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郭玉洁 蒋宇楼 袁思檬
编辑/计巍
在毕业生群体中,高校就业率“掺水”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多位来自全国不同高校的毕业生在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时表示,在学校要求“完成”高就业率指标的层层压力下,他们被迫签署假协议、假合同,甚至有人被老师暗示“ps出一张录用通知书”,还有的毕业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就业”,使得他们“真实的就业之路”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且“风险要自己承担”。
今年6月17日以来,教育部启动2020届高校毕业生就业统计核查工作,要求各地高校严格落实“四不准”规定,并开通了毕业生本人核验渠道,对本人毕业去向信息进行核实。
深一度记者在采访中发现,眼下仍有部分高校,为“保护”自己的高就业率,还在说服毕业生继续完成“假就业”。
就业率成为“政治任务”
7月10号晚饭时间,明钰又接到老师催促签订三方协议(即《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毕业生就业协议书》)的电话。
从今年6月下旬开始,这样的电话,她已经接到了至少三次,分别来自系主任、辅导员和毕业论文指导老师。一开始,老师让她努力找工作,或者先找关系签个三方协议。而最近的这次电话里,老师表示,已经给她“安排”好了“就业单位”,但没有告诉她是什么单位,称只要她同意,马上可以签约盖章。
明钰是华东某综合性大学经管类专业的应届毕业生。今年考研失败后,她决心要“二战”,相信自己来年可以考上研究生,但学院里负责就业工作的老师们却对她的计划感到不安。
老师们在电话里不断重复,“如果有一个工作单位,简历上会好看点”、“学院书记说了,签一个三方协议,应该是对以后没有影响的”。有的老师甚至“刺激”她说,“你考不上研怎么办?有想过吗?还是要两手准备”。几番沟通最终总是以“你要为了学校考虑,如果就业率不达标,会影响学校评选‘双一流’”来收尾。
“双一流”(即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被认为是高等教育领域继“211工程”和“985工程”后的又一国家战略。教育部、财政部、国家发改委2017年1月25日印发的《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实施办法(暂行)》提到,一流大学建设高校在人才培养方面,应符合“人才培养质量得到社会高度认可”这一标准。
文件还要求,地方政府和有关主管部门应通过多种方式,对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加大资金、政策、资源支持力度。
除了“为母校考虑一下”的情感攻势,老师也会释放更加强硬的信号。论文指导老师在私信给明钰的通知中提到:“学校及学院已将就业工作上升为政治任务。”明钰觉得难以接受,“这是学校和学院的政治任务,不是学生的政治任务,而且也不能把造假说成是政治任务。”
韩容也有同样的“任务”困扰,她在河南某师范院校就读,是一名党员,在毕业生的党员会议上,辅导员强调,党员要起模范带头作用,不光自己要就业,每名党员还要承诺带领五名同学顺利就业,赶紧就业。
还有更加强硬的措施。阿发就读于福建一所一本院校,今年6月初,学校安排毕业生回校收拾行李。在校门口,老师拦住他们,要求提交已填写完成的就业信息表,落实自己的就业去向,否则不许进校门。
阿发的同学秦楠在准备“二战”考研,在老师的催促就业下她不胜其烦,拨打了当地教育局的电话举报。教育局找到辅导员了解情况,但最终,事情以秦楠提交了一份“已就业”的“假证明”、撤销举报告终。她担心如果将举报继续进行下去,自己还没拿到手的毕业证和报到证等证件会被学校扣下。
上海某高校的王欢也曾被辅导员暗示“P一个假的留学offer”,她不接受,称要去教育部举报,院方委婉提醒她,如果去举报,“以后发毕业证、学位证或者调档案,可能会出问题”。
公开的秘密
高校就业率掺水,在学生群体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在“高校不准强迫毕业生签订就业协议”的微博话题下,不少人表示“已经被迫签过了”。
林依依是江浙地区某综合类211院校2016年的毕业生。毕业那年,她离校回家后接到学院分管应届生就业的老师电话。老师语气急切,让她托关系先随便找个单位,尽快把三方协议寄给学校。林依依拒绝了老师的要求,表示家里没有这样的关系,并说她对已得到的工作机会并不满意,打算考公务员或是复习一年继续深造。
