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很多画都有月光。使我成名就这月光。但这月光不属于我。它是
一位朋友在多年前赠给我的。他不是画家,但是可以说,我整个的绘画生涯是他赠
给我的。他的名字--我相信他不会怪我--叫小野太郎。
★ ★ ★ ★
我被警察带出去的时候正是半夜时分,一个老大的月亮悬在天上。月亮劈
头盖脸,我觉得很懊丧,我特别懊丧。那年我十一岁。
那晚的月亮真亮。
月亮下边就是西城分局大院。门口守着俩警察,院里黑压压地站了好几百
口子人。人多胆大,没看见警察,都嗡嗡地说话,还有人串门似地串来串去。我一
进去,就有人说:“这不是咱楼争争吗?这尺寸的也进来啦!”原来是楼下的六一
,还有大头,还有五号楼的援朝,后院的几楼痞子。
我似乎也觉得自己尺寸不对。我没偷过军装,我只听说了血洗建工部大院
,我也没撬过锁,或是拧过铃盖,正这样想,突然就来了一个大牲畜般的嗓门:“
你犯份儿是不是?你过来。”六一说:板儿砖。大头说:板儿砖。大家一齐说:板
儿砖。板儿砖这人我知道,板儿砖抢所有小孩的早点钱,包括我的。可板儿砖最爱
开瓢儿,所以大家都转过去,大家安静了。
一个声音说:“你过来!花不了你王八操的。”
板儿砖在局子里也敢动手,要不他也不是板儿砖了。他踩中了好几个人,
他有很长的胳膊。他的长胳膊拨拉开人群,噌地一声,揪出一孩子来。那孩子背心
裤衩,黑不溜秋,哎哟一声被拧住了。他个儿小。
有人不干:“板儿砖,你敢动十二楼的!”好些人不干:“谁敢动小野太
郎!”板儿砖停下来,笑了笑。他的大背头很份儿,他把大背头甩了一下,一只手
拧住小野的胳膊,另一只手板儿砖似的举过头顶:“叫爸爸。”
“叫你妈的…”小野的话没说完,因为板儿砖在他脸上砸了一下。板儿砖
也有人,他的人热心地鼓励他:“甭罗索,开了他!”十二楼愤怒地骚动起来,板
儿砖又往上提一下小野的胳膊,“叫吧。”小野咧了嘴,“你…松开。”板儿砖松
一松:“叫,大声点儿。”
小野回过脸,不知说了什么,板儿砖把头凑上去,小野的左手猛然翻上来
,揪住了他的头发。他的脸歪了。两边的人马一拥而上,打成一团,场子乱了。场
子乱得兴高采烈,大家跺脚,喝彩,咒骂和吹口哨。警察遥遥地喊:不准打架。但
有更高的声音补上去:哥们,别歇着,练死几口子。
那天晚上警察是费了很大的劲,警察把众人分开。小野肿着脸,手里捏着
一把头发。板儿砖捂着头,他的手渗着血,将就点说,也算是被花了。
★ ★ ★ ★
西城分局的清扫完全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一百警察二百民兵,都是夜里。
大院里凡是中学以上的全进去。我五年级,我是一谜,我不知道为什么躬逢其盛,
只知道窝头糙,咸菜[鼻句],文件念得嗡嗡的,头大。听完文件去见警察。警察
的皮鞋重,翘桌上:“哪学校的?”“师大附小。”“小学的?小学谁叫你上这儿
来的,成心捣乱!”我把嘴动了动,我有一些话,我很想解释,但警察在我和门之
