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背景:
1994年夏天,河北省承德市连续发生两起出租车司机被抢劫杀害的事件。当年十月底,第二起抢劫现场附近的村民陈国清因邻里纠纷被带到派出所,在残酷的刑讯逼供下他招供自己是凶手,并且陆续招供了二十多个同案犯。经过严刑拷打,警方最后圈定了陈国清、何国强、杨士亮、朱彦强为凶手,宣布此案告破,专案组立功受奖。
接下来的十一年时间里,四个人先后历经了五次死刑判决(包括死缓)——死刑,上诉,发回重审,再死刑,再上诉,再发回……而实际上,真正的杀人凶手根本不是他们四个。本案在证据上根本不能成立。但中国国情决定了要想他们获得释放必须找到真正的凶手。2004年3月,我们法律援助团开始了寻找真相的艰苦历程。
2004年3月,被告人之一杨士亮家收到的一封发自沧州监狱的来信让我们终于在那里找到了真相的知情人——刘成金。事实上,他从1996年起就一直坚持举报真凶。在强大的官僚体制面前,这个微弱的声音被长久地压制着。所幸的是命运安排我们再次与他取得了联系。他告诉我们,真正的杀人者是周营子村刘福全等三个人,而他们三个中的两个刘福全和王树中已经因为另一起抢劫杀人案被判处死刑。2005年9月19日,我和陈岳琴博士、李玉洁小姐再赴承德,这一次,我们是要寻找杀人凶器和赃物下落。
一
上午十一点多,火车到达承德,何国强和朱彦强的母亲来接我们。顾不上吃饭,我们一起打车赶往四十多公里外的周营子村。之前,四公民的家属遵照我的建议已经到过周营子村,取到了两个村民的证言,一个说1997年村里淘井的时候捞出来两把刀子(之前有人举报说作案凶器扔进了这个井里),另一个村民见过刘福全在1994年有过两个BP机(两个被害司机都被抢了BP机)。我们已经和愿意作证的村民约好面谈。还有,我们想见见另一个关键的知情人——刘福全的五哥刘福双。
经过漫长的泥泞土路的颠簸,我们来到周营子村。问刘福双家在那里,一位热情的村民给我们指了路,并打电话联系。
我们正往村西头刘福双家的方向走,迎面碰见刘福双的妻子于桂芬——她就是那个作证看见过两个BP机的村民。看得出,她是主动来迎接我们的。
她带我们到村东头的一处年久失修的院子,说是他们的家,不过现在不住这里,暂时住在别处。我问,刘福双呢?她说福双已经去工地了——那是在另一个县的建筑工地。不是说好的今天要见面吗?为什么不让我们到他们现在住的家去?我心中疑惑。
围着一张简单的木桌,我们在这个略显荒凉但充满田园气息的农家小院里坐下。
能看得出来她的疑虑。她一再地说,千万不要给他们家带来什么麻烦。陈博士向她解释此行目的,只是想查明BP机的下落,既然见过,就如实说吧,没问题的。
李玉洁在一旁打开摄像机,这又给她带来不安。我们劝说她只要说的是真话就没关系的。她起身把院子的大门关起来。
她说,大约是九四年九五年,冬天吧,看见过刘福全的两个小孩在炕上玩BP机。刘福全是她的小叔子,刘福全一家,刘福双一家以及他们的母亲当时都住在一套房子里,因为家里很穷。
问,是什么样子的,能详细讲一讲吗?
答,黑色的,比火柴盒大一点。(沉默)其实,我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BP机,样子像吧。
问,后来你知道BP机哪里去了吗?
答,不知道。就见过那一次。
再问也不可能了解太多,看得出,我们问得越细她越担心。我们只得转移话题。问刘福全被抓走的时候她知道什么原因吗?
她说,刘福全是半夜被抓走的,家里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半年多以后的一个公判大会上才见到了被押在审判台上的刘福全和王树中他们三个人,听说是因为杀人被判处了死刑。家里人从来没有找过律师,也没有接到官方的任何通知,甚至没有见到判决书。
问,刘福全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答,人挺好的,我觉得他不像一个杀人犯。他五哥福双出事后,他说过要弄钱来救哥哥的。
问,那你觉得他是冤枉的吗?
