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美国德州的詹姆斯·富尔顿因女儿被杀案迟迟不能告破,在高速路边立了三块广告牌,用来引起外界的关注。
这件事,正是2017年奥斯卡最佳影片《三块广告牌》的原型。
而就在几天前,国内的安徽省阜阳市也上演了一出中国版的“三块广告牌”。
9月17日这天,阜阳某大桥上出现了五个充气的“大台球”。
视频:https://weibo.com/6381783783/Jlp4exu6a?filter=hot&root_comment_id=0&type=comment
球面上的文字,连起来显示出这样一句话:
葛林林案 2000万买你坐牢20年
视频所附的文字显示,这是一位名叫唐洁的女性,为抗议其丈夫被诬告陷害的案件判决,所采用的伸冤方式。
另外,视频还附上了这样一个tag:在遭遇不公又走投无路的时候,谁还不是个艺术家。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一桩冤案,把普通人逼成了艺术家呢?
花两百万买你坐牢20年
葛林林案,其实是一桩对法盲不太友好的案件,因为它涉及的人员、组织很多,而且比较复杂。
不过,就本质而言,它是一桩涉黑案。
去年12月,阜阳市的颍东区人民检察院发布了一起案件的审理公告:
陈春柱、葛林林等28人因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活动(寻衅滋事、开设赌场、聚众斗殴等)罪名一案,被判处22年有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2年,并没收全部个人财产。
与此同时,葛林林的妻子唐洁觉得天都要塌了,她回忆起2018年朋友帮她偷录的一段录音。录音里,当地一名叫褚安江的房地产商人提到:
花2000万让你(葛林林)被判20年。
而褚安江,也正是葛林林案的举报人。
唐洁说,葛林林之所以被举报、被扣上“黑社会”的帽子,是因为他和褚安江曾有过两次激烈的争吵。
在笔录中,两次争吵变成了褚安江收到了葛林林的几十通威胁来电。
争吵的原因呢,是葛林林的父亲因地租纠纷被褚安江骂了。
而褚安江在权力部门还有一些帮手。其中一个,便是安徽省政府副秘书长许刚。在升为副秘书长之前,许刚曾担任过安徽多个县市的公安局局长、省公安厅副厅长和省委政法委常务副书记等职位。总之,他在省政法系统里权势很大。
但在今年六月,许刚因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而被查,具体原因还没公布。
许刚被查,一度给了唐洁一线希望。然而,丈夫的案件判决结果并没有改变。
两年多的时间里,见不到葛林林的唐洁和她孩子,只能通过书信进行有限的交流。
在一系列常规法律手段都未能成功之后,唐洁转而采取一些“非常规”的伸冤方式,以求在9月底的二审之前,能够获得更多的舆论支持。
这时,在朋友的介绍下,她结识了现在的项目执行团队,从而诞生了之后的伸冤行动。
在遭遇不公又走投无路的时候,谁还不是个艺术家?
在项目执行团队的艺术家中,有一个名叫坚果兄弟的哥们儿。
你也许没听过他的名字,但你大概率在网上看过他的作品。
坚果兄弟最出名的作品当属《尘埃计划》。2015年,坚果兄弟拖着一个吸尘器流窜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收集空气中的雾霾。
经过100天的收集之后,坚果兄弟用这些雾霾混合某砖窑里红土,烧成了一块砖。最后,这块砖被他塞进了某个工地的砖堆里。
2018年,坚果兄弟和他的朋友们在北京发起农夫山泉超市等艺术行动,推动解决陕西内蒙古界的小壕兔水污染问题,最后当地政府花了一个多亿为全乡打深水井,治理水污染问题。
今年五月,项目执行团队通过一个律师朋友认识了唐洁,了解了一些案件的相关信息。
两个月后,申诉无果、陷入困境的唐洁又联系上了他们,希望能得到些许帮助。
在项目执行团队眼中,唐洁可谓一个十足的反抗者。
面对密不通风的铁壁,她试过成立法学奖奖金,鼓励正直之人进入当地司法系统;她还试过把自己的声音转成18种语言,向全世界抒发冤屈。
