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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福laifu
李文亮去世的夜晚,我指的是2 月6日,我和很多人一样极为悲愤,在朋友圈激动地写了很多话。跨过午夜,像病毒一样传染开的悲伤突然被谎言截断,更多的人开始祈祷。继而,我们恍然,又被嘲弄了,怒火接连窜起。
第二天醒来,我不敢看手机,害怕那些怒火已经熄灭,害怕李文亮的离去只留下一地废墟,害怕我昨晚写的话今天看来徒然矫情。我被劫后余生的疲惫压垮,从今天开始,我们成了幸存者。
当然有人质疑,他们说李文亮不是吹哨者,第一个上报的人是张继先,他只是在微信群提醒了同僚;他们还说李文亮说的的确是谣言,因为用词不当,因为保密条款云云;他们又说李文亮自己没有想过要当吹哨人,请你们不要政治化他。
已经有朋友回应得很好:李文亮后来实名接受媒体采访,并提到“健康的社会不应只有一种声音”,他不会没有意识到可能的后果,但还是坚持了,这是难能可贵的道德勇气,也是他真正的吹哨时刻。
怎么理解李文亮和他的离去,关系到我们如何思考自己的处境。李文亮被训诫,被迫写下“明白”,是系统性瞒报的一个小小的环节,是构成巨大谎言的其中一个谎言。无法沙盘推演如果没有被训诫,如果没有瞒报,没有那么多感染者,李文亮是否可以得到更好的医护而逃过一劫,可以确定的是,谎言(训诫与瞒报),是系统的病症,它造成了无数本可避免的伤害。
李文亮作为谎言的双重意义上的受害者,无论是在微信群,还是后来接受媒体采访,都自觉承担了他作为公民的义务,他不是“普通人”,他是有所作为的受害者。我们,当然是幸存者。我们不是躲在一场自然灾害的中心,等风暴离境,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我们是在被困在一个腐化的系统之中,充满人为的暴力,谎言,控制,利诱,威胁,在其中挣扎生存,也互相伤害。最勇敢的人死去了,最底层的人也死去了,余下的都是幸存者。
普利莫・莱维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下来,他终身活在羞愧之中:“那些最糟的人幸存下来: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带’的合作者、密探们。” 最优秀的人都死了,“死去的那个人比你更慷慨、更敏感、更有用、更聪明、更具有活下去的意义”。
李文亮离去之后,我因羞愧而极度沮丧—— 我应该做点什么,来抵抗吞噬我们的体制?我的工作是记录,某种意义上的见证者,我们这样的人,常常试图说服自己,保存荒诞年代的记忆,也是一项使命。但是我们中大多数人,至少我自己,显然不够勇敢。为什么不更大声说出来,为什么不多做一点,为什么不往前多走一步,为什么面对怪物怯懦了?
或者,更务实一点地讲,除夕夜,看着同行发回的种种悲惨消息,我难受不已,问自己:为什么你不在武汉?你是不是逃避了责任?我们都在系统之中,有的人在受苦,有的人却得以喘息。除了内疚,必须承认,其中还有作祟的虚荣心—— 我想当那个在场的见证者—— 一种齐泽克式的虚伪。
死亡的夜晚过后,我重复了一个朋友对马尔克斯的改动:恨在瘟疫蔓延时。不能原谅系统,这是我们被侮辱者、被损害者、被践踏者的伦理底线,是我们守住自己作为人的尊严的唯一方式,也是幸存者的责任。
无论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能分清谁是谁吗),大部分人都难以知晓、描述、理解系统的罪行。有很多辩解的理由,就像他们所不断重复的:发展下去将会解决这些暂时的问题;没有稳定的系统将会有更大伤害;外部敌人正在攻击。如果实在有无法掩盖的事故,也常常是“少数渎职者的错误”,而更多人只是“听命行事”。有时候受害者会被问:你又奉献了什么?
幸存者,因而才更有责任在此时的废墟之中,以最低限度的美德活下去,当不了英雄,至少仍保有人性。我想描述一下我理解的最低限度的美德,也是自我要求。
李文亮之后,不该说谎。如果也不能说真话,至少应该沉默。如果哪一天我们连沉默也不被允许,至少不该举报他人,不该用谎言攻击他人。“谣言” 这个词,应该被放弃使用,谣言是未经权威确证的消息,而系统正是权威。应该不厌其烦地讲述这样的“常识”。还有许多细微的事情应该坚持,比如,jingyao 事件之后,不再在京东购买东西。
就像在奥斯维辛,那些跟你一样受折磨的人,总是首先折磨你的人。帮助他人也是幸存者的责任,不该去争夺少数人的特权,不该道德审判弱者,不该以凌辱他人来换取自己的优越。在此刻,口罩成了特权的象征,对它的拥有几乎可以简单把人群的阶级分层。应该尽可能地分给平凡的人,而不是占有,抢夺。在其他的时刻,应该日复一日跟社会达尔文主义抗衡—— 人不是因为不努力而不幸,许多人终身劳碌依然凄惨,正视结构性暴力和剥削。
记忆,幸存者的最后责任。用自己的语言而不是他们的语言记忆,拒绝使用符合他们道德审美的词汇比如“正能量”,不哼唱他们的旋律,唾弃他们诗歌朗诵的韵律。不主动遵守他们的规则,比如不主动把水杯交给地铁安检员。不被系统异化,也是一种抵抗的方式。用我的身体和我的语言作为记忆的载体。剩下的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经验,我全部的故事,都属于我自己,也留给历史。
CDS 档案 | 李文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