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从志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海内外源源不断捐赠武汉,各大医院仍全面告急。被指定接收捐赠物资的主要机构湖北省与武汉市红十字会系统成为众矢之的,他们原本应该为重大突发事件做好准备,却一开始就因专业能力不足遭遇了信任危机。
本刊记者探访了武汉红十字会位于汉阳的武汉国际博览中心A馆仓库,面对堆满了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物资,少量的工作人员拿着A4纸和介绍函在办流程,完全没有中国已经发展了多年的现代物流信息系统。
一方面是各大医院亲自在社交媒体上呐喊物资奇缺,但缺口的全局是多少,看不到可靠的统计。一方面是全民捐赠的踊跃与障碍重重。
一场全球突发卫生事件,必须由红会来作为物资协调方吗?红会出现严重效率问题,难道没有更有效率的方法来替代吗?
记者 | 张从志 王珊
武汉红十字会仓库现场(蔡小川 摄)
家家医院都见底,得亲自呐喊
1月30日上午,李锟接受我们的采访时,脸上的N95口罩已经戴了三四天,他每天回去用开水烫或用酒精消毒后第二天再接着戴,本来6到8小时就应该换一个口罩,但医院实在缺口罩,要紧着一线关键岗位的医护人员使用。临床的医护已经开始用家用的鞋套代替医用鞋套,我们在武汉市第七医院发热门诊甚至看到有个子矮的护士用多余出来的防护服裤腿包住了鞋子。
“物资奇缺无比,口罩前两天接近零库存,最后只剩50个,紧急从中南医院调了一批过来,因为必须保证临床一线的医护人员使用。”李锟忧心忡忡,他是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医务处副处长,1月22日接到医院通知带领医疗队对口支援武汉市第七医院(简称“七院”),后者是武汉市第一批定点医院,门诊在两天内分批开放,将近200张床位全部住满。
第七医院现在最担心的问题就是物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在这几天里,第七医院已经多次调整了物资使用的标准,从刚开始保障重点科室,调整为每天只能提供四十套防护物资,现在则严格控制需求,物资具体到当班的医护个人,每天领取一次,领取时必须要签名。
“为什么每家医院都这么缺?”从1月22日开始,一所大学的校友会已经连续捐赠了三家医院,每家都告诉他们物资已经保障不了。这家校友会的工作人员告诉本刊,本来临时启动捐赠的目的是为了援助在湖北的校友,为他们提供需求,看着医院情况紧缺,就把资源临时调动过来。“最早对接的一家说只有一天储备,我们核实了信息后对接了一些资源过去,后面两家说自己是二级医院,说连手里的防护设备已经见底。我们现在接到求助,只能处理一个,算一个。医院四处求助,管理部门不应该发挥作用吗?”
在一家二级医院的门诊和住院楼,我们看到每天医护人员换下的防护服如果堆起来都能成为一座小山。医院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防护物资消耗很快,为了每天只使用一套防护服,不少医务人员穿着尿不湿进入隔离区域,一天在里面待着不出来,“防护服非常闷,出来时很多人都是头晕目眩的。”这家医院的医生告诉我们,医院一直在努力向区政府申请物资,政府隔了四五天才送来一批,很快见底,第二批的申请现在还没有。
武汉一家医院的管理者告诉本刊,物资缺乏有两个原因,第一,一般来讲,市政府和省政府层面会有一批物资储备,但因为考虑到雷神山、火神山等新定点医院的保障,一开始政府并没有将手里的物资下发,医院库存平常就不会太多,只能四处求助;第二,武汉交通封锁,募集物资从外地到医院起码需要四五天的时间,更不要说海外捐赠的物品,“如果政府层面能将储备物资先下发给医院,再以政府名义募集物资,这本是最好的途径,现在恰恰都反过来了。面对病人就是打仗,医院不自救的话,我们这几天应该怎么办?”
另一家医院的工作人员从医院物资如何储备上为我们进一步解答了问题。这家医院的感染科在全国排名前列。医院的一名副主任医师告诉我们,即使他们科室,也不会大量储备N95以及防护服。尤其是防护服,“防护服没有单列开支,我们使用一套科室需要支付一套的钱,计入科室的成本,平常消耗不大,医院也不会特别去储备。”他说,在医院,一般的普通科室很少会使用到N95口罩和防护服。这次过来支援武汉,他们来了六七个人,医院将所有的物资库存都给他们带过来使用,“我们才来四五天,已经见底。”
指定红会来接收物资,是必须的吗?
