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

你爷爷我好久没有来你家了,疫情以来,你爷爷宅在屋里,更来不了你家了。这几天忽然在网上看到你那封"一位高中生给方方阿姨的信",爷爷心里直纳闷:我孙子过去从来对文学不感兴趣,怎么突然向方方奶奶大谈起文学来了。你爷爷是个记者,也喜欢文学创作,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杂文都有作品,也对文学理论有所研究。早知道你对文学如此感兴趣,爷爷我就多教教你。不知道是哪个庸才老师教你的,你对方方奶奶大谈的文学观简陋、平庸、错误百出,基本是极左思想的代表,是十年运动中整文学家、文学界的那套极左的文学理论。

孙子,你讲的那些文学理论,早在41年前、你还没有出生的1979年6月,《河北文艺》发表了李剑的文章:《歌德与“缺德”》。那时十年运动刚刚结束,文学界突破极左的文学思想,大胆创作了一批"伤痕文学",那篇文章是对“伤痕文学”的一篇“大批判稿”。那文章就像你老师教你的极左文学观,认为文艺工作者的任务是“歌德”———歌颂光明面,而不是“缺德”———专门揭露“阴暗面”。从这个观点出发,文章把写“伤痕”、揭露阴暗面的作品斥责为“缺德”,嘲笑文艺界一些人“没有歌德之嫌,却有缺德之行”,并进而狭隘地主张社会主义文学只能是“歌德”。

此文“规定”创作的主要任务是“为无产阶级树碑立传,为‘四化’英雄们撰写新篇”,谁这样做,就是“歌德”,就有“党性”,就受表扬;谁不这样做,就是“缺德”,就成“修正主义”,就被辱骂。作者之所以要“歌德”,是因为现代的中国人“并无失学、失业之忧,也无无衣无食之虑,日不怕盗贼执杖行凶,夜不怕黑布蒙面的大汉轻轻扣门。河水涣涣,莲荷盈盈,绿水新池,艳阳高照。”如果不按着这种调子来粉饰生活,而在创作中批评落后的东西,鞭挞黑暗的东西,那就是“缺德”、“昧着良心”、“诅咒红日”,就是“怀着阶级的偏见对社会主义制度恶毒攻击”……。

当时的总书记胡耀邦同志对这篇文章进行了批评,对那时的"歌德"还是"缺德"的争论一锤定音:所谓“歌德”完全违反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歌德派”也成为我国文艺界乃至文化界对于只会“歌功颂德”的一流人的谑称。你看看那个叫李剑的“歌德派”描写的所谓的光明面:“并无失学、失业之忧,也无无衣无食之虑,日不怕盗贼执杖行凶,夜不怕黑布蒙面的大汉轻轻扣门。河水涣涣,莲荷盈盈,绿水新池,艳阳高照。”就是在40多年以后的今天还是空中楼阁,它是虚假的东西。

孙子,没有想到41年后,你又挑起了"歌德"还是"缺德"的文学观的争论。这反映了极左思想还是很有市场的,在当今的环境下,极左思想有死灰复燃的现象。你的信里的文学观点就是现在极左的文学思想的表现。你的一些话也类似于"歌德派",要求作家只能唱赞歌,要求方方奶奶在疫情大灾难中也只能唱赞歌,不能把她目睹的大事件到来时,社会发生的真实的、震撼人心的人、事表现出来。

你鹦鹉学舌,学一些人的文学观说:"作家就是有使命感,用优秀作品鼓舞人、激励人的人!""作家是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的。""一种力挺您,说您伟大,敢于直言,胜似当代鲁迅;一种认为您眼里只有现实中的不足,没有看到这个社会的正能量。到底谁对谁错?"你两次说到了"正能量"这个时髦词,还亏你是理科学生,你物理老师怎么教你的?稍有物理知识的都知道宇宙能量只有正能量,没有负能量,要求作家只能歌颂光明,只能写正能量的东西,是完全错误的。

孙子,你这个年纪懂什么鲁迅,起码等你长了胡子才能懂一点。你说:"今天时代已经不是那个时代,鲁迅时代的使命还是今天作家全部使命吗?在一个光明时代,作家的主要精力是多用在提振民族精气神上,还是一味地聚焦不足之处,不停地揭露和追问呢?""对于一个用匕首刺破黑夜的斗士,鲁迅是那个时代的英雄。如今的中国不是那时的中国,现在的中国是个光明且让大家有信心的中国,您说是吗?"你的话还是要作家只能歌颂光明。

俄国大作家高尔基说:"反省是一面莹澈的镜子,它可以照见心灵上的玷污。"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说:"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

孙子,你这个年龄根本不可能懂辩证法,不懂得文学写社会光明面与写社会阴暗面的辩证关系。文学揭露社会阴暗面的作品,给人以走向光明的希望,反之,虚假地歌颂伪造的光明的作品,则给人没有希望的阴暗、黑暗的感觉。这就是现代文学的光明面与阴暗面的关系。你老师教你的文学理论是中世纪、封建社会的文学观,落后于时代几百年啦!

