李翰昭的水产店还留着一箱箱的牛蛙、螃蟹、甲鱼,货值接近4 万多元。

「这旺季就搭进去了。一年就是靠过年前这两个月,这两个月赚的顶淡季时四五个月。」李翰昭说。

比起每月3.8 万元的房租等费用和7 万元的积压货品的损失,拥有五个铺面的方继藩最担心的是流失的客源——「散客肯定不指望了,主要得保住大客户」。万幸的是,他在武汉四季美市场还有一家铺面,「这几天那边生意好了很多,往常在华南市场采购的,都跑到四季美了。」

痛的程度也不一样。方继藩解释道,卖水产海鲜的,基本上损失的是几天的货,而卖干货调料的滞留货量则大得多。换言之,卖干货的,可能是这次受影响最严重的商户群体。

「如果说卖鲜货的,是求个痛快的死法,我们则是在慢性自杀,眼睁睁看着死期逼近。复市拖得越晚,货被押得越久,我们越没有盼头。」黄程里一提到他华南市场里的干货店生意,就愁出了苦瓜脸。他解释道,调料保质期一般是9 个月到1 年,最长的也不过18个月。现在市场监管查的严,他送到大客户的货,必须得留有至少半年的保质期,否则会被拒收。

对一贯以女强人形象示外的干货铺老板曾嘉欣而言,这一次的休市,几乎要使她找不到生活的信念了。

刚遇人祸,又遭天灾。2019 年11月,因为一家卖辣椒等干货调料的商铺起火,曾嘉欣的商铺,以及铺子里69 万的干货曾被付之一炬。

借了贷款,用半个月的时间把商铺重新装修,12 月,商铺重新开业,营业额逐渐回升。未成想,一场病毒,又把她刚有起色的生意,打回原形。

 

众生

 

执法人员与商户(1 月8 日,摄于华南市场东区七街)

多数商户在苦苦等待,也有少数伺机而动,哪怕冒着风险。1 月8 日17 时,刘老玉顶着粉红色的绒线帽来到东区七街的自家铺子,店面对着大马路。

拉开门闸,刘老玉造出的声响,回荡在空落落的市场街巷。撅着屁股,他拿着绿网兜捞着玻璃箱里的螃蟹,头几只蟹嘴部还冒着泡泡,这轻微的气泡破裂声对他来说无疑是最美妙的。可接下来捞出的螃蟹,螯与足肢都自然下垂,他默默地把死蟹归拢为一堆。他捞了9 袋螃蟹,总共一百三十余只,其中有四十二只是死的。

穿着黑大褂的执法人员过来询问,刘老玉解释道,他刚在市场管理办办了手续,这些螃蟹,他保证不售卖,只供自家改善伙食,「这生意亏得不成样子了,别的不说,总不能坐看这螃蟹死了臭了啊。」

有十六名执法人员围在档口前,唇枪舌剑后,执法人员依照规定,要求刘老玉留下9 袋螃蟹,空手离开。偶尔治愈看到,涨得脸通红的刘老玉,不甘心地蹲在地上护着螃蟹。

明的不行,有商户打了别的主意。1 月11 日,黄程里对偶尔治愈透露,他知道有一户东区靠马路的商铺,在前一夜凌晨一时,偷偷开车,从店里运了两车货。由于无需通过紧闭的街道出入铁闸,所以该商户受到的阻碍较少。

「冻品价值高,一车两三万,两车就五六万,这险值得冒。」黄程里说。偶尔治愈无法联系到涉事商户证实。

地处漩涡附近,华南市场周边居民,格外谨慎。2020 年1 月3 日,与华南市场一墙之隔的万科汉口传奇悦庭物业发布通知,严禁生鲜车辆进入小区车场售卖生鲜产品。

夹在铁道与华南市场之间的万科汉口传奇两个小区,万科汉口传奇悦庭共8 栋1946 户、万科汉口传奇唐樾共16 栋3536 户,小区住户常因卫生及交通问题投诉华南市场。偶尔治愈发现,华南市场东区隔壁建筑内,八古墩生鲜卖场照常开放,主营猪肉、水产和蔬菜,无野味和家禽摊点。但多有万科住户表示,已不敢去华南市场周边的任何地方买菜。

不仅如此,老人们已经减少或取消了经常下楼遛弯的习惯。改由晚上结伴乘坐公车,到3 至4 站地外,购买生活所需。

在距华南市场不到2 公里的汉口火车站,1 月10 日,春运的第一天,人流密集,在黑车和旅店的拉客声中,少有人佩戴口罩防护。在华南市场停车场外的一条街,偶尔治愈看到门面连着门面的十几家招待所。前台并不在意近在咫尺的疫情,流动频繁的火车来客才是他们的主要客源。