接着,老师问林依依,能否看一下她那份工作的录用通知截图,林依依不明用意,把截图发给了老师。之后,老师再没联系过她。
当转年林依依准备去新单位报到,想联系学院领自己的报到证时,却被学院负责就业工作的新老师告知,她的报到证一年前就已经发给了那家她拒绝的公司。林依依这才想到,发给老师的截图里有公司名称、地址和HR的联系方式,原来自己“被就业”了,而曾打电话给她的那位老师已经联系不到了。
没有报到证,林依依不能以应届生身份去新单位报到,最后,她不得不去户口所在地的街道办开具了待业证明,新单位勉强以往届生身份录取了她。
2010年,北京某211院校法学专业毕业生刘欣经历了被迫配合“假就业”的过程。辅导员不断告知他们,在毕业前务必上交三方协议。“就像一份必须要交的作业一样,非做不可。”刘欣说。那时物流系统尚不发达,她用挂号信把三方协议寄给父母,让父母找熟人的律所签约,然后再寄回来。整个过程用了两个月。而她毕业后并没有在这家律所工作。
刘欣回忆,当年一则关于自己所在的学校的报道中曾提到,学校当年初次就业率约为99%,而那一年毕业时,她身边至少有一半人是未就业状态。
层层传递的压力
明钰说,在催促就业的电话中,辅导员也常流露出无奈,“老师可能也知道我们不想,他自己也不想,但打电话是他的任务,他就要一个接一个地打下去” 。
多名高校辅导员在接受深一度采访时表示,提升“就业率”的压力是从上面一级一级传下来的。
在新华社7月13日的报道中,一位地方教育部工作人员透露,近几年教育部对当地有70%的就业率指标要求。
而深一度记者在教育部官方网站上看到,部分地方政府为积极促就业、保民生,也会将就业率纳入工作计划,提出的指标要求可能比70%更高。据《重庆日报》报道,2017年,重庆市就将高校毕业生就业纳入市政府就业创业工作目标任务和区县经济社会发展实绩考核内容,要求“年初定目标、年终有检查、年底有考核”,通过综合施策,确保应届高校毕业生年底就业率不低于90%。
河南某综合性大学的一名辅导员告诉深一度记者,他所在的学校今年要求8月的就业率要达到80%,年底要达到90%。辅导员表示,上级给他们开会时说,如果就业率不达标,辅导员会被通报批评,此外,就业率与辅导员的绩效考核及年底绩效工资挂钩。
张寒易曾是河南一所师范院校的辅导员,他表示,临近毕业时,该校就业指导服务中心几乎每天要跟辅导员联系,“你们又有多少就业的,赶紧上报”。如果学院当年就业率不达标,辅导员会被找去谈话,“你们今年又没有完成任务啊”。虽然没有具体的处罚措施,但考虑到个人在学校的发展,辅导员还是会千方百计地去完成就业任务。
李静就读于北京一所民办本科院校,她当初选择这所学校,就是因为看到它约99.8%的就业率,“他们就讲,只要来这里,就不用担心就业”。直到今年自己临近毕业时,她才知道这些数据并不真实。她和身边的同学大多经历了不得不“配合”就业的过程,“我的同学被老师催着赶紧找工作,就随便签了一个公司,但工作两个月就辞职了”。
除了上级给出的就业指标压力和高校招生竞争的需要,就业率长期偏低的本科专业,也存在被撤销和削减招生的可能。据《中国教育报》报道,2016年,青海省就因此撤销了日语、科学教育、人文教育、市场营销、材料化学、汉语言6个专业。教育部高等教育司2018年工作要点中指出,参考毕业率、就业率、师生比等指标,认定基本条件、基本管理、基本质量不达标的专业,并予以公布。严格实行专业预警退出机制,引导学校对不达标专业及时调减或停止招生。
一方面是层层叠加的压力,一方面是就业难的现实。云南红河学院一名毕业生向深一度记者透露,他所在的专业有160个人,今年毕业时只有30个确定了工作。上海某高校的毕业生王欢告诉深一度记者,今年班里的实际就业情况是:五分之一备考公务员,五分之一出国,极少数考研成功,剩下的几乎都处在待业状态。阿发透露,学院的班委去录入学院就业信息时,因为不愿配合造假,按照大家真实就业情况进行了登记,发现真实就业率只有50%。
但这样的数据并没有出现在最后的就业率统计结果中,阿发称,在班委统计出了50%的就业结果后,他们的辅导员说,她要“再加一点”,让他们把“假的”就业信息表给她。
吴孟是北京某理工类211院校的辅导员,他对深一度记者表示,现在在就业率上他会打一些“擦边球”,比如把兼职登记为灵活就业,这种类别无需签署三方协议,可计入就业率中。
深一度记者查看该学校2019届本科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发现该校2019届本科毕业生就业率为90%,包括“升学”和“已就业”,“已就业”包括“签约就业”和“灵活就业”两种,该院校的“已就业”一项占比42%,其中23%都属于灵活就业,超过已就业率的一半。
吴孟还称,如果毕业生六月在做的工作,七月份不做了,这样的情况理应改为待就业,但在实际登记中,辅导员一般不会再做修改。
“保护”高就业率
即使不断被学校施压签三方协议,明钰也坚持没有松口。在电话里,她反驳老师,“我觉得它始终是不真实的,而且,谁都不能保证签虚假协议没有风险”。
明钰向深一度记者进一步解释自己的顾虑:“万一有风险,谁能来救我?”