间指示了一条路线:“出去出去,等两年,上中学再来吧。”
回到家我妈正在叹气。我妈说回来了你回来了,然后叹气,然后说回来了
回来了。我不说话,那使我妈生气:“你爸爸的事儿我又操心!你补裤子吧。”但
是我把裤子补坏了,又拆开,又补上。我用了一天时间。我的针脚细。我把裤子补
上了。下来是磨刀。我把刀磨了。晚上她拿在灯下晃了一晃,雪亮,快是快。她想
一下,说:“这刀得藏起来。”她藏刀,但她不知道往哪儿藏。她在屋里转了好几
个圈,威胁我说:“你别打架!你别打架啊。”
第三天是学缝纫机。在上午我把所有的针都学断了,就剩一口。下午那口
针坚持住了没断,我用它在报纸上绣了一头驴,一只狗,一个领袖像。晚上我给我
妈看,我妈把报纸团了,到厕所烧,冲下去。她坐下来,头上有一些汗:“今天去
探你爸了,你爸说还是叫你跟文伯伯学画去吧。”
真是的,又叹了一口气。
★ ★ ★ ★
我在鼓楼外文伯伯家碰上了十二楼的甲级战犯小野太郎。
我进门的时候,文伯伯正在捏窝头。屋子小,下午黑。他穿一条粗布围裙
,带着花镜,对着亮,很细致地捏。窝头滴溜园,不带手印儿。排着士兵一样整齐
的队列。它们的指挥官很专心,以致没发现我。我说:文伯伯。他抬起头,吃惊地
看我。我说:我是争争。
他噢了一声,指给我一个地方坐了,又把窝头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放到锅里
,把桌子擦干净,菜板抹了,放进床头和墙之间。那床很旧,被单有补丁,床下放
了一蓝土豆,两棵白菜,一个腌菜坛子。
那时小野太郎被他爸爸押进来了。他爸爸是高个子,军人,头在门框上碰
了一下,他把帽子扶正,皱皱眉,说:“文老,野小子来了。难管教!您是教授,
您有办法。”文伯伯眯起眼,瞧一瞧小野,小野的眼睛没藏好,斜刺了一下。文伯
伯笑了:“这孩子,有神!”他爸爸对小野说:“别捣乱,捣乱看我揍你。”
就这样我和小野成同学了。他的右眼下有乌青印子,脚支在凳子上,一下
下地撕指甲。文伯伯叫我们一人画一匹马看看。我画了,文伯伯问:“赤兔马?”
我觉得这是一个错误。我那是刘备的“的卢”,乌云盖雪,夜行八百,日行一千的
便是。文伯伯嗯了一声,又把小野的马拿去看。看了一会,又倒过来看。我从旁边
瞄了一下,我认为他画得不很像马,倒很像一条掉了榫的板凳,我猜文伯伯想把它
装回去。
文伯伯把画放在桌子上,拿起一个有缺口的茶杯,喝了一口,他指着我的
马:“这匹马有肉,没骨头。刘备是大肚子,这马驮不动它。”又指着小野的马:
“你这个只有骨头,没肉。好象杀猪的使的条凳儿,毛儿都拔光了。”说着,取出
一幅画,打开:“你们的马都不活,这个徐悲鸿,他也有几匹马,倒是都比你们的
要活。”
小野看了一回,哼了一声:“这有什么,我也能画。”文伯伯说:“这孩
子。你看你能了吧,你能画。你为什么把脚放在那儿?”小野说:“我这是撕指甲
。我看这些马太瘦,没吃过草,我看它们要死。”文伯伯说:“瘦是瘦了些,能凑
合活着就成。把脚放下去。你们去动物园看看,圈着也是活马,活着就行。懂吗?