答,其实,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我们家人都不了解。他说过要弄些钱救五哥,但实际上最后也没有能帮什么忙。
她这么谨慎,我们无法更深入交谈。我猜想,刘福双应该在村子里,可能是怕惹来麻烦所以才让妻子出面挡驾。我提出想见见刘福双,并且堵住了她拒绝的后路——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们去找他,如果有顾虑,我们可以不做任何纪录,哪怕我只是一个人和他单独谈谈也行。
她犹豫了一会,拿起了电话。我们答应不做笔录和录像,可以让刘福双到这个小院里来谈。
二
另一个村民过来作证,1997年大约5月份的时候,赶上大旱,村民们淘井,淘出两把匕首,生锈得很厉害。很多村民都看见了这两把刀子,也没想太多,就当废品卖掉了。
他毕竟不是知情人,笔录很快做完了。我们等待刘福双。
我担心刘福双会不会来。可他来了。
这是一个做事干练很有能力的农民,他现在在一个工地上领导一群人干活,有着幸福美满的家庭。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善良、谨慎、愧疚在他脸上奇怪地交织在一起。
他的大家庭有八个兄弟姐妹,两个大的是姐姐,然后是六个兄弟,刘福双排五,刘福全是老六。刘福全很尊敬他的这位五哥,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同道中人——刘福双的“出事”指的是1993年他把派出所副所长打了,被执行一年半劳教,另外,他和刘成金——举报刘福全的人曾经是盗窃的同案犯。
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说是来了解一下刘福全的BP机的事情,问他是否见过刘福全有过两个BP机。
其实,刘福双心里是明白的,他应该最清楚刘福全干过什么。但是,他坚持着自己的底线,不告诉我们最关键的线索:那两个作为赃物的BP机从何而来,又是谁拿去卖掉的。
“大概九五年二月份的时候,我刚从劳教所出来,老六拿了两个BP机,要送给我一个,我不要。因为当时我已经有一个中文的,而他拿的那两个是数字的。他原来有一个BP机,加上这两个,当时他一共有三个BP机。”
问,你知道BP机从哪里来的吗?后来又到哪里去了?
答,我不知道。
问,你知道吧,有四个人因为出租车司机被杀的案子已经被冤枉了十一年,两个司机的BP机都被抢走了,我们是想知道你弟弟的BP机到底是不是在那两个案件中抢来的,我们想知道BP机的下落。
答,我不知道这两个案件。
我盯着刘福双的眼睛,知道他在说谎。我问,1998年刘成金在监狱外面没有跟你说过这事吗?
“没有。”他小声回答。
那你当时见过刘成金吗?我问。
“没有。”
不对吧?我平静地说。
“恩,见过一面。简单地提了几句。”
你去过白沟吗?李玉洁突然问。
刘福双犹豫了几秒钟,说,“在那里打过工。”
刘成金说过,1998年他出狱后找过刘福双,问他BP机的下落,刘福双说他把BP机卖到白沟去了。刘福双的行为可能构成了销赃罪,这正是我很难给他安全承诺的原因。李玉洁试图告诉他即使是他卖掉了赃物BP机,也会因为追诉时效已届满而免于追究刑事责任,但是我及时阻止了她把话挑明。我料想刘福双是一定不会突破这个底线,并且我真的很难保证绝对不会给他带来麻烦。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想把问题更直接一些。
你觉得两个出租车杀人案是刘福全干的吗?我问。
“我想,应该是我六弟干的。”他没有犹豫,非常肯定。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我问。
旁边刘福双的妻子插话,责备他怎么会这么肯定。但刘福双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接着说,“因为我六弟特别狠,别人下不了那个手,他能。”
接着,刘福双讲了刘福全另外一些故事。
刘福全生性凶狠,喜欢玩刀,家里有好几把匕首。大概1992年的时候,因为和家中大哥吵了几句,刘福全操起一把匕首捅了大哥三刀,大哥差一点丧命。1994年冬天前后,刘福双在劳教所的时候,刘福全来看望,他反复对刘福双说,以后母亲就靠哥哥们来照顾了。
“我当时很纳闷,他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话?不正常。”刘福双说。
1997年的一个夜晚,刘福全被抓走了。之前,他给别人讲过,他那一段时间常常做恶梦,说自己这一年运气不好。
家里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被抓走,直到大概半年以后公判大会上知道他杀了人被判处死刑。他杀的是一个叫王江的包工头,居然是刘福双妻子的亲姨父。那天,刘福全他们听说工地第二天要发工资,推断包工头手里应该有不少钱,他们三个闯进屋里就把人杀了,但没有抢到钱。
刘福全被枪决那天,他的妻子小兰刚好去给他送衣物。刚走到看守所的门口,正碰见刘福全被拉出看守所的大门。小兰不顾一切冲上去,夫妻俩抱头痛哭。刘福全告诉小兰,自己已经写了遗嘱,把自己的所有器官捐献出来,这样两个孩子、小兰和母亲就有生活保障了。但事实上,刘福全的家人没有得到一分钱。
“他的心肝肺都没了。”刘福双痛苦地说,“后来家人得到的只是一点骨灰。”
1992年,刘福全把大哥捅成重伤;1994年7月29日,他差一点杀死一个果农的一家三口;1994年7月30日和8月16日,他们先后杀死了两个出租车司机;1994年9月,他们杀死了王江。他的生命短短二十几年就结束了,却带给这个世界沉重的伤痕。而他自己的结局也是那样残酷。
“我能为他们四个做点什么?”刘福双突然悲哀地问。
我能理解刘福双的愧疚。当时刘福全是为了“救五哥”才去舍命弄钱,偏偏又连累了四个无辜的人十多年。现在,刘福双过着正常人的幸福生活,他不想再有飞来横祸,他想避开这一切。可是,这四个家庭的遭遇让他内心不得安宁。
我说,BP机哪里去了很重要,我知道很难找,但如果能找到线索也好。
刘福双沉默了。
接近五点钟,我们要告辞了。我知道,很多很多话刘福双都没有说,但我已经很明白了。刘福双送我们到门外,他突然说,“其实,我从上午十一点就在家里等你们了。”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震撼了我们的心灵。这是报应,这是天命,我们迟早要来的,为了这一天,刘福双或许已经等了很多年。
许志永
2005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