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宇升座位下放着一个小地球仪,一下课,他就捞起地球仪来看一眼。他想要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
文 | 林秋铭
编辑 | 槐杨
摄影 | 尹夕远(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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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宇升点进视频列表,里面是几十个他模仿老师的短视频,他一一点击“隐藏”,“每点一下都心痛”。他又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有些夸张了?
那些视频都是他疫情期间在家闷着无聊拍的。学校封闭了,2020年的上半年,他一直在家上网课,突然多了很多时间。他关上房门,半跪在床上,把手机在窗台上靠好。这个角度非常巧妙,像是学生们仰视老师的视角。他清清嗓子,摁下红色录制键,“钟美美”老师登场了。“她”总是扁着嘴,手抱在胸前或者叉腰,说话前先环视教室一圈,眼神里有毋庸置疑的威严。
今年4月,钟宇升因为模仿老师的视频而爆红。有人说他完美复刻了现实中的老师,“她看我一眼我就害怕”,有人说他是讽刺艺术的大师,有旁人艳羡的表演天赋。一个月后,这些视频逐一消失。有公众号爆料,宝泉岭当地教育局“约谈”钟宇升,要求下架所有模仿老师的作品。网友们认为教育局扼杀了孩子们的天性。6月10日,“钟美美”又回来了,一些往期视频重新上架。这是钟宇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模仿别的角色效果不是很好,大家还是喜欢我模仿老师。”但是,“钟美美”老师变得柔和许多,回来的第一堂课,她眯着眼睛,把学生挨个夸了一遍。
9月,我在宝泉岭见到钟宇升,他今年13岁,1米58,圆圆的小平头,白色T恤印着粗黑的“正义”二字,正在宝泉岭局直中学上初三。与外放的“钟美美”不同,他有些腼腆,尤其说到四五月份的爆红,他措辞小心,大部分的回答是“差不多”、“可能吧”。说到那些发声表示不应该扼杀一个孩子的天性的网友,钟宇升觉得,他们是想保护他,“挺感动的”,他把头垂了下去。
但很快,他又仰起头,回忆起那段奇妙的时光,“那时候,热搜榜基本上一天一个『钟美美』,每次都是榜一,一分钟就干到榜一,有几天,一个热搜榜居然出现了两个钟美美。”他用手比了个“2”的数字,害羞又得意地笑了。
钟宇升红了。九月份又开学时,他发现同学、老师不再喊他的名字钟宇升,而是“钟美美”,宝泉岭之外,更大的世界向他展开。作为一个“网红”,他收到许多邀约:7月23日,他从宝泉岭出发,去了洛阳、三亚、杭州、上海、北京,在9月1日从哈尔滨返家。他的卡通钱包里保留了所有的车票和机票,还有一张升舱券,那是他第一次坐高级经济舱,在他看来,“有纪念意义”。房间的书架上放着活动方送的玩偶和玻璃奖杯,飞机公务舱的果仁和棉拖,“还有一瓶公务舱的矿泉水,在路上被我喝掉了。”他事无巨细地讲述。这趟备受尊敬的旅行后,他对咖位、活动规模、机酒档次这些概念越来越明晰。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宝泉岭这么长时间。
▲ 钟宇升在暑期旅行中攒下的车票和机票。图 / 林秋铭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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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拍视频?钟宇升说:“搞笑为主,讽刺其二。”
那些模仿老师的视频里藏着故事线。班主任钟美美教数学,偶尔也教语文、英语、政治。王小红是老师器重的三好学生,担任班长,但她最近越来越“不守纪律”,不再受钟美美的重视。差生丁黄冈不淘了,成绩转好。新转来的同学付守寡,顶替了丁黄冈的位置,把钟美美气得够呛。
钟宇升的创作逻辑很简单,“优等生会犯错,差生也要受到公平的待遇”。有人提到这样的视频是对老师不敬,事实上,他很喜欢老师这份工作,这是他心中除演员以外的第二选择,“我想教语文,想做公平公正、很正直的那一种(老师)”,和他在视频里讽刺的老师不一样。