她最担心的风险,是失去“应届生身份”,从而影响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考试。明钰提供给深一度的一则学院发给老师的通知,其中提到,“确保学生在8月31日前完成初次就业”。而明钰有些同学在考事业单位的编制,考编的成绩在8月底之前不会公布,学生们并不清楚,所报考的岗位是否会要求“应届生身份”,他们担心在审查履历时,会因为这一条被卡住。
北京一所985高校一位负责就业工作的老师对深一度记者透露,提供编制的工作往往审核严格,如果有合同在身,往往会出现问题。如果毕业生签署了三方协议,报到证的白色一联可能会被放入档案,这就给后续的求职、入职带来影响。
明钰说,她的老师在劝说学生尽早签约单位时,并没有明确回答过签约对之后的升学、求职是否有影响。
6月17日以来,教育部启动2020届高校毕业生就业统计核查工作,要求各地各高校严格落实“四不准”规定,即:不准以任何方式强迫毕业生签订就业协议和劳动合同,不准将毕业证书、学位证书、优秀毕业生证书发放与毕业生签约挂钩,不准以户档托管为由劝说毕业生签订虚假就业协议,不准将毕业生顶岗实习、见习证明材料作为就业证明材料。
教育部还开通了毕业生本人核验渠道,毕业生可登陆“学信网”,在“毕业去向查询反馈”栏中,对本人毕业去向信息进行核实。7月15日起,教育部全国高校学生信息咨询与就业指导中心将向2020届已就业高校毕业生发送手机短信,提醒毕业生登录“学信网”查询和反馈本人就业状况。
上述北京985高校的老师在深一度的采访中称,今年学校学院都一直在强调真实问题,要求大家把真实放在第一位。对真实的问题,比往年要强调的更多。
安徽一所专科学校的毕业生告诉深一度记者,“之前学校一直逼我们就业,但7月初教育部明令禁止后,就一次也没催过了。”
然而,在一些学生眼里,自己所在的学校似乎仍在想办法 “保护”着一直以来的“高就业率”。
王欢告诉记者,针对学生签约会失去“应届生身份”的质疑,她的辅导员一直以来的说法是:先写假的,等八月份教育部核查完,会让学校帮他们都改回“待就业”状态。王欢和同学知道教育部在核查就业率的事,但“大家还是怕被卡毕业证和档案,就算去举报了,也无济于事”。
毕业生芳如和她的同学们陷入了举报后被学校希望“撤回举报”的僵局中。她在自己的微博上记录:6月28日,一些因就业造假不满的同学在群里抗议。6月29日,她所在的学院挨个给在学信网反馈了“就业信息有误”的学生打电话,表示学校被教育部查到了,希望这些同学可以撤回自己的举报。电话里,老师仍旧没有提出要把学生的就业情况改为真实的,只是再次向他们保证,这样的造假行为不会对他们的未来产生影响。
咸阳一所专科学校的应届毕业生柳亚彬也告诉深一度记者,在今年教育部要求核查就业率后,学校曾暗示他们“接到电话不要乱说话”,要说自己“已就业”。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