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步出监狱时,手里带着公文袋和两本书,像刚在大学下课。许多人好奇我在狱中读什么书,所以手上那本 Alice Munro 的《Lives of Girls and Women》无意中成为焦点。其实我在过去一年读了几十本书,这本却还未翻开一页。
步出监狱前一刻,我仍独坐一角在追读 Mario Vargas Llosa 的《The Bad Girl》。围观的阿 Sir 都觉得奇怪,而不知道只余一页,我便看完这本有关迷恋与背叛的小说,见证女主角不再不辞而别,愿意陪伴为她饱受折磨的男人一起老去。
平常白饭 柔软甘甜
在狱中,我是在饭堂电视机声轰炸下读历史和传记,晚上最悠闲时看小说。特别在冬季,一天劳动过后,卷缩在铺上毛毡的床上,读着卡缪笔下的异乡人面临被处决仍拒绝上帝救赎、DH Lawrence 笔下的幽怨青年与母亲爱恨纠缠、还有Kazuo Ishiguro 浓烈乡愁的科幻小说、Olga Tokarczuk 将零碎的旅途印象和小镇的流言交叠成浮世的拼图等,让我暂忘狭窄的牢笼和尘世的纷乱。
离开这个折磨肉体却让心灵平静的地方,我满头白发却又阳光满面。从只有白、绿和铁灰色的世界回到家中,发现每件东西份外色彩斑斓。我以为自己最渴望吃云吞面,谁知是最平常的一碗白饭最柔软甘甜。一连几天,和家人只是喋喋不休,细细聊着过去三百多天监房内外的日子。
已经两个星期了,我仍是抗拒重返香港的日常。网上看了几段警暴的短片,胃部剧烈翻动。但从家人朋友的情绪变化,我知道过去一年日子的煎熬。老人家说如果在街上有人打警察,她也想「打死那些无良心的畜牲!」有参与地下义诊的朋友描述如何提心吊胆救治被催泪弹打碎脸孔的抗争者;有旧同事不由自主地走到每个抗争现场,背包总带上猪嘴、生理盐水和被捕时所需资料。她每次出门前拥抱才几岁的孩子,久久不想道别。
我仍眷恋那份平静安稳,不想太快直面荒唐,却又径自驱车到中大的二号桥凭吊那烽烟夜晚、在弥敦道惊觉栏杆都换上了塑胶链、看着大围八爪桥上被洗刷过的标语如战后满目疮痍。在石门选了最美抗争文宣的黄店吃了碗面,在深水埗一文具店内,看见女顾客听到播放《愿荣光归香港》时手舞足蹈地和应。这不是我过往认识的香港,这是让我既伤感又更骄傲的城市。
应该如何在此危邦自处?初进监牢,被劳我筋骨、饿我体肤,战意最盛。但目睹新一代以惊人的勇气和智慧,先堵住送中立法、再打开国际连结,加上光复区议会,已彻底超越先行者们的想像,让我明白我这代人的任务是要支持年轻人的工作。
岁月静好 谈何容易
曾国藩五十多岁时得高人点拨,叫他「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要在波平浪静处安身」,此话亦说进我心坎处。我喜为市民写「岁月静好」挥春,但这种想法在乱世中何其奢侈?我素爱书画琴棋,又醉心山水,快活度过余生本来不难,难在对不义不能视而不见。政圈中的朋友都相邀共商港事,暂时只应承参与 612 基金会工作,希望疫情稍过能与被捕的抗争者分享狱中心得。我心中有四本书想在这两年出版,希望不会像当年台湾的殷海光先生因为要全力对抗专制而举笔维艰。
庄子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无牵无挂,随水漂流,谈何容易?希望最少能在这专栏,谈谈心之向往。
原刊于《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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