方方奶奶写的日记真实记录了她在疫情中的所见所闻,是在特殊环境下对人性、社会的反思,是一种时代的记录者,有很大的文学价值,所以在网民中产生了巨大反响。你说为什么那么多作家都没有写,就她一个人写了?我敢说,一定还有更多的作家在时代使命感、责任感的驱使下,创作了有关疫情的作品。他们碍于现在还没有适合发表的土壤,或者是还没有修改完、写完,一旦时机合适,有关疫情的文学创作作品将如火山爆发般涌现出来。

你说:方方奶奶“你是这场疫情最大的赢家",好像是说新冠肺炎病使许多病人蒙受了苦难,有的失去了生命,而方方奶奶却在灾难中名声大爆,是"吃人血馒头"。这是完全混蛋的文学观点。在过去的战争年代里,许多作家冒着枪林弹雨,用手中的笔写出了传世巨作。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雨果的《悲惨世界》、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曲波的《林海雪原》等等,不胜枚举,难道他们都是战争的最大赢家吗?

你说:"我们政治老师讲,任何政权都不是十全十美,任何政党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任何政治制度都不可能没有瑕疵。"你以为你搬出“政治老师”的话来就政治正确了,恰恰他的观点以当前的政治标准来衡量也大错特错。这个观点混淆了不管什么政权、政党、政治制度都一样,都不是"完美无缺的,十全十美的,都不可能没有瑕疵",那么极左派口口声声说的"体制优越性"哪里去了?你的“政治老师”左了半天,结果他的立场站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无产阶级、资产阶级的中间去了!

方方奶奶在疫情以来,以她独特的视角、犀利的笔锋写出了大灾难下,社会的变迁、人间百态、人性的复杂,这些才是真正有文学价值的。你一个小毛孩子懂什么文学价值,说什么"您这样做,不等于把家里好的孬的一股脑都端到大街上了吗?遇到这么大的疫情,我们没有经历过,肯定有应对不足的地方,甚至有想不到的地方,不是一直在救援,一直在改进吗?"你还说:"您是一个作家呀,是灵魂工程师啊!您应该给大家信心啊!您那样做,和把“羞愧事”拿到大街上吆喝有什么区别呢?而且您老还一脸的理直气壮。"

我怀疑你小子只看了一点点方方奶奶的日记,就胡说八道了。"方方日记"中既有表现在灾难面前的人性的脆弱、社会的动荡、秩序的混乱、决策的无明,也有底层人的互助、无私奉献、人性的顽强、对生命的热望。既有对光明的歌颂,也有对阴暗面的揭露,不是"把家里好的孬的一股脑都端到大街上",也不是"把“羞愧事”拿到大街上吆喝"。

你的信里充满了对西方的仇恨,是谁在你这样幼稚的心田里、在你还没有辨别是非能力的时候播下仇恨的种子,教给你这样的16岁的孩子从小就对别的国家、别的民族如此的深仇大恨?其心何其毒也!马克思思想不是从西方来的吗?马克思说他的思想是在西方前人思想成就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没有西方前人的成就,就没有马克思的思想。一个西方包括了多少世界上的国家、民族,难道我们就一定要与这么多国家、民族势不两立吗?我们许许多多精神文明、物质文明都是从西方来的。有人就是要制造东西方的对立,以浑水摸鱼、乘隙乱天下。这种仇视西方的思想要不得!这会招敌上身,使自己站在世界人民的对立面上。我们的口号是“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如果离开了西方世界,单单东方世界人民能是全世界人民吗?

你说:"父母天天对我好,自己却浑然不知,还对父母说三道四,埋怨这不好、那不好,真是禽兽不如啊!我该记着父母做的饭,身上穿的衣!您说是不?"你把国家比作人民的父母,这是颠倒了国家与人民的关系!人民是纳税人,国家的钱都来自于纳税人,人民才是衣食父母。国家公务员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为人民服务是应尽的义务,人民有权监督政府、评议政府。你却骂方方奶奶“禽兽不如",看来你小小年纪就有了奴才思想,这都是你爸、你妈、还有你爷爷我没有把你教育好!

在今年的防疫控疫中,人们对政府的组织工作有褒有贬,好的方面表扬,不够的方面批评,都是很正常的。抗疫救灾是政府的一项工作,政府应该感恩人民承受了巨大的苦难,作出了很大的牺牲,而不是人民反过来作什么感恩!

