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范东成
故事不得不从20年前讲起。
2000年1月22日,由榕树下编辑部主办的首届网络文学颁奖大会在上海商城剧院举行。1000多位参会者挤满了整个大厅,他们手里几乎人人都拿着一片作为请柬的叶子,叶子的上面写着这么一句:请收下这片树叶,它生长于欣欣向荣的国际互联网,那密密的纹路交织着7000篇年轻的希望。
那正是文学网站榕树下的“黄金时代”。
宁财神、李寻欢、邢育森,网络文学“三驾马车”齐聚榕树下效力;蔡骏、慕容雪村、安妮宝贝、郭敬明、韩寒、今何在、饶雪漫等日后红极一时的作家在这里走向成名。每天接收几百篇的投稿、超过6位数的访问量,如今看来简直不值一提的数字,在千禧年之交却是一个奇迹般的存在。
这是文学首次大规模“触网”的奇迹,而缔造这个奇迹的人,是榕树下创始人朱威廉。
01
从孤独到爆发
1997年的朱威廉,是个26岁的年轻人。年轻,却早早功成名就。怀揣着一颗不安分的心以及从事广告行业赚来的上千万美元,朱威廉决定在追逐金钱的游戏之外另换一个新玩法,做一些在他看来能让人记住的、精神领域的事情。
最开始,朱威廉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跟文学挂钩,他的初衷仅仅是记录和分享生活。他说,人活这一次,应该把生活、感受、经历都记录下来,转换成文字,让更多人分享传播,让更多人产生共鸣。
朱威廉把目光投向了当时正处于萌芽状态的中国互联网。
中国大陆正式接入互联网是1994年,在一根64K国际专线开启的新纪元里,网络对于绝大多数国民而言依旧是陌生的舶来品。截至1997年,国内也才有不到30万台计算机接入国际互联网。
朱威廉的起点是孤独的。1997年的圣诞节,在朋友的帮助下,朱威廉搭建了一个名叫“榕树下”的个人主页,并自认为这是个最好的圣诞礼物。他在主页上面零零散散地贴自己写的东西,读者算不上多,甚至有时候一天只有一两个人。
应该是孤木难成林,朱威廉决定广开言路,为榕树下吸引万千众生。他把一个投稿链接放在了主页上,任何一个点击链接的人,都能通过发送电子邮件,把自己的作品投往榕树下。
这条投稿链接就像一颗丢到水面上的小石子,泛起的涟漪之广却远远超出了朱威廉的想象。雪花般的稿件和巨大的流量一起涌向了榕树下,当朱威廉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情况的时候,榕树下的独立IP 访问量已经突破了10万。
榕树下火了。
如盘古开天地——这么说不免有溢美朱威廉之嫌,但事实如此,中国第一家网络文学站点在混沌中诞生。
02
重塑文学四要素
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更没有所谓的市场推广,但榕树下的成功却依旧有迹可循。
此前,在纸媒大行其道的岁月里,创作的严肃对应着发表的困难,让无数热爱文学的人望而却步,但朱威廉的榕树下却为写作的大众化和平民化提供了一个宝贵的平台。
网络的出现给了每个普通人发声的机会,朱威廉则希望在榕树下听到更为细腻、纯粹、真挚的心灵之声,他为榕树下创立了6个字的文学宗旨——生活、感受、随想,扩展开来则是始于平凡生活、源自真实感受、挥洒浪漫随想。
文艺青年在榕树下窥见了创作自由的天光,摆脱了出版的层层审查,大家可以畅所欲言,表达形式也不必拘泥于传统文学的限制。于是,大量直抒胸臆的随笔被朱威廉贴在了网站上。据海克财经了解,这类内容占到了早期榕树下刊文数量的百分之七八十。
作者、读者、文本、世界是文学的四要素,网络没有改变这四个要素本身,却改变了各个要素之间的关系:文本不再是连接作者和读者的单向桥梁,借助网络,读者可以直接与作者建立实时联系,而作者也开始重视并倾听读者的声音。
后来,邢育森在《当我再也无法离开》这本书里谈到了中国最早的网络写作。他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作品点击量或者被文学刊物录用,而是作品被迅速地传播到想读它们的人的眼前,或者长久地留在网络上,等待喜欢它们的读者的来临。
曾几何时,文学的殿堂高不可攀,榕树下却让草根的文学梦成为了现实。它拓宽了写与看的边界,以纯文学为媒介,建立了陌生人之间的情感纽带;它还打破了特定知识阶层对文学的垄断,生活中的小人物在榕树下也能成为文化偶像标签。
表达的欲望和倾听的诉求,让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榕树下。
这里积累了长长短短的文字、来来往往的回复,青涩而自我,纯情又生动。