来自唐洁的公众号“葛林林案日记”
而“反抗”,也是项目执行团队许多作品中要表达的含义。
比如去年深圳白石洲拆迁,涉及到近4000学童的就学困境及15万人的生存问题。
为此,坚果兄弟在深圳和惠州边界执行了“深圳娃娃”计划。用一台29吨的巨型机器,抓娃娃,并扔进一条干涸的河流里——白石洲的“娃娃”即将被深圳这座现代化城市抛弃,白石洲也许很快就会变成富人的游乐场。
在这种共性的驱动之下,双方决定就唐洁的反抗行为入手,发起一项名为“饥饿艺术家计划”的项目——
在人类历史上,用艺术行为去伸冤的并不常见。但这一次,走投无路的唐洁愿意一试。
项目的执行交给了坚果兄弟、武老白、小明和郑宏彬。
饥饿艺术家计划”名字源于卡夫卡的一个短篇小说——
“小说刻画了一个表演‘饥饿艺术’,即关在笼子里绝食的艺术家的形象。这位饥饿艺术家对他的饥饿艺术有崇高的艺术追求,而这个追求不为他人所理解:在饥饿艺术盛行时,人们只是惊奇地观察他,并且严重地误解他;在饥饿艺术衰落后,人们几乎彻底地遗忘了他。”
2020年8月31号,饥饿艺术家项目开始招募,从微博、公众号、豆瓣等多个平台进行。全网征集抗议的内容,一共招募11个人,每一个人在牢笼里待一天,不能用电脑、手机,也没有漫画和杂志,不能吃东西,只能喝水。牢笼里有一张床和一个马桶,有一块黑布,上厕所的时候你可以拉起来。全程会通过网络直播的方式让所有人看到你的抗议内容。
这不是为了所谓的牢笼、饥饿艺术之类的噱头而进行的项目。笼子搭建在被阜阳经开分局查封的唐洁家里,她说,从2018年8月起,她的丈夫葛林林被带走,这里就不再是家了。
除了24小时的监狱体验外,你还可以获得2777块的薪酬。这个数字,正是褚安江说“2000万买你坐牢20年”的均日数额:
2000万除以20年,每年100万,每月约8.3333万,每天约2777元
当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那么顺利,在招募的开始,团队的征集就受到了无数网友的质疑。
薪酬2777的数额最先遭到攻击,其次是这个项目的安全性,会不会被人再次利用,会有什么后果等等。
当然,网友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项目执行团队并没有详细去解释这个行为背后的冤案,在最早发出招募的公众号文章下,也是做一个文章跳转。所以大部分人在不了解动机时,看到这样的招募,不管是觉得钱少还是危险,都是情有可原的。
但那些并不了解事情,一言不合就敲着“举报”的字眼,大可不必。
9月5号截止后,有121个人报名了这项计划。
第二天,饥饿艺术家计划的监狱体验和绝食抗议正式开始。
伸冤和搞艺术一样难
饥饿艺术家计划,自我监禁和绝食抗议的第一位抗议者,是一个建筑设计师,叫老雷。
他的抗议主题是:“每天被剥削赚到的钱可以维持生命能被继续剥削” 。
——这个从马克思理论里提炼出来的“名言”,被老雷以一种新的方式去诠释。他在牢笼里,用自己带的铁丝,又建了一个牢笼。
然后苦役般地为自己“作茧”:
老雷认为,在工作时长越来越不合理的雇佣关系中,我们有没有思考过其弊端?能不能停下来想一想,找到新的出路。有网友看了这一行为的直播,在老雷微博下留言:
项目执行团队的武老白告诉院办,他印象比较深的一个参与者,是吉普希。TA在深圳的户外,画了一个不到1米直径的小圈做自我监禁。
“如果是你或我,一般人如果要去做这个24小时的’监禁‘,起码会给自己留够足够舒服的空间,比如可以躺、可以睡什么的。吉普希就给自己画了个小圈,自己在里面坐着,什么也不干。”
在饥饿艺术家计划中,最难的不是招募,也不是场地和舆论,是直播间不断地被封号。
小明说直播间第一次被封是第一天,微博的“一直播”平台,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啥敏感点,“你知道,微博相对其他来说,就是比较容易被封嘛。”
微博直播间被封了之后,团队就转移到了B站,在B站直播间第一次被封是因为唱了一首歌。饥饿艺术家计划的第三天,冯瀚辰代替杭州养狗人和仔仔抗议,中华田园犬不是低端狗,抗议杭州不给田园犬办证。