1月30日,一则“各种物资都有,医院持介绍信到武汉红十字会仓库自行领取”的消息在网上流传。
网上流传的介绍信
当天晚上九点左右,本刊记者赶到了网传的武汉红十字会仓库,仓库位于汉阳的武汉国际博览中心A馆。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作为武汉红十字会的临时仓库,这里已经运行了好几天,24小时昼夜不停,全国各地的个人和企业乃至海外的捐赠物资源源不断到来,从这里发往武汉市40多家医疗机构。
武汉红十字会仓库现场(蔡小川 摄)
1月26日,民政部发文,指定湖北省红十字会、湖北省慈善总会、湖北省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武汉市慈善总会、武汉市红十字会作为武汉疫情捐赠物资的接收单位,除定向捐赠外,原则上服从湖北省、武汉市等地肺炎防控指挥部的统一调配。官方解释,这样做的理由是怕情况失控,被一些人钻了空子。这在中国慈善联合会副秘书长刘佑平看来,是属于特殊时期、特殊地区采取的一种非常规做法,集中的目的本来是为了高效。然而,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既有的措施并没有解决湖北物资匮乏的问题。
北京师范大学公益慈善与非营利法治研究中心主任马剑银告诉本刊,理论上,由红十字牵头的确可以实现更好的捐赠效率,而个人或企业的点对点捐赠是一种效率更低的捐赠方式。然而这一次,很多医院选择自己出来公开求助(募捐),捐赠者也要求直接对接医院——他们宁愿绕开红十字会等官方捐赠平台。显然,无论是捐赠者还是医院,都对物资的协调和调配效率并不满意。
武汉市红十字会常务副会长陈耘在接受采访时透露人手非常紧张,他说武汉市红会只有十个人,湖北省红会有二十多个人。这些人全部取消年假,24小时在岗轮流加班,也无法照顾过来。即使武汉统计局调了三十个人,专门负责物资清点、登记,另外招募了近50位志愿者,人手依然有限。
在这样的前提下,物资信息的混乱也显露了出来。1月31日,武汉红十字会官方微博发布公示信息,在1月22日-28日接收的社会捐赠物资分配中,36000个N95口罩,流向“武汉仁爱医院1.6万、武汉天佑医院1.6万”,他们随后将信息更改为“武汉仁爱医院1.8万个、武汉天佑医院1.8万个”,而身处抗疫一线的武汉协和医院只获得了3000个医用外科口罩,甚至最初并未在官方公布的物资分配名单之中。
现场探访红会的物资仓库
我们看到的红十字会的仓库占地将近两个足球场大小,仓库分成了两边,一边堆满了各种物资箱,口罩、手套、防护服等防护服,还有消毒液、洁厕液,莲花清瘟胶囊等物品,不少箱子上写着经红十字会转交某一家医院,以及捐赠者的信息。现场搬运物资的人手看起来并不多,有两三辆邮政的货车正在装卸货物。
武汉红十字会仓库现场(蔡小川 摄)
就在我们刚到武汉红十字会的仓库时,一辆救护车也直接停到了大门口,车上下来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不顾门卫的拦阻,小跑着进了仓库,他揣着医院开的介绍信赶到了仓库一角的现场办公室。“我们是听到这有东西过来的,我们医院现在很多人都在‘裸奔’了,酒精只有两瓶了……”他一脸焦急,在办公室开始抱怨,“我们有时候募捐来的东西,找别人从国外捐进来,却都到不了我们手上,听说都被拦截到你们这里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补充道:“上海的同学就给我寄了10箱,已经寄了许多天,我现在都没收到。”
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原则上,医院是不直接接受捐赠,要通过红十字会定向捐赠,但自己个人直接找医院捐赠的,因为没有走红十字会的渠道,物资也不会到我们这来,所以也不存在截留问题。”
物资现场也能看到一些问题,比如不少捐赠不符合标准。物资不符合使用标准确实是很多医院都遇到过的情况。48岁的徐钢是武钢总院装备部部长,他告诉我们,在疫情早期,他们就有所警觉,提前采购了一批防护物资,但现在却也是捉襟见肘。这些天,徐钢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他说现在每天可以收到几百个电话,上千条微信,很多都是捐赠者发来的。“我现在根本不去看这些信息,我是想,我作为一个专业的人都找不到渠道,其他捐赠者虽然有爱心,但来的货不一定符合标准。”大年初一那天,徐钢找了几个志愿者去仙桃拉物资,从早上守到晚上十点多钟终于把货弄到手。“去的时候告诉我们说是外科口罩,但打开一看,全是美容口罩。现在只能放在库里,也用不着。”
很多捐赠试图绕过红会平台
尽管如此,对于红会的不信任无疑成为此次捐赠表现出来的一个重要问题。那么,信任危机下的红十字会是否还能够承担此次物资统一协调分配任务的巨大体量?一个民间志愿组织的负责人告诉我们,有很多找过来捐赠的人都是因为对红十字会不太信任,“觉得他们不透明”,宁愿自己承担税费和快递费走普通快递渠道;有的明星工作室和粉丝后援会也要求直接对接医院。正因为这种怀疑,一些民间团体直接放弃了官方渠道,想方设法给医院送物资进去。