武汉部分高校则开始配发口罩,发通告提醒学生注意疫情。就读于中国地质大学的吴梦,因此选择放弃观看跨年灯光秀。不过,她的「胆怯」遭到不少朋友嘲笑。

基于地域的一种情愫,卷裹着类似的争议,甚至互骂,流传在社交平台。每当看见诸如「我就是武汉人,啥事没有」「戴啥口罩,该吃吃该玩玩」等评论时,吴梦就特别「窝火」。

与华南市场一墙之隔的连锁快餐店「常青麦香园华南海鲜店」,于1 月3 日突然暂时关店,在通知中,店方称原因是「由于华南市场整体封闭消杀」,欢迎顾客到500 米外的另一家分店就餐。

在麦香园隔壁的「黑皮牛肉面」,依旧正常营业。1 月11 日,老板娘赵瑞对偶尔治愈说,「客源少了六七成,亏得连房租都交不起了。」这家店的月租金为1.7 万元,而店内的餐单上,80% 的菜品单价在20 元以下,热干面售价4 元。

而赵瑞接下来还得有苦日子过。位于华南市场同栋楼二楼的「华南眼镜市场」,早早就在1 月11 日因春节而休业,比往年提前了10 天。1 月11 日,大年十七,唐薇已回到在台州的家。她是位于华南市场东区一楼的暴龙眼镜的店长,往年,占据黄金地段的暴龙眼镜,往往都会被二楼华南眼镜市场晚一两天春节放假,2019 年大年二十八,唐薇才回台州。可今年,暴龙眼镜的生意也受到了冲击。一家眼镜店的工作人员说,据闻华南眼镜市场有多名人员住院,但在放假前该市场一直正常营业。

 

人传人?

 

一个患者背后,是一个家庭的悲欢。

1 月8 日,8 名不明肺炎患者治愈出院时,张阳却发现,已回到武昌家中的妻子,开始高烧发热。在武昌医院诊断为泌尿系统感染后,张阳方心安:「毕竟武昌与汉口隔江,我们也从未去过华南市场。」

1 月9 日,因病情加重,张阳妻子在武大人民医院重新检查,被诊断为不明肺炎,需统一转入金银潭医院。第二天,张阳妻子入院隔离。

不过,生活并不总是灰色的。曾让部分患者忧心的治疗费用问题,有了解决的眉目。有患者家属对偶尔治愈表示,政府承诺解决治疗费用。张阳于1 月10 日为妻子办理住院手续时,即先按要求缴费预收款2000 元,但随即又被告知免费,并退还预付的2000 元。而此前已缴纳相关费用的患者家属,则于1 月9 日开始收到退款通知。

不只是张阳妻子和华南市场或无直接关系。1 月8 日,另一患者家属陈锋告诉偶尔治愈,因不明肺炎转入金银潭医院的陈锋儿子,也没有去过华南市场。2019 年12 月26 日,其子因高烧、一直吃不下饭等症状,进入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检查。

因为儿子当过兵,身体一直很好,所以陈锋也未太在意。直到2020 年1 月3 日,后湖院区通知陈锋,经二次检查,其子为不明肺炎,需在后湖院区住院4 天后,「排队」转送到金银潭医院。医院强调,此事应「保密」、不要对外界透露,陈锋这才紧张起来。

陈锋家住盘龙城经济开发区,距华南市场15 公里左右,不过其子的工作公司,在华南市场3 公里范围内。

「但我儿子根本就没有去过华南市场」,陈锋困惑地提到。

疑问盘旋在人们心头。1 月15 日,武汉市卫健委在午夜时分发布的通报中指出,「少数病例否认有华南市场暴露史,个别病例曾接触过类似病例。」在重申此前的官方口径「未发现明显人传人现象」后,多了一句新的说明:「不能排除有限人传人的可能,但持续人传人的风险较低。」

世界卫生组织于1 月14 日表示,虽然新型冠状病毒在人与人之间的传播或许有限,但这种病毒依然有可能在更大范围内爆发。

陈锋困惑的同一时刻,对于武汉不明肺炎的「恐慌」,在香港、台湾、韩国、泰国、菲律宾、新加坡、日本等多个国家与地区蔓延。

澳门是第一个对来自武汉的航班逐一体温筛查的境外地区。1 月1 日起,澳门卫生局人员便身着防护服,在来自武汉航班的乘客还没下机前,就登机逐一用测温枪筛查。

不安情绪蔓延港澳,不少市民抢购口罩及消毒产品。据香港文汇报报道,有部分药房坐地起价,把原价约50 元一盒的口罩,加价至498 元一盒。演员胡杏儿经常往返内地工作,她对媒体称有提高防备,这几日会随身带酒精搓手液,回家一定先换衫及洗手,才敢抱两个儿子。