”
小野把另一只脚也支了上来,说:“活马很容易,活马谁都会画!”文伯
伯有点生气,说:“把脚放下去!我画了一辈子,还不敢说会,你这还没怎么画,
倒先踩上凳子了。”
★ ★ ★ ★
要了六毛钱,去动物园画马。我走过十二楼,被小野叫住了。我问他为什
么不去动物园,他跟我急了:“我说不去了吗?我说了吗?”然后从二楼扔下来一
根绳子,出溜下来了。他爸爸锁他,他只能这样出来。他说:“画马好办。到动物
园一看就会,画马我不颤。”我说:“我也不颤。”
我们走到七楼,他让我等着。过了一会儿,他提个书包跑出来,有一老太
太追他。我们撒丫子跑。喘气。最后小野神秘地挤一下眼睛,把书包掀开一点,一
只黄猫皱起鼻子,发出“弗弗”的声音,十分险恶地看着我们。“别伸手!”小野
一边嘬着手,一边提醒我,他的手背上有几条挠得很深的口子,显示了一场激烈的
战斗。“板儿砖家的猫。”
在老虎山,小野把那只猫扔下去,然后国民党似地狞笑了一下。黄猫如跳
水运动员,在空中打很聪明的滚儿,它用四脚着地。然后,它发现了它的外甥。那
时外甥正在不远处打盹儿。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或许是想起往事,猛烈地咆哮了一
声,扑了上去。舅舅借灌木丛做掩护,它蹿跳着。可惜那里并没有树,它外甥用右
爪把它打翻,按住,叼进洞去了。
唉,谁让它出身不好。
但我们终于发现了几匹马,它们把头埋进一个硕大的槽里,咯嘣咯嘣地嚼
一些东西。它们用肮脏的毛色招来好多苍蝇,再用尾巴巧妙地赶走,日子就这么打
发。有一匹苍黑的,玩厌了这游戏,突然昂起头来,咴咴地叫了一声,它望得远,
它吸引了我,所以我画它的脖子和脸,可它的身法变来变去,我没法把它一下子画
出来。
小野扔了几块石头,终于打中了一匹马,那马抖了一下,轻轻移了一步。
马的表现令人失望。它逆来顺受,也许知道无处可逃。
我画了很长时间,我画马的片断。小野什么也没画,他很忙。他满身大汗
,从很远的地方运石头,围着马拦跑来跑去,像马车夫一样吆喝,吓唬和驱赶那些
马。天色有些黑了,我压抑不住好奇心,问小野他爸爸会不会再锁他。他哟了一声
,说糟了糟了。对策!一路走一路商量。分手时终于想起来了:对了,就说学画马
!我把乱七八糟的画稿给他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野就来找我,手里挥着一张青黑色的钞票。十块--我被
钞票的面额镇住了。我看他很得意。
他说昨天一进门就见桌上放着那根绳子,他爸正在怒气冲冲地用小铁锤钉
窗子。但他爸立刻就被我那些马吸引了。他的怒气消失了,大声赞叹,用手拍大腿
,责备小野为什么不早些把动物园告诉他。他把钉好的窗子再撬开,然后给了小野
十块钱。
“莫餐!”我说。“什么是莫餐?”“就是莫斯科餐厅呀!你不知道呀你
?”小野说:“当然知道。那儿有好吃的吗?”我使劲咽下一口吐沫:“嗬,罐闷
牛肉,嗬!蟹肉色拉…”他感动了:“我妈过去总爱做红烧兔肉,我妈还做三鲜馄
饨!”我们互相激励着,坐在莫餐奶油色雕花的大厅里,叫了一样儿,又叫一样儿
,完全忘记了画马的事。
★ ★ ★ ★
桌子上摊着一张白纸,一支粗铅笔在上面迅速地勾了几下,纸上出现了一
只惟妙惟肖的蛐蛐儿,它蹲在墙角里,翅儿若隐若现地振起来,它叫得真伤心。笔
势又动起来了,它动得太快,好象一些潦草的字,几缕随意的风。我无法看清笔划
,只看出那是一只螃蟹,它毛茸茸的双钳高张,姿势上扬,眼睛竖着,它的壳闪着
钢色的光,每一只脚都蓄了力量。
文伯伯用笔涂一下墙角,蛐蛐儿就蹲在傍晚里了。文伯伯问:“蛐蛐儿和
马,哪个好画?”小野说:“当然是蛐蛐儿。”我说:“可不,蛐蛐儿。”“说得
对。蛐蛐儿好画,螃蟹也好画,因为它们的骨头全生在外面,露着。露着的气势容
易画。马呢,马不好办,骨头生在里面,有,可是不显。肉多就成猪,骨头多就成
板凳,骨肉不多不少还是不成。得有劲儿,有‘骨气。’你看你们这几匹马,虽然
合乎比例,但各部分联不到一起,好象是凑起来的。它们都没有一股子气。你们看
过野马吗?野马最难画,因为它是完全自由的,它的灵魂里有暴风,有草原,有雪
山。”文伯伯把我们--也就是我画的那几匹马放在桌上,又说:“你们练习一会
儿吧。”
小野打了个极大的哈欠,用铅笔戳戳那些马。那些马并不怕戳,也没有要
动的意思。我很为它们脸红,我认为它们的确像动物园里的马,死皮赖脸,连石块
儿都不怕。小野继续戳,我觉得它们越戳越难看,它们的皮也脏了。我很想叫他别
戳了,但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所以我就专心画新马。画那有精神的马,带暴风草原
雪山的。我用很多的纸,埋着头,画了一匹又一匹。但那些马总是无精打彩,好象
得了腹泻。我使劲儿,但笔尖断了。
然后我发现小野正把我的新马也戳上肮脏的斑点。我说:“不戳好不好?