榕树日渐生长,变得枝繁叶茂。
03
渐成乌托邦
受带宽的限制,文字最适宜网络传播,文学跟随互联网的浪潮率先崭露头角也是历史的必然。时光的长河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朱威廉赶上了最好的机遇,网络文学的土地正待开垦,榕树下就为它添上了一抹醒目的新绿。
朱威廉珍惜这个机遇,也愿意为自己和别人的文学情怀买单。
为了养好这棵树,朱威廉投入了据称全部可调动的资金。榕树下成立公司后,在短短两年里迅速扩张,除了上海大本营,北京、广州、重庆都有榕树下分部,所有办公室都坐落在五星级写字楼内,占据着每座城市最好的地段。
朱威廉优待榕树下每一个人才,他为网站主编李寻欢租下了上海北京西路的别墅,提供每月往返北京的机票。李寻欢和首席运营官宁财神月薪两万。要知道,2000年前后,上海的房价,每平方米仅3000元左右。
几乎每位员工都发自肺腑地热爱榕树下,这里待遇优厚、氛围轻松,热爱文学又才华横溢的人很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
25岁的厉婕从银行辞职跑到榕树下,一年后就有了自己的工作室,独立负责榕树下的电子杂志业务。
厉婕有个笔名,叫安妮宝贝,她喜欢写光脚穿白色帆布鞋、留着墨藻一样长发的女孩,用抒情的文笔描绘大城市的孤岛生活。她在榕树下的专栏,底色纯黑,文字是灰白,忧郁而颓废,又散发着一丝唯美的气息。
安妮宝贝的存在吸引了一位17岁少年,他跑到榕树下的办公室,只为看安妮宝贝一眼。追随偶像的脚步,他在榕树下写了很多关于青春之明媚忧伤的文字,这些文字后来被结集出版,书名叫《左手倒影,右手年华》。
这位少年就是郭敬明。
朱威廉乐于见到榕树下变成文学的乌托邦,在浮躁的商业环境里辟一块净土。他很快明白,实现这样的理想必须有大量的金钱做支撑,于是,他开始为网络文学的经济变现做出相应的努力,而探索的过程非常艰难。
但即便如此,朱威廉依然不愿把榕树下做成一棵纯粹的摇钱树。
04
无奈拱手让人
艺术总监陈村在受朱威廉之邀加入榕树下之前,就已经是一位成名作家,在传统文学领域占据一席之地。朱威廉斥巨资举办历届网络文学大赛,是陈村利用自己的人脉,请来了一众可以列席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大家担任评委。
王安忆、贾平凹、余华、阿城、王朔、苏童、麦家、邱华栋、马原、陆川……当代文坛的扛鼎人物和网络文学的年轻新秀们齐聚一堂。这样的场景,给人一种美好的错觉——榕树下或许会成为过去与未来的交接点,纯文学能借助网络的东风,走向更远的地方。
但现实并非如此。
最初互联网赋予了文学很多便利,它让文学变得热闹、新鲜、自由、包容、多元,却没有为文学直接开通吸金的渠道。网络作家的人气和收入割裂开来:他们在网络成名,但如果想要获得更多,却只能回归传统出版。
对于榕树下,朱威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坚持着“为爱发电”。2001年,榕树下一个月的收入可能只有几万、十几万的水平,支出却有百万之多。朱威廉有心将榕树下做成一个世界级的企业,但公司不盈利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朱威廉很苦恼,他试过了各种方式——联合出版、纸质出版、电台合作、品牌合作,但榕树下就是不赚钱。为了解决资金问题,朱威廉还考虑过融资,但最后也是因为种种原因失败了。
榕树下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等来电子支付,在那个支付稿酬只能通过邮局转账的年代,网文收费算得上天方夜谭,朱威廉甚至连推广电子书都没办法做到。
既然榕树下走在了时代的前列,那它就必须承担先行者的一切压力。朱威廉说,这可能就是榕树下的命运。当然,今天的我们完全可以做出另一番评价:那是因为他自己思路不行、创新力不够。
2002年2月,资金日渐短缺的朱威廉把榕树下以1000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德国贝塔斯曼。贝塔斯曼是全球最大的出版和传媒集团,它承诺不改变榕树下的格调和宗旨,也会接收所有愿意留下来的榕树下员工。
这是朱威廉为榕树下要来的最后保障,但榕树下最初聚拢的那批人还是重新散落在了茫茫人海中,此时距离榕树下正式成立公司,只过去了两年半时间。
榕树下的光辉时代,可谓十分短暂。
05
作者群用脚投票