为了规避这样的渠道,不少捐赠平台绕过红十字会自行运行。从物资采购、物流渠道、信息登记、对接医院都是由专人负责,这样能够保证物资到达武汉之后迅速分配出去。一家民间捐赠平台在开始时就遇到了很尴尬的问题。有一个捐赠者在国外,手上有一批物资,但再三强调不能走红十字会的渠道,希望平台能够帮助他想办法。
这不是这家平台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平台的工作人员冯明告诉本刊,海外物资如果不经过红十字会的渠道,除了要支付不菲的运费外,还要有一大笔税费。他提到,有一个日本的爱心人士,费劲购买了3000多个口罩,使用ems运回国内,需要支付1000多元的运费。“如果寄送的是口罩,光关税就占6%左右,防护服则到8%。而红十字会的渠道,运费和税费各种费用都可以减免。”除此之外,红十字会需要办理各种证明,需要捐赠者提供各种信息,也增加了捐赠渠道的复杂。
一名志愿者也提到了个人直接对接医院存在的问题,即医院因为着急,常常会直接丢给捐赠者一个公告照片,这样到来的问题是一方面,捐赠方无法掌握医院实时捐赠信息,导致有的医院重复捐赠,有的医院则可能获得不到物资。为了解决问题,每对接一家医院,他们就将该院一名医生拉进群,进行物资信息的及时匹配,确保物资能够到达最需要的人手里。“这些事情做起来也很琐碎,如果从政府层面进行统计,然后公开信息,其实更容易操作。”
民间物资通道却在收缩
不过,这两天物流渠道入口却在不断收缩。“1月29日顺丰告诉我们,从当天起,顺丰原本针对武汉开通的绿色渠道都只能和红十字会对接,不再接收个人业务,即直接发往医院的渠道关闭。”冯明提到一个捐赠案例,说一个捐助者在第二天联系顺丰,顺丰给予的回复是,即使是自付邮费捐赠物资,也需要去当地红十字会报备,开了证明,才能够再去联系顺丰,寄到红十字会指定的地点。“这样捐赠者还得再跑一次红十字会。”
即使物资到达仓库,调度和匹配的效率也很难得到保证。在仓库里,多方沟通下,现场工作人员核实了来求援医生的身份,最终允许他领取物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这一次是破例了,本来绝对不能开这个口子,不然就全乱套了,“但他们打的发改委,他们确确实实没有了。都是要命的事情,能尽量的满足都满足,但实在是没办法。”不过寻找物资却费了不少功夫。虽然仓库系统有一个清单,并没有详细列出物资的具体位置,医生和工作人员围着仓库一角转了几圈才找到酒精,寻找口罩的情况与酒精类似。
武汉红十字会仓库现场(蔡小川 摄)
我们在武汉红十字会物资仓库了解到,现场成立了一个专门的指挥小组,成员除了牵头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还有来自市统计局、卫健委等职能部门的人员。不过关于具体的分工细则,双方说法却不统一。武汉市红十字会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红十字会只负责接收,没有权力决定发放和匹配,这一任务由卫健委等部门决定;而一名卫健委的相关负责人在接受本刊电话采访时却表示,市卫健委和其他职能部门是协助红十字会工作。
两种矛盾说法之下,物资能否及时送达,成为疑问。“下面的医院都有一个库存表在我们这里,我们是根据库存表来发放。我们也知道很多医院在网上喊,但你看这,是不是他们急需的?”现场的一位负责人示意我们看身边一堆堆齐人高的箱子,他说,很多物资并不符合医用标准,所有暂时没有拉走,后面可以发放给其他非关键岗位的人使用。他告诉我们,这也是政府选择统一由红十字会管理的原因,“个人捐赠到医院,产品是不是合格,是不是过期了,万一出现什么事情怎么搞?我们这个来了之后,有专门的机构,比如市场监督管理局、卫健委来检验,保证质量。”
红会的主要功能,
应该是能够应对重大突发事件的
北京师范大学公益慈善与非营利法治研究中心主任马剑银并不认同红会人手紧张,精力有限的说法,他告诉我们,红十字会的主要功能本就是应对重大突发事件,比如战争、自然灾害、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等,所以在平时就应该注意能力建设,使自身具备相应的动员和协调能力,在汶川大地震等灾难和突发事件中,中国红十字会体系的确发挥了这样的作用,但这一疫情,似乎又把问题暴露出来。“红十字会不应该只依靠自身的工作人员,而是需要动员,也应该能够动员大量的志愿者(而且这些志愿者在平时就应该有所培训),协调省内红十字会系统的资源,与省外红十字系统包括中国红总会沟通等。”
“对需求方和供应方之间的协调,平台的建设,说句实话,他们应该是能够具备这样的能力来做的。实际上目前很多民间组织也都在做,他们完全可以互相开放,一起协作。”马剑银告诉本刊,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其实不应该按照思维惯性将捐赠物资的接收任务限定于这五家机构,可以考虑特事特办,整合进社会力量,开放民间通道。
(感谢片片对本文采访的帮助)
CDS档案|武汉肺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