”小野愣了愣,笑了:“戳怕什么,戳不好吗?”他还戳,他又戳。我走过去,抢
下他的铅笔:“不好!”他抓起那叠子马,使劲一扔,那些马就满屋地飞了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但我不愿意它们那样飞,所以我爬在地下捡。我的眼睛里涌
上许多眼泪,而且我也没有全捡起来,因为我看到一双天青色的洒鞋。一个声音说
:“不要捡了。”我抬起头,文伯伯的手伸着:“都给我。”我把新画的马交给他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他一张一张地看。把它们和昨天交上去的对着看。然后他坐下来,问小野
:“你为什么在他的马上涂点子?”小野的脖子很直:“我涂了点子吗?我是给马
上色!”文伯伯又看了看那些马:“上色是这样上的吗?上色得这样:有的地儿深
,有的地儿浅。”他随意拿起笔,涂了起来。“你看,这不是有色了吗,灰色。再
说,你自己也没画马,你交的是争争的马。”
小野脸发白,不出声。文伯伯喝一口茶,又说:“坐下来,我教你画。”
小野不出声,也不坐。文伯伯说:“坐下来。”小野不出声,也不坐。文伯伯把茶
杯放在桌上:“你不坐,你站着吧。我没法教了,我不教了。”小野说:“我本来
就不要学,不过不教可是你说的。”
★ ★ ★ ★
晚上小野爸爸来我家了,他提了一网兜梨。然后很笨拙地坐下来。他这人
腿长,把手放在膝盖上:“我这个野小子--唉,我是不会教育,我看是没辙了。
”我妈把梨洗了,切好,装在盘子里递上去:“现在这些孩子,哪个不叫人操心啊
。争争,去睡觉吧。”
“看您这小子多老实。不瞒您说,他妈死了,孩子管不好。我对不起他妈
。”我从门缝里看,我觉得他爸有点像我画的马。他爸没有精神。
“哎呀您别说啦,我家这孩子也没功夫管。您吃梨。”
小野的爸拣了一块梨,十分伤心地看着它,好象那是一块很大的心病。“
我那野小子,聪明倒是聪明。没见他怎么学,前天上动物园,画得是真好!可就是
爱捣乱。今天又顶撞文老了,打他也不怕…”
“您怎么能打他呐!”我妈生气地说,“您这就教育不好了。您当兵,我
以前不是也当兵吗?”