公平,是他看得很重的一件事。他想在视频里复现那种不公平,即使不能改变什么,足以让他泄愤。比如一个用手指戳空气的人——这是他在故宫遇到的保安——“都排好队啊,让你过来了吗?后面等着去!喂喂,那边不让进,你是听不着吗?”他说那位保安大嗓门,对着游客,“像训小狗似的。”
在杭州萧山机场,航班延误,有人问乘务员,什么时候能检票?乘务员翻了个白眼,继续低头玩手机。钟宇升生气了,冲人群说,“哎,你们以后可得坐大航司啊,遇上不好的航司,把心情都整坏咯。”人群望向他,他继续说,“这个跟航司也没有关系,是人有问题,人素质不高,就掉价,脸长得就歪歪。”
看不惯的,他就要说出来。说完了,还要把这些人模仿出来。为什么?“我就是想”,他也说不出更多的所以然来。这位乘务员因此进入了他的视频,类似的还有态度不好的售票员、对人横眉竖眼的服务生,“我看不惯那种人,你比我高贵什么?人人都平等的。”他说。
还有一次,他在哈尔滨坐出租车,起步价8块钱,司机要9块,钟宇升不愿意。司机说,这是当地的规矩,所有车都这样。钟宇升说,他要打市长热线问个清楚,“其他人不愿意计较这个事,但我不能接受,养成这种风气太不行了。”两人僵持了五六分钟,司机不耐烦,“8块就8块,你这小孩咋这么犟。”一踩油门,走了。
他经常愤怒,又总像是看穿了什么。这些放在一个孩子身上,有点荒诞,又很现实。当问起这么愤怒的原因,他反而疑惑了,“这些本来就是不对的呀。”他秉持着一种纯真的逻辑。至于大家为什么喜欢他的模仿视频、喜欢他的表演方式,钟宇升压低了声音,“他们说,我至少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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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宝泉岭,天气已经开始转冷。这是个人口不足10万的小县城,步行半小时就能穿过,没有滴滴,出租车也不打表,因为不论去哪儿,都在5块钱起步价内。街上气氛有些萧瑟,晚上8点过后,行人和车辆都寥寥,可以听见百米外有人关车门的声音。
人群聚集在各所中学的门口。家长们哈着气,等孩子晚自修结束,把他们好好地接回家。商业都是靠学生“养”起来的,因为这里有一所省重点高中。今年高考,宝泉岭高级中学文、理普通本科上线率都超过97.1%,每年都会有2到3名学生考进清华或北大。它是个明晃晃的存在——周边许多人,从萝北县、绥滨县甚至是佳木斯市举家搬到宝泉岭,让孩子在这里读书。
钟宇升也是迁徙队伍中的一员。他自小跟着姥姥姥爷在林场长大,但随着退耕还林的展开,一家人离开林场,在宝泉岭贷款买了一套房。妈妈吴琼从哈尔滨回来,到宝泉岭车管所工作,这些都是为了钟宇升升学。钟宇升上学只需要走路10分钟,但来回都由姥姥骑着电动三轮车接送。姥爷期盼他做科学家,姥姥和妈妈想让他做老师,不用风吹日晒,又受人尊敬。但是,钟宇升说,他要当演员,10岁那年,他跟家里人说,以后要考北影。他听说,那些有名的明星都是从一所叫“北影”的学校里毕业的。
钟宇升从小喜欢模仿,喜欢表演。姥姥姥爷在林场开饭店的时候,他喜欢学大人们说怪话,或者模仿他们喝醉酒,脚步摇摇晃晃,再鼓着嘴,装作吐的样子。他跟着姥爷看电视,《甄嬛传》看过上百遍,他穿上姥姥的纱巾和高跟鞋,七扭八歪地学着妃子们走。表姨给他买了一件粉肚兜,他围着,说自己是安陵容。
吴琼觉得这是小孩子的呓语,“你就好好学吧,以后当老师挺好。演员竞争力那么大,走不长远的。”
丁禹含在小学三年级认识了钟宇升,她记得,那时候他刚从林场小学转到局直小学,瘦瘦小小,不爱说话。但是,他喜欢表演。班里有同学被欺负哭了,钟宇升会跑到人家座位旁边表演段子,逗人笑。上初中后,他总趁着下课,站在讲台上模仿老师。他喜欢成为人群的焦点,表演结束,他在掌声中,冲着台下郑重地弯腰鞠躬。
他热爱表演赢得的掌声和目光,对自己的天赋有自信,他觉得,当演员,就能离开宝泉岭。宝泉岭太小了,人们最常去的城市是半小时车程外的鹤岗,去“时代广场”买买衣服。但9岁开始,钟宇升就一个人出门,离开宝泉岭。先去周边区县,接着是佳木斯、哈尔滨,然后是北京、大连。钟宇升座位下放着一个小地球仪,丁禹含总是看到,一下课,钟宇升就捞起地球仪来看一眼。
