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揭露出来242起冒名顶替上大学,一个叫苟晶(化名)的农村女生,竟然被连续顶替两次。
看完新闻非常愤怒。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学生,很想告诉大家,教育公平简直差到底了。没有哪个农村学生没吃过教育不公平的亏,我没那么极端,但很巧合,几乎走了遍了城乡教育的每一个层级,于是还是想用不讲究的文字分享如下:
学前班我在陕西一个自然村的小学,教室里面凳子都没有,第一次走进教室,我看见的是20来个学生坐在土砖上,集体数数,从1数到100,数完了再数一遍,这就一节课。
一年级转学到镇里的中心小学,条件好了很多,至少有桌子椅子。但教学质量不用想了,全都是镇里的大叔大婶在上课,3年级县里派下来一个女老师,第一节课她是哭着走进来的。没几年就调走了。我考上大学后的那个暑假,去县医院做个小手术,看见那位女老师,叫宁艳,挺着肚子在过道里等待产检,我走上去说,”宁老师,你记得我吗?”她站起来,摇摇头。我说,“我是你带的第一届学生。” 她还是摇摇头。当时感到很失落。时间太久不记得当然很正常。我想说的是,农村学生盼来的好老师,对他们来说,其实等同于流放,只想混够了日子赶紧回城里。
关于这个学校,我在一篇特稿中写了一个细节:
我躺在地板上,想起小学六年级时,城里老师来支教,女老师姓童,穿着棕色的风衣,跟我们又黑又瘦的王老师简直天差地别。早晨交作业,看到同桌满是冻疮又脏兮兮的爪子,童老师做了个奇怪的表情,我不能理解。此刻回忆起来,其实只是嫌弃,我想当时自己只是没有胆量理解。支教结束,她简短地告别,“你们好好努力,一定能改变命运。”后来黑瘦的王老师回到讲台,她说,“童老师骗你们的。”
初中进入镇里的初级中学,教学水平怎么样,没有对比是搞不清的。可以举个例子,我第一次英语考试52分,后来直到进入市里的省重点高中,才搞明白音标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就跟拼音一样啊!”那是高二,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跟一个英语很好的女同学说的。那时候我也才知道,城里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甚至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了。
然后是高中,市里的省重点高一就分班,有三等,实验班、重点班、普通班。农村学生想考进去,最低得达到重点班的录取线,普通班不对农村招生。其结果就是,我所在的初中,每年能考进省重点的就一两个人,大部分人就算足够幸运也只能去镇上的高中,
进入高中第一年,我立刻感觉到了农村学生和城里学生的巨大差异。具体就不展开了,非常压抑和自卑,很多人肯定有体会。总之我是没什么心思学习的,全级1600名,排名1300多。高二写过一篇作文,说我不想读书,想回家种地。语文老师给那篇作文满分,并在空白处写“千万别回去!”我很感谢他。真正努力学习从高三开始,成绩提高很快,高考估分出来,是文科年级第一名。填志愿时围着一圈人,劝我填北大或者清华。我没概念,只知道即使这个省重点,也是隔年才有一个清华北大。
最后是校长,叫党福奎,亲自出马,承诺给一万块钱,说清华北大落了可以去考研。后来知道这是为了政绩,但当时太愚蠢了,钱也没要,鬼使神差地报了清华,还是全英语授课的工商管理专业。志愿报上去之后,才听到一个城里亲戚的提醒,“你根本不知道跟西安学生的差距有多大。”录取结果出来,3分落榜,第二志愿以全校最高分考上了华北电力大学。
那个暑假已经打算去入学,我姑姑拿着一叠《华商报》赶回村里,展示上面的高考喜报:西北工业大学附属中学总共考上100多清华北大,几乎占了全省的一半。暑假我第一次去西安,找西工大附中谈复读,他们很乐意招收我这类落榜生,学费和食宿全免。
在西工大附中我才知道什么叫差距。晚上在教室自习,我背后有个家伙不做题,读《诗经》,读了一个礼拜不来了,保送清华了,一起保送的有十几个。高考前几个月,全年级又有20几个应届生获得了60分的高考加分。高考估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每一个代课老师都是省阅卷组成员,还有两科是阅卷组组长。他们非常清晰地告诉你,“有这个点,得两分,有这个关键词,得两分”。一点不夸张,听到这种讲解,我快哭了。当然还不止这些,报考清华北大风险大,西工大附中却有能力调剂,落榜后可以保证你进入浙大这种一流高校(像我就只能去二志愿的华北电力)。不过只面对应届生。
那年我没有勇气,最终考入人民大学新闻系,做了苦逼记者。
这种不公平也就算了吧。可像山东那种直接冒名顶替,真让人放火的心都有了。
做特稿记者这些年,不知不觉写了好多底层的题目,《太平洋大逃杀》讲中国远洋船员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被欺诈和剥削。还有《废物俱乐部》,那些初中没毕业就打工的农村小孩,最终落到绝望的境地。在深圳三和,我遇到一个化名叫宋涛的,跟我一样1988年出生,四川农村,成绩好进了省重点,但是很不适应,高二退学,四处打工,没什么盼头,不想结婚不想要小孩,理由是“生了小孩跟我一样,被社会踩在脚下,翻不了身,还不如从我这点断了。”
当时跟宋涛聊,我特别激动,我们简直就是一个人,只不过高二那年我没有退学。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在深圳三和看到的却不能写出的那些信息,只能说,当持续30年的景气结束后,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城市里出现抢劫盗窃这种犯罪潮,我一定不会惊讶。而且三和大神绝不是傻乎乎的,他们太懂政治了,那些高校里的政治学、社会学教授用到的词汇,他们很了解,非常清楚自己在整体中的位置。我在稿件中不能写,但真的,他们跟你聊得是马克思,还提到“三和党”。
那个冒名顶替上大学的学生和她无耻的父亲,你们真的以为毁掉一个农村学生的人生和前途,是一句道歉就够了的吗?还有,那些城市里享受着大大小小“特权”,自觉不自觉用不公平的教育、就业、社会保障把农村年轻人压制住的人们,那些对系统性的不公正沉默不语的人们,你们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没有代价吗?
说多了,愤怒情绪居多,没办法去检查错别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