“我这个脾气…”小野的爸爸把头低下去。我认为他找错人了。我妈听到
邻居打孩子,都去“做工作”的。工作的时间太长,人家受不了,所以人家就不打
了。我睡着了,想:他这个人真是,他把人找错了。
★ ★ ★ ★
回到老家的第一天,小野和隔壁包里的贡戈摔了一跤。贡戈是个很愣的孩
子。晚上草原的小孩点一堆牛粪火,也就是摔跤的时刻。我姥姥去取牛粪,给我和
小野煮奶茶。小野透过蒙古包掀起的门帘,发现了那堆火和喝采声。然后他就突然
消失了。这个事件很使我生气,我认为小野很不够意思。他爸爸叫他跟我一起回老
家看马,他怎么能这么不管不顾地跑掉呢?他这人就是爱跑。所以我也就不动,我
等姥姥的奶茶。我把奶茶恶狠狠地喝下去。
这些我妈都讲过。夏天草原上不会有雪,但是有狼。那些狼夜里出来,抽
动着鼻孔,颠着小步,围着蒙古包转,一圈又一圈。见着人,它们的眼睛就像磷火
一样烧起来,露出白生生的犬齿。
我打了个寒噤,问姥姥有枪没有。我用捅火棍比划。姥姥笑了,她的牙不
全:你摔跤去吧,她说,去吧。
但我到火圈附件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在叫:“贡戈!贡戈!”那个叫贡
戈的正把另一个孩子拉起来。他光着膀子,肉叠成褶子,脖子短,脚糙。我想如果
把他在晒场上滚一滚,一定能把谷子碾出来。
突然小野站起来了。他是从内圈站起来的,他必定是一直坐在那里。贡戈
往手上吐了一把吐沫,弯了腰,手前伸。他的腿罗圈,一晃一晃地走,稳。小野也
是个光脊梁,他把手搭上对方,像条黑泥鳅。他向左晃了一晃,贡戈被诱惑了,伸
腿去别。小野看准了这个机会,把贡戈的右腿抄住了。他使了很大的劲儿去抄那条
腿,但贡戈立刻锁住他的腰,并向下压一压他。我认为小野不很经压,他的脸憋得
很红,喘气。贡戈腿粗,插在土里,小野抄不动。然后贡戈用下巴硌住小野的肩膀
,传奇般雄壮地“嘿”了一声,就把小野举起来了。在欢呼声中,小野被扔了出去
。他的手在空中捞了一下子。但是他掉下来了。他这回惨了。
贡戈有些失望的样子,也许这只城里来的小鸡没给他提供一个表现的机会
。他伸手去拉,但小鸡还不太服,手一扬,把众多的沙子扬他眼睛里了。这个突如
其来,真是突如其来。砂眼使他狂怒,但他没有时间去揉,他的肚子轰的一声,挨
了山炮似的一记头锤,那种倒法是仰面八叉。
小野把观众激怒了,小孩们尖叫,把许多牛粪扔过去,牛粪满场子飞。幸
运!幸运的牛粪。假如是石块,我姥姥搭救不了他。我姥姥使蒙古话,可她的蒙古
话不如她的捅火棍好使。那一带的孩子都认识它,他们嫌烫,受惊的小雀一样散开
了。
我姥姥把贡戈送回包,再用捅火棍指我:“笨蛋,不敢摔跤。”又指小野
:“你太轻。要摔跤,先吃肉吧!”小野乐一乐,他的牙很白。姥姥是叉腰,放话
:“明天咱不摔跤。明天画马。你妈,还有你爸是带信,画!”
早上,我听见声儿,轰隆轰隆,下雨吗?掀开帘子,我呆了,那是什么呀
?轰隆轰隆,太阳没全出来,影影幢幢,那些背,起起伏伏的,海浪一样,涌着波
。轰隆轰隆,没边没沿,朝那太阳涌,撞。那是马群,多少匹?没数!
小野噌地冲出去,他想追,追不着,草有腰那么深。他乱蹿,打滚儿,叫
唤,把太阳从那深广的黑暗中唤出来了。
姥姥说,要骑马,骑去,别怕摔。我怕摔,我那白马有鞍子,我坐着画。
小野不怕摔,我姥姥瞧得起他,黑马瞧不起他。这个摔!不是不用鞍子吗?你上吧
,你揪鬃。左一跟头,右一跟头,晕。叫你撒欢!