他总在朋友群里挑起话题:你们未来想做什么?有人想当老师,理由是稳定。但钟宇升说,我要考北影,要去北京学表演。他周末就钻到县城唯一一家电影院看电影,网上找电视拍摄花絮,看导演怎么教演员,演员又怎么一遍遍完善表演。不过,朋友们都当他在开玩笑,没人觉得他能考上。
钟宇升理解这种不在乎。“如果说其他城市还有一些可能性,在我们这儿高考就是唯一的出路。就算你有一些天赋,会表演,到了高考也基本都不会了,考到电影学院的几率特别的小。”
2020年初,疫情使钟宇升在家憋闷了整整5个月。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拥有手机,很早开始玩短视频,在家无聊,他用橡皮泥捏了一些小人儿来拍,每条播放量都不到100。他生气了,扔掉小人儿,自己上。模仿老师对他来说是现成的。表演谈不上什么体系,但他总能抓住人物身上强烈的特质、细微的情绪。意料之外走红,使他突然朝“演员”的梦想靠近了。
▲ 被当作拍摄道具的皱巴巴的奖状。图 / 林秋铭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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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鹏是宝泉岭的一个自媒体人,运营着粉丝数近5万的本地资讯平台,据他所说,这意味着10个宝泉岭人有8个会关注他的号,这是他和他的妻子花费整整5年的结果。宝泉岭不具备任何自媒体土壤,“钟美美”的出现让他惊喜。他料想“钟美美”是个模仿老师、无意间蹿红的小孩。在一个群里,他们认识了。那个群是钟宇升建的,100多人,和短视频毫无关系——钟宇升在这个群里做黑龙江省各大景区的门票代理,每天在朋友圈发布旅游信息,从门票里抽成,一个月零星做三四单,赚100多块钱。
6月,刘志鹏和钟宇升见了面。他问钟宇升,为啥叫钟美美,不是钟宇升,或者钟升升?钟宇升告诉他,这会给人一个强烈的反差,他们看到这个名字,会好奇这是女孩还是男孩,能引发议论。钟宇升建议刘志鹏拍短视频多追热点,把握发布节奏,发完认真创作的作品,隔几天,再发一些日常生活的记录。作品的密度不那么大,追随者有期待,也能保持热度。
钟宇升学会了那些新词儿,“流量”、“变现”、“热度”。他很快知道,和影视剧不一样,短视频要有笑点、看点,肢体动作得大,表情得夸张,“假如我特别平静地在那儿上课,温柔地、很平和地对王小红说,王小红同学呀,今天你做值日了吗?快去做值日吧。这不好看,不刺激,他们会觉得没有意思。”
那天以后,刘志鹏和钟宇升成为了朋友。“你会看到他身上的两面性,一边是孩子的灵气,另一边又可以看到非常成熟的独立思维。”刘志鹏说。
各种各样的邀约,钟宇升自己决定去还是不去。中科院邀请他到海南文昌看“天问一号”发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指定得去呀”。打着公益旗号的活动,他很愿意参加。九月,他拍了好几个公益短片,说自己没有拿到任何钱,但开心地展示玩偶,“这些都是他们送的”。才13岁,但他完全可以决定自己要做什么,以及该怎么做。
他也试图将这种决断代入他和其他人的关系。同桌丁禹含说,钟宇升有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领导力。一个暑假,丁禹含和家人去哈尔滨玩,碰上了恰好也和父母在哈尔滨过暑假的钟宇升。他为丁禹含一家安排好了所有行程,每天早上6点,他将早饭送到她一家住的酒店,并带他们出门——车也是他订好的。
在这种铺垫下,也许你会明白钟宇升为什么会有一个那样的终极目标:他用手指在茶几上勾勒了一个黑龙江地图,侃侃而谈他的“振兴东北”计划。他告诉我,他热爱家乡黑龙江,觉得自己“既然有这个效果了,可以发各种作品,炫耀黑龙江。别人一看,这个小孩是哪里的?宝泉岭的,那不就有人知道宝泉岭这个地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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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底,钟宇升到洛阳参加网红大会,一下车,几十台照相机“轰”地涌上来,对着他劈里啪啦地拍,他感到兴奋。