冯瀚辰的抗议方法是在牢笼里戴上了纸手铐,纸手铐断了就接受惩罚。纸手铐第一次断,他的惩罚是喊一百遍“能,明白”。纸手铐第二次断,直播间有人提议唱首歌,李志的《RMBXYZY》。
唱完直播间就被封了。
被封了之后他们接着继续在B站上用别的账号,两个B站账号被封了之后,老白又找了一个。B站被封号,解封比较麻烦,申请之后,还要答一百道题,60分及格了之后,还要拿着身份拍照进行实名认证才能解封。
要么就是封了之后你等一周,账号自己会解封。
小明粗略统计,这个项目的直播中,微博的“一直播”被封了2次。B站被封了3次。
当然,这些参与者最终的目的,还是为唐洁抗议判决不公的声音增添几个分贝。
在饥饿艺术家计划反复被封直播间的期间,一个噩耗又传来了:葛林林案二审将不开庭,采用书面审理。
也就是说,辩护律师和葛林林连到法庭上发言的机会都没有。
面对急转而下的局势,唐洁不得不用新的方式应对, 用坚果的话来说,这叫“应急反应”。
而“应急反应”的成果之一,就是“五个大台球”,它也是“饥饿艺术家计划”的子项目。
“五个大台球”的想法,其实也是早已有之。在执行上面提到的“深圳娃娃”计划时,坚果兄弟曾想收集4000张白石洲孩子的照片,合成一张脸,然后印在一个直径10米的氢气球上。
但是,计划没有成功。一是由于照片难收集且处理起来很复杂,二是因为定做大气球太贵了,直径5米的就要8万一个。
没想到,搁浅的想法如今又派上了用场。
上一次,气球价格昂贵的主要原因,是气体太贵了。这次改成空气,每个球的成本降低了许多。
至于为什么采用台球的图案,宏彬告诉我们,因为他们觉得葛林林案件的过程,很像是台球中的“做球”——
褚安江一伙人,用手段将葛林林和其他被告人联系在一起,然后一杆全收。
相比于监禁项目,“五个大台球”在执行时难度小了不少。唐洁和项目执行团队凌晨四点就来到了大桥,开始给大球充气。
过程中,有一些车辆经过,但都没有司机停下多看。
截止现在,“五个大台球”的视频在微博已经有了将近40万次播放。下方的评论区里,有人写道:
“媒体渠道匮乏的时代洪流下,艺术家被赋予了更多使命。”
宏彬很认同这点,他说这也是他们创作的一个核心理念。
然而,当他们和唐洁奋力挣扎的同时,时代的洪流也一刻都未曾停息,向着Ta们奔涌而来。
九月底,葛林林案将迎来结案。而到了今年年底,全国为期三年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将告一段落。
换句话说,如果葛林林案二审还不能翻盘的话,拖到明年,反转的机会只会更加渺茫。
在采访即将结束之际,宏彬向我们透露了Ta们最后的“纵身一跃”——SOS(饥饿艺术家计划另一个子项目)。
在即将发布的视频中,他们将收集阜阳街头的“美团和小溜共享电动车,将其拼成一个巨大的SOS图案。
这个想法,来自于项目执行团队和唐洁一次会面思考对策期间,宏彬偶然看见楼下经过的电动车——
“唐洁为案件每天操劳奔波的样子,不就像一只勤劳的工蜂吗?”
时至今天,尽管距离月底只剩一周的时间。唐洁的公众号与微博(@阜阳大冤案)依旧以相当高的频率更新着。
一万个人在听,她要说;只有十个人在听,她也要说。
碍于证据和能力有限,我们无法确认案件中一些细节的确凿性。但至少,我们都能看到的是,一具像西西弗斯一样的身躯,推动着一块巨石,向近乎无限高的山顶迈进。
巨石一次次地滚落,而这具躯体,又一次次地将它推起。
参考资料:
[1]卡夫卡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A5%A5%E9%A5%BF%E8%89%BA%E6%9C%AF%E5%AE%B6
[2]《饥饿艺术家计划 |客厅牢笼里的绝食表演》https://mp.weixin.qq.com/s/eE-tJGiG40StPzMt5Q5bKw
[3]《“花2000万买你坐牢20年”,我丈夫被落马高官“专门安排” | 葛林林案日记 • 序章》https://mp.weixin.qq.com/s/vVIOt9eDKha1tXmWumx2P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