易主的榕树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又经历了几次转卖。2006年,它被贝塔斯曼以500万美元的价格折价卖给了欢乐传媒;2009年,榕树下被盛大文学收购;最后又被盛大打包卖给了腾讯。
毫无例外,没有谁能够从榕树下身上获得预期的经济收益。
榕树下的处境日益尴尬。
网络文学的土壤上,榕树下一枝独秀引来了繁花似锦,红袖添香、幻剑书盟、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17K小说网、纵横中文网等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但这造成的一个直接后果是,榕树下的发展空间越来越窄。
承载了部分纯文学梦想的榕树下,面对网文商业化的市场竞争,至少从外部看,其逐鹿中原舍我其谁的气魄与动力是明显不够的。
比起流行的玄幻文、总裁文、穿越文、种田文,榕树下所代表的一类网络文学在严重缺乏刺激感和爽度的同时,还对它的读者设定了不低的阅读门槛。但此时阅读网文正在无限趋近于娱乐消遣,人们更愿意将自己代入有光环的主角去经历跌宕起伏的情节,而不是花时间和心思去品味文字的精妙、情感的细腻、思想的深邃。
从网络文学的领跑者沦落为旁观者,也许榕树下一开始的坚持,就注定了它以后的错过。
朱威廉爱惜文学的羽毛,并尽自己所能给了创作者最大的尊重。在榕树下蹒跚起步的时候,他带领编辑们认真看稿,从每一行文字校对到每一个标点;在榕树下有名无利的时候,他愿意花费上百万元购买创作者的文字版权。
少了朱威廉的保护,榕树下留不住作者群。或者可以说,只有这批作者愿意迎合市场需求,写出最大限度取悦读者的文字,榕树下才能在网文世界里扎根。核心骨干显然不想自降身段,他们出走榕树下以后,纷纷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
宁财神担任编剧,拍出了《武林外传》《龙门镖局》,风靡大江南北;李寻欢恢复本名路金波,创立了果麦文化传媒;陈村回归传统,向体制靠拢,现为上海网络作家协会会长;安妮宝贝更换笔名为庆山,2019年出版了自己的第十八部作品《夏摩山谷》。
他们的风光,已经与榕树下再无关联。
06
死灰能否复燃?
榕树下最巅峰时,注册用户已达450万,每天投稿量在5000篇上下,存稿高达300万篇。它背负着作者和读者曾有过的沉甸甸的期待,摇摇晃晃走了23年之久,终于在2020年8月画下了黯然的终止符。
早有消息称榕树下即将关站,目前它的网页依旧可以打开,但点开作品条目之后,映入眼帘的是清晰的红底白字:全站系统升级中,暂时不可访问,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关站消息并没有获得太多关注,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毕竟从博客到豆瓣到微博到微信,中文网络的更迭交替,榕树下都习惯性缺席,到了它自己离开的那一天,自然也就走得悄无声息。
残忍一点说,榕树下的告别已经有些迟了。当下的00后根本不识榕树下,90后关于榕树下似乎只剩下了听说。那些认真缅怀榕树下的人,大多是80后、70后,甚至60后,对于这些人来说,榕树下是他们逝去的一段青春。
8月26日,作家王湛在微博发文祭奠死于23岁的榕树下。他说,榕树下成为了网络文学作者酒局上酩酊大醉时偶尔回忆起的一缕青烟。截至2020年10月9日,这条微博收获了935次转发、759个点赞、30条评论。
一位网友这样评论榕树下之死:风花雪月终究败给了纸醉金迷。
朱威廉觉得榕树下就像黄粱一梦,那他决定卖掉榕树下的一刻,这场梦就已经醒了吗?似乎也不见得。
在榕树下关站的前一年,也就是2019年,朱威廉上线了榕书APP,打算重做一个全球中文原创作品社区,让文学爱好者在这里交流、沟通与互动。
海克财经比对发现,这款小众APP延续了榕树下的基因和血脉,从树冠logo的设置到淡绿色的页面背景,再到文章的题材与风格,都颇有当年榕树下絮絮低语的味道。朱威廉自己在榕书APP已经发表了4篇文章,两篇记录生活,一篇批判咪蒙,还有一篇是《我与“榕书”》。
在《我与“榕书”》里,朱威廉说,自己从26岁到47岁,追寻过更高的目标,也尝试了很多的领域,但兜兜转转20多年过去,他还是想把文学作为使命、追求与梦想,而榕书就是他生命中的诗与远方。
如此说来,榕树下的灵魂还在。大可认为,朱威廉和榕书不退,榕树下就不算完全离场。但榕书能成吗,它会不会重蹈榕树下覆辙呢?这实在是个无人关心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