除增设专员对自武汉来港人员进行监测外,特区政府更于2020 年1 月8 日刊宪,将「严重新型传染性病原体呼吸系统病」纳入须法定呈报的传染病。条例授权当局禁止怀疑患者离开香港,涉事病人若拒绝接受隔离或治疗,将会面临罚款5000 元及监禁6 个月。

泰国政府卫生部门于1 月13 日表示:当地发现首宗武汉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个案,患者为一名61 岁中国女游客,1 月8 日从武汉飞往曼谷。有媒体指出,这是全球首宗在中国以外确诊的个案。

日本厚生劳动省于1 月16 日表示,一名30 多岁的中国男子在前往武汉后回日本,被确认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这是日本国内确诊的首例。

但更多的恐慌被证明是没有凭据的。据韩联社1 月8 日报道,韩国出现第一例疑似感染武汉不明肺炎患者,该名患者为中国籍36 岁女性,曾到过武汉。

3 天后,韩国媒体证实,该疑似病例与中国武汉无关。

1 月5 日,新加坡卫生部表示,患有肺炎、曾到过武汉的3 岁中国籍女童,已经证实与武汉肺炎无关。

在武汉市卫健委于1 月15 日的通报中提到,自1 月3 日以来未发现新发病例。

张阳妻子的病例,截止1 月15日,尚未纳入最新统计。他说,不管诊断结果如何,均相信医院和专家组,「人生虽无常,但总要过个好年」。

 

年关

回去取东西的店主从自家商铺搬出的氧气瓶

临近年关,1 月10 日这一天,华南市场允许西区的商户,分批次回店铺里取东西,但不能取货,只能取经营和生活用品。

曾嘉欣领着工人,从店里拖出一台1 米2 高的真空包装机。冷库里塞满的30 万元干货,她一件都不能取出。家里的路虎揽胜,后备箱和后座已塞满了各式杂货,这是她分两趟带出的战果:营业执照、账本……同行的一个烟酒杂货店老板,则拎着一瓶XO 洋酒款款而出,瓶体里只剩差点见底的醉红酒水。

在登记损失时,黄程里填了45 万,他说,检疫人员随他清点货品、看进货单、拍照留证。他藏着心事,跟客户签的合同有违约金,而在不可抗因素里疫情不包括在内。为了不违约,他只能想方设法调货给客户。

春节前都是旺季,调货的成本会高很多,一斤得贵好几块钱。黄程里说,他算过账,鼠年他肯定是亏了,赚钱,成了奢望。

赵爱民没有直接经济损失,所以他没有在管理办的那本四开小本本里登记货值。他反复念叨的,是那笔1.8 万元:2019 年10 月17 日,赵爱民交了2020 年第一季度的铺租、市场管理费。商户们都没有自有产权,都是跟市场租的门面。多位商户对偶尔治愈说,希望华南市场能退还铺租等费用。1 月11 日,轮到东区的商户被允许回店铺收拾。

这一天,赵爱民叫上穿着红色蝴蝶图案棉睡衣的老伴,回他暌别11 天的店铺。窸窸窣窣搜寻一番,他带出的有一把电子秤、一把蓝色长伞、两双雨靴、一段胶皮水管、几叠空塑料货框、蛇皮袋,还有一张有年头的木桌子。

带出如此细碎的老物件,赵爱民不得不承认,他对短期内复市已经不抱希望,「即使哪一天重新开业了,也可能客户流失许多。」他语带悲凉。

「到了快过年,就给员工发工资走人,现在我包吃包住,养着他们没活干。」黄程里雇有四名工人,工资5000 元。至于自己,他说,「毕竟病毒未灭,我这时候回老家也不好。等有了结果再回。」

「我估计年前政府会销毁滞留货品,什么时候所有患者出院了、疫情扑灭了,再考虑回老家。」方继藩说。

「贷款,也要回家过年。」曾嘉欣丈夫倚着路虎揽胜方向盘说。

 

本文截稿至1 月16 日 18 点,16 日23 点,根据武汉市卫建委最新通报,新增死亡病例一例,至此,因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导致死亡达到两例。

除受访专家外,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撰文/摄影  郑宇钧 编辑  李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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