马难画,野马更难画,文伯伯全说过。多少马啊!跑的吃草的尥蹶子的…
我画不了。整三天,我苦恼,老是想起动物园的马。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动物园的马
,圈着,脑袋埋着嚼。总也嚼不穿的大槽子。
小野一副匪相。头发乱成草,成天疯了似地追那黑马。偶然也能上去,坐
不住。砰--扔地下了,嗵--进水洼子了。看贡戈他们骑马过去,过风似的,过
缎子似的,水滑。小野躁,我姥姥笑。
吃肉,天天吃。香啊。还有奶茶。第四天下午,姥姥去驮肉,这个节骨眼
儿贡戈的人马来了。这帮子全会糊牛粪。一人一把,全是新鲜冒热气的,打着马轮
流上,糊吧。躲也没处躲,跑也跑不了。小野这个脸呀,这人都绿了。然后是贡戈
上,人家那马,豹子似的,用的套马杆子。一套一个准,一套一跟头。
放哨的远远看见姥姥来了,长长的一声唿哨,人流云似的散了。
小野蹦起来,一抹脸,满把牛粪,急了。蹿上黑马,揪鬃,这脚跟狠命地
踢。那马蹦呀蹦,这回竟摔他不下,也急,唰--出去了。它的腿平伸,呜呜地撞
开风,跑到草和云连接的深处去了。
晚上没回来。
第二天晚上还是没回来。
姥姥领人去找,我在火塘边等。火很亮,一闪一闪,像那马群,一匹接一
匹奔过去,老是这样,总是这样,连不到一起。等啊,火也暗了,人也困了,没有
小野,夜晚多孤独。
我从窗户往外看,呦,好大个月亮。没提防她,就那么悄没声儿升起来了
。汪洋的月光,蒙古包,大白蘑菇似的东一片,西一片,浸着。许多萤火虫儿的火
星子,从月亮的边缘溅出来,它们琥铂色的灯笼一闪一闪,心跳一样。透明的夜,
草尖在晃哪!
远远地有人来。好象是小野?不对!嗯?确实是他。牵着马,分水一样走
进月亮来啦。那匹马驯服了,没见过这么安静的马。它的鬃披下来,静静地。多美
的马,有月亮的马。
★ ★ ★ ★
我考过许多次试,只有那次终身难忘。
还是小屋,还是那张破桌子,文伯伯还是从那破口的茶杯子里喝水。
“从内蒙回来啦?好。看见过马了吧?有没有心得?今天不是教,是考试
。一个钟头,好好画。画得像样,我算没白教。画得不成,这就是最后一堂课。没
资质,不必强求。”
我是没资质。我画了几百匹马,从哪儿下笔,还是没数。我看小野一眼,
也不象。都没资质,一齐开除吧。
“画吧。”文伯伯拿本书,坐到床上,并不看小野的爸爸。小野的爸爸坐
在门口,神定气闲。小野和我分手时拿去了几张马的草图。这是命中注定,今天是
星期天,他爸爸休息。
可我哪有心情为小野操心。难画哪!马一匹匹从眼前驰过,可没有一匹愿
意落脚。画一匹,没草原,撕了。又画一匹,没雪山,撕了。爬雪山过草地,艰难
!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有半个小时了吧?小野的爸爸暗示地咳嗽一声。他
儿子坐着,眼睛平视。笔是笔,纸是纸,没动。他从学会骑马的那天起就没日没夜
地撒欢。追鹰,套马,十多天,他和仇敌贡戈都成了莫逆之交了,只是忘了笔的用
法。
咳嗽越来越频繁,鼓励,还透着烦躁。
“小野太郎,你丫出来!”一声暴喝,从外面传来。我吃了一惊。
“兔崽子出来!”叫楂儿的远不止一个板儿砖。小野在椅子上动一动,看
看他爸爸。
“看什么?别理他们!”小野的爸爸不愧军人。
哗啦!一块砖头砸在玻璃上。
“妈的!”这次不理不行了。
小野的爸爸出去好一会。远远地听去,好象是抓住了一个人,叽叽呱呱说
什么,然后就回来了。进屋先跟小野把眼睛瞪起来:“干的好事!”又对文伯伯说
:“我叫人来给修,考试是不是改在下次--”
“不。既然已经考了一半,还是接着考吧。”文伯伯不肯通融,“我给延
长十分钟。你们两个,都别停。”
小野的爸爸只好又坐回去。他把我画坏的马拿了一张看。看一会儿,再看
看小野,再看画,看着看着脸就变了。他哼一声,走了出去。
屋里是燥热。流汗。门外的踱步声传进来。小野一付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骑马害了他。也难怪,难学。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晚上多么美。月亮、萤火…
…我想着,小野和那匹月光中的黑马就显现出来了,马,小野,还有那永恒的月亮
,终极一样的美。我的呼吸几乎要屏住了,脑子里那些左奔右突的马仿佛成了慢动
作,一匹匹汇入那黑马的形象,然后静了下来。我突然有了一种欲望,一种无法压
抑的画的欲望。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动,我先涂它的鬃毛,那匹神奇的马不知不觉,
在纸上出现了。
“最后五分钟,”文伯伯宣布。
我刚画完最后一笔,发现画错了,全错了。我怎能那样画马,没有颜色,
没有细节,没有五官,就是个剪影。雪山呢?草原呢?风暴呢?画里怎么还有一个
人,一个月亮?我的冷汗流下来。资质!
