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有朋友给我转来一个消息:余姑娘被抓一年了。

我很震惊。因为我了解的余姑娘的故事,就像一部苦难史,我一直想有时间做一个访谈把它写出来,余姑娘也答应了。

可是,她怎么又被抓了?

我还不知道余姑娘的名字呢!我微信上记录余姑娘的名字是:余小冤。

余小冤余姑娘是我三四年前认识的一位上访者。

记得有一天,来自H省的小杨姑娘,到北京上访顺便拜访我,我全家请他们吃饭,小杨姑娘和余小冤姑娘一起来的。小杨姑娘是因为哥哥涉黑冤案上访,自己被家乡法院判了几年寻衅滋事,刚坐完牢出来。在小杨姑娘寻衅滋事案件审理前,我在北京组织召开过一个研讨会,讨论此类上访案件绝不能按照寻衅滋事犯罪追究(结果近几年此类犯罪越来越多)。

因此,小杨姑娘出狱后来北京当面对我表示感谢。余小冤姑娘,是她在女子监狱的狱友,一起在北京上访。

小杨姑娘坐了几年寻衅滋事的大牢,受尽了苦,却仍然没有被击垮,人很振奋的样子,好像有一股用不完的劲继续伸冤。我太理解这些冤民了。对于她们来讲,伸冤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伸冤。虽然,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理会她们,事实上她们极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席间余小冤姑娘话不多,非常平静,但平静的表情却给人感觉这位姑娘背负着某种沉重。不出所料,席间偶然说起她家的案子,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余小冤家的故事,其实挺简单。她们也是H省人,来自农村。不知什么原因,全村移民安置房豆腐渣严重,各种问题村民不满意。她的父亲就领着老百姓上访告状,总之,这令各方面也很不满意。余小冤的父亲,就被当地关了起来。关了一个月,人就已经不行了。送回家,余小冤的父亲就咽了气。

“咽气前,父亲已经不能说话,父亲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北方”。余小冤平静的对我说。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当时傻傻地问。我现在回想我当时场景确实是傻傻地问。

“父亲是告诉我,割下他的头,去上访。”余小冤平静地对我说。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内心被极大震惊了。我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临死要求割头上访的故事震惊。还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在给我叙述这个极端悲伤故事的时候,平静若水。

父亲死后,余小冤就开始上访,四五年都在上访。

她到省城上访,换来的是行政拘留。

她又继续上访,跳河自杀,被武警救了过来,又被行政拘留。

最终,因为上访,她被老家法院判处寻衅滋事罪三年半,和小杨姑娘是狱友。一起吃了无数的苦。

出狱后,她应当快三十岁了吧?还没有成家。当然,她也没有家了。

十年之内,她的家没有了;十年之内,她以及她的全家发生了一系列巨变,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如果没有这样的巨变,她早已经嫁人,相夫教子,过平常人的生活。

可是,这位余小冤姑娘,面对如此的人生,你甚至感觉不到她的愤怒,她的忿恨,她的抱怨。她有一种无法描述的镇定和平静。当余小冤说起他在看守所、在监狱遭受的种种,她依然那么平静。这真是一种令人揪心的平静。

之后,我们没有什么来往,只是听说她坚持留在北京上访申冤,偶尔她会在微信里问我法律问题。我的执业生涯里,遇到的上访群众也是不计其数了。这位余小冤姑娘,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吊证之后开始有时间,我想完成我多年的夙愿,就是准备写一下这些“普通人”,也是这个国家“最底层”,甚至可以称为事实上的“贱民”的故事。不知为什么,第一个,我就想到余小冤。

怪不得联系不上余小冤,她竟然又在看守所被关了近一年了。

看守所内的余小冤姑娘,不知过得怎么样?

我了解这些访民,她们的遭遇,几乎引不起外界任何关注。甚至亲戚朋友,都躲得远远的。

其实冤民群体本身也是不平等的,能够引起外界关注给予声援支持的,像李淑莲案,念斌案,真是少之又少。可是我理解余小冤们,在她那貌似平静的表情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大的委屈啊!

可是,她,会向谁诉说,又可以向谁寻求帮助呢?诺大的北京城,她们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刮走了。纵然明知如此,可她们却还是选择一股道走到黑。

所谓公平,正义,别人是打字机印刷在纸上,可余小冤们却是拿着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命在换啊。以这四个字的名义,吞噬了多少人间美好?又制造了多少人间惨剧?

只有一个词是合适的:惨烈。今天,我甚至第一次承认自己的“同情”也是可耻的。虽然,我以前常引以为骄傲。我完全无法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我只能把余小冤的故事如实记录下来。不知为什么,这个故事,让我如此难过,如此忧伤。我必须承认,我是痛苦的。

 

伍雷

二0二0年七月五日 于内蒙古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