他微信名后缀是单词“superstar”,来自曾经喜欢的SHE的歌,《Superstar》,一开始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知道了,觉得对,自己“就想成为一个巨星”。在表舅朱文龙看来,钟宇升渴望自己被看见,也极为在意他人投射在他身上的态度、尊重。那次活动派发了一个印着“网红大会”的硬纸袋。他把纸袋小心放好,每回出门逛街都提溜着它,纸袋陪着钟宇升走过了洛阳、文昌、三亚,最后因为装了太多东西,彻底破了。
曾经有一家MCN机构给吴琼打电话,想一年100万签约费签钟宇升。吴琼拒绝了。对方增加了价码,一年500万,签3年,附赠一套北京朝阳区三室两厅的房子。钟宇升和妈妈开玩笑,“我有这么多钱,是不是可以做很多事?”吴琼说,“但很多你不想做的事,你也不得不去做了。”
钟宇升知道,如果签约,他会受到限制。MCN反复打电话,钟宇升把对方拉黑了,“讨厌这样,烦。”上热搜那会儿,有人出300万要买断钟宇升的快手号,钟宇升不卖,“说白了,他想要更多的发展,他知道自己不会止步于此。”朱文龙说。
朱文龙大钟宇升9岁。上大学以前,他从没有离开过鹤北。父母在垦区种地,总对他说,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得回去,要么养猪,要么种地。朱文龙坚持读了下来,考上一所位于大庆的二本师范院校——还是没能考出黑龙江。
但钟宇升真的走出来了,七月,一家人陪钟宇升去了海南文昌,看“天问一号”火星探测器发射。海滩上的人密密麻麻,把他们挤到了海里,朱文龙的下半身浸泡在咸湿的海水里,看着对岸的火箭腾空。那也是姥姥高秀芬、姥爷吴士昌第一次看到大海。
如果没有短视频,没有这次走红,钟宇升依然会去高考,很有可能成为一个老师,留在小城。“网红”是个偶得的跳板。以前,他预计自己的热度会维持一周或者半个月,现在,他觉得也许会是一年,如果能从网红转到演员这条跑道,还能延长到五年。
今年暑假,一部网络大电影邀请钟宇升来北京试镜,表姨张凤竹陪着他。现场坐了三四十个小演员,都化着淡妆,有经纪人陪同。他们认出了一些银幕上见过的脸孔。钟宇升是其中最瘦、最矮小的那一个。陪他来的表姨张凤竹看到,只有钟宇升在呱啦呱啦练习台词,她被拉着对戏,念了几十遍。钟宇升有自己的设计,加了台词以外的动作。比如说到机器人的时候,他咔咔咔地把手伸直、缩回,一会儿又对这个动作不满意,推翻重来,换另一种。“那天是我对他改观最大的一天,”张凤竹说,“如果这个孩子走表演这条路,我觉得他会是一个好演员,因为他琢磨。”
她和小演员们的家长聊天,问怎么平衡孩子的学习和表演,一位妈妈告诉她,家里12岁的孩子花钱补课,15天内补完了一个学期的数学课。张凤竹明白,钟宇升无法复制这种速成的模式,那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她后来对钟宇升说,“你喜欢走这条路,不一定要非得和别的孩子一样,但你该学的东西一定不能落下了,这是家里人对你唯一的要求。”
钟宇升进去了,过了两分钟,张凤竹听见屋子里传来大笑的声音,她放心了一些。又过了十分钟,钟宇升走出来,脸上挂着笑,“我紧张坏了。”她上前摸了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一个月后,钟宇升收到通知,那次试戏,他落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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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吴士昌发现,8月份开始,钟宇升好像没那么“红”了。播放量是一条抛物线,从最早的700、800多万,顶峰1000万,降到200、300多万。最近的视频,播放量很少越过100万。
钟宇升也感受到了这个变化,直播间火的时候有几万人观看,现在掉到了五六千。他试图挽留过直播间里的人,多模仿一些角色,和大家聊聊天,但这些让他感到疲惫,后来他决定不看右上角的数字,“有一个人看也是看啊。”热度总是一时的,他告诉自己,但每条视频发出,他还是会每隔五分钟就看一眼数字,挨个给评论点赞。一个晚上,他和演员许君聪直播PK,上了视频平台的热搜榜。他告诉吴琼,“妈妈,我昨天上热搜了,你知道许君聪是谁吗?就是和沈腾、马丽一起演戏的那个演员呀!”