门外的踱步声有些像读秒,那是小野的爸爸。
小野动了一下,好象开始画了。这样的幽默也太残酷。五分钟,也许能勾
出一个轮廓吧。连画一个剪影都不可能。绝望。他的手移动,惨不忍睹。他加快,
乱戳,涂得刷刷响。门外的脚步越来越焦躁,小野狂热地涂,仿佛听而不闻。文伯
伯扫描小野,眉头皱起来。
“啪”! 文伯伯把书一合,时间到了。我颤!我小心翼翼地交上去。小
野停笔,脸青着,不动。文伯伯看我的马。半晌,我的心越沉越深,脑子像棉花一
样涨大,上飘。
“行。”文伯伯突然一声,脸上藏不住笑意。“你接着学。”
小野的爸爸终于憋不住,“咿呀”一声把门推开了。可被大赦的不是他儿
子,他的眉皱起来。
文伯伯走过去,拿起小野的画,到门口亮处去看。小野的爸爸也凑上去。
急。急不可待。文伯伯手抖起来了。小野爸爸脸上却陡地布满乌云,腮部肌肉不住
地动,太阳穴的青筋暴出来。
短暂而永久的静场。文伯伯的声音喃喃地响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好马
呀好马,真是好马哪。”小野爸爸急急地说:“文老--”文伯伯举起手来阻止他
,好像不许人搅扰一个珍贵的瞬间。
我轻轻挪过去看,呀--那是怎样的马啊。猛一看,整个画面是一个巨大
而变了形的眼睛。它是马吗?或许是,或许不是。它是由许多团乌云一样浓郁的东
西构成的。它们重重叠叠,或浓或淡,连成一体。它的鬃毛向四处飞扬。十几个蹄
子踩出放射的仿佛会哒哒响的轨迹,它们无拘无束,任意分布着。一只粗糙的椭圆
形窗户一样的眼睛,几乎把整个的马套住,那些乌云就变成了它的眼神,它跃跃然
欲破眶而出的眸子。它好像是许多匹马,又好象在看着许多马,但它只是一匹马。
我无法看懂它,但我能强烈地感觉到一种滂礴的气势。我感到它的每一根骨头都在
运动,心强有力地跳动,风穿行于每一个毛孔,血疯狂地涌起。它是马,它不是马
。它只是一个活物。
“我画了一辈子马,画不出这样的马。野马,活生生的野马。你生来不是
画画,你就是来做一匹野马吧?”文伯伯不知问谁,他的眼泪却纵横地流了下来。
没有人能解释小野为什么画出了那样一匹马。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画了那样
一匹马。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看见月光下,一匹马从草原的水洼子里蹿出
来。它的前蹄湿淋淋地举过头顶,下半身陷着,蹄子踏出一层层的雾。一纵一纵,
优美而缓慢。当它终于出水时,它很奇妙地支离破碎,就如千万滴水珠高高扬起,
又水银一般溶入月光中去了。
〈完〉
----- 来 源 -----
Newsgroups: alt.chinese.text
From: Tuya@ccmail.uoregon.edu (Tuya)
Subject: [Short Story] Moonlight
Organization: Indiana University
Date: Tue, 10 Aug 1993 15:06:23 GM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