不曾想,现在还有人教你提起60多年前的那件往事。那时有人问伟人:"如果鲁迅活到现在,他会说什么?”伟人说“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你问道:"方方奶奶,伟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您能给我讲讲吗?"孙子,你背后的那些人,以为搬出一个伟人来,就把大家吓倒了?!

我不知道方方奶奶同你说了没有,恰恰爷爷我对此事很熟啊,我来说说。那是1956年,伟人到上海,伟人一贯附会风雅,喜欢与文艺界名人雅士会面,就要上海市领导把文艺界名流招来座谈,会上就有赵丹、黄宗英等人。会上罗 稷南大胆问了伟人一句话:"如果鲁迅活到现在,他会说什么?"伟人说"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

这是一件真实的事,当时伟人就是这样说的。前几年,黄宗英还同罗稷南一起回忆、核实了此事,在杂志上撰文写了此事。那是伟人在公开场合说的少数不多的真话,是一时兴来不小心露出的心声。当时会上的听者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你想他对过去大捧大吹的鲁迅都是这个态度,何论他人?果不其然,过了没有多久,伟人就搞了针对知识分子的运动,先是"大鸣大放",后是"引蛇出洞",把一大批敢说话的知识分子打得落花流水,几十年不得翻身。

伟人的话不是“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以上伟人的话就是不准作家写批评的作品,只准作家唱赞歌,是完全错误的,也违背了他自己的“让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自己也不会垮台。不让人讲话,难免有一天会垮台”的观点。在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初期,我党关于历史问题的决议,对伟人搞的运动作了否定。

前不久,我正好作了鲁迅的一些研究。鲁迅在30年代通过与左联的一些共产党人打交道,其中包括周扬等人,鲁迅对左联、周扬等人非常不满意,称他们是拿鞭子抽作家干活的"红色工头"。鲁迅曾经设想自己解放后可能" 穿着红背心在大街上扫马路"。凭着我对鲁迅的了解,我作个大胆的猜想,如果鲁迅没有在1936年去世,活到1949年,他不会留在上海,他不会像胡适那样去台湾,也不会像陈寅恪那样去广州,他的新立足之地一定是香港。这样鲁迅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可以继续写他的匕首一样的杂文,也不用担心被人抓去坐牢。

孙子,你小子乳臭未干,不可能知道此事,一定是有人教你说的。他们通过你说这段掌故,透着冷冷的匕首一样的寒气,来威胁方方奶奶。何其毒也!爷爷我在此警告以你的名义出现、躲在你背后的那些“老孙子”:时代不同了,再要搞50多年前的那场运动,没有那个社会基础了,广大群众是不会跟着走的,就是伟人活到今日也是如此。

那些“老孙子”以为搞“二次运动”就可以让方方这样的作家销声匿迹,其实他们自己也是经历过那个运动的,那些“老孙子”都是权贵阶层,运动一来他们自己也逃脱不了被批判、被打倒的命运。从这封信,我闻到了大战前的硝烟味,反左阵营与极左的、企图搞“二次运动”的双方都在积聚力量,准备决一死战。有些人想历史重演那是痴心妄想,必然失败!方方女士,你可以继续写你的日记,每天安然入睡。

孙子,如果这封信真是你写的,爷爷我不顾疫情还没有结束,就要到你家里来打你屁股。爷爷看你也写不出这样的信,那些躲在幕后的人没有胆量公开出来叫板,只能用一个小孩子的名义来说话,玩这样的小伎俩,足见他们没有底气,成不了气候!

40多年前,爷爷我就写过一首诗"倘若鲁迅活着",在此发表作为信的收煞。

倘若鲁迅活着

倘若鲁迅活着,

他将说什么?

也许他会缄口,

什么也不说。

充一个新时代的"圣人",

任人来乔装打扮,

涂脂粉抹。

倘若鲁迅活着,

他当真就此沉默?

"倘生存,我总还要工作。"

华夏民族的英雄,

这铁的脊骨。

倘若鲁迅活着,

他不会沉默,

十年运动蒙一身耻辱,

"怒向刀丛觅小诗",

也无处去控诉。

倘若鲁迅活着,

丙辰清明他痛苦肃穆。

六十年朝花夕拾,

真理被绑着投在樊笼的角落,

静夜里他吸着烟思索。

倘若鲁迅活着,

讲堂上会有他的迹足,

手抄本上有他的杰作,

挥一双颤抖的手愤懑地演说:

"救救孩子","沉默、沉默一一"

倘若鲁迅活着,

他或许这么说,

他或许什么也不说。

(1979年3月19日)

你爷爷 顾万明 示

写于 2020年3月20日午夜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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