他也有被甩下的危机感。他喜欢听老歌,比如刘若英的《后来》,但他的视频用了很多流行配乐,因为“粉丝喜欢看”。姥爷说,“你该换换思路了,现在做视频都一个路子,可以改变一下。比如快到教师节了,你给老师做一个好的、正能量的视频。”钟宇升应他,“我心里有数。”
吃完饭,钟宇升拖着扫把和簸箕进了房间,屋里传来他乒乒乓乓鼓捣的声音。第二天,视频出来了。一场暴雨前,钟美美到班上,催促同学们别打扫了,早点回家。然后,她拿过扫帚,做起了值日。
当天晚上,这段表演被复制在电视上——央视教育频道的一档教师节特别节目与钟宇升直播连线。钟宇升右耳挂麦,对着镜头,背景是学校的书架。主持人让他说几句教师节的祝福,又问,“那你能不能为我们来一段呢?”钟宇升点点头,又演了一遍。他的动作不再那么流畅,显得生硬,说话时尾音还有些颤抖。表演结束,由于网络延迟,他的微笑停滞了五六秒钟,等着主持人喊停。
这样的紧张感曾经出现过。那时他才火不久,在家里接受媒体采访,身后站了5个校领导,盯得他后背出了一层汗。电视台记者知道他地理好,问他“隔海相望的国家有哪些”,钟宇升没答好,遭到校领导的质疑,“你地理不是挺好的吗,怎么隔海相望的国家还弄不清了呢?”他发现,自己是那只扇动飓风的蝴蝶,但主动权渐渐不再掌握在他的手里。
他的母亲吴琼尽力想保护他。在吴琼的叙述里,那场颇有意味的约谈并没有发生,学校仅仅和钟宇升有过短暂的交流,提示他多发一些正能量的视频。“网络这么发达,老师们刷同城也会看到他的视频,又上了热搜,不可能和学校一点交流都没有,但真的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严重。”她露出苦笑。她的后背挺得很直,双手交叉在胸前,一种不太放松的姿势,“我们拒绝了很多家媒体,我不想把宇升所有的事都跟别人说,我没想要他受到太多的关注。”她很少接受陌生人的电话和好友请求,但也担心就此耽误了孩子可能拥有的机会,那些机会是她和这个家庭无法给予钟宇升的。
成名的道路上,钟宇升需要自己摸索。他最担心吃饭时被人认出来,“满脸油,人家一看,这不钟美美吗?不行,得注意自己的形象。”他忙起来,总要赶时间。杭州飞北京那次,前一晚11点睡,凌晨3点又起床赶飞机。他困得在化妆时睡着了,但是,灯光打亮,一开始拍摄,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还是想要被看见,但他学会了谨慎。他很少再像以前那样直率地说出什么,“其实,有很多很大的不公平,没有说出来而已”,有的新闻事件他想模仿,想了想,算了,“我怕模仿出来,有不好的影响”,他不再说下去。
离开北京前的一个晚上,他和表姨骑着共享单车,从南锣鼓巷出发,到景山公园,再骑到内蒙古大厦、人民大会堂,从晚上11点到凌晨2点,不看导航,骑到哪儿算哪儿。“晚上的北京没有那么吵,安安静静的,你好像离这个城市很近,感觉自己就是这里的人,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夏夜的风吹上来,他觉得痛快。
9月初,钟宇升回到宝泉岭,开学第一周,他请了4天假,一直到周五才上学。姥爷和妈妈不希望他接太多活动,钟宇升也承诺,开学之后少接邀约。但9月后,他又来了两趟北京,都是试戏。在朋友圈,他展示往返的机场照、登机牌。
“如果没有那些(热度),他可能就是一个普通孩子,考一个大学,当一个老师。最多就是这样,后来的这些对于他来讲都是多得的,已经很宝贵了。”张凤竹说。
最后一次聊天的那个下午,我和钟宇升各坐在沙发的一头,他问我北京的房价,演员们各住在几环,“演员也分三六九等啊……”他小声嘀咕。这个想要公平的男孩,感受到了分明的、难以跨越的阶序。晚上9点,他开始犯困,把身子裹在粉红色的柔软毛毯里,“还有多少个问题呀?”他说,“我有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