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全职妈妈,我们会想起《三十而已》里的顾佳,《82年出生的金智英》的金智英,想起北京的“顺义妈妈”和“海淀妈妈”。我们讨论的是划分到私人领域不被支付的劳动——家务,讨论不被看到的女性和她们的需求——女性被期待让家成为让每一个人安宁和休息的避难所,除了她们自己。
但当我们把目光看向都市边缘、乡镇地区,看向更远的四川大山和沿海稻田的更深处。当性别叙事混杂着城乡剥削,阶级和地域差异,系统性不平等,这种剥削关系就变得更为复杂。我们必须承认,农村的全职妈妈,注定比城市的全职妈妈更无助,更脆弱,更难以逃脱黑暗又毫无进展的孤岛处境。
所以当丽江华坪女高张桂梅校长拒绝“全职太太”学生回校捐款,骂她“滚出去”时,除了反对张校长忽视家庭主妇的付出和价值外,我们需要理解她的愤怒。拨开“消音”和“遮蔽”的迷雾,是时候一同看清了:在农村做一名“全职妈妈”,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
广东西南部的湛江遂溪县,雨量充足,终年润湿,是“湛江市区后花园”。在遂溪岭北镇上,不同水果的生长轨迹划分了阿云的日历,9月圣女果整地种植,10月火龙果筛花和采摘,11月给草莓摘叶拔草,红色果实的甜蜜芬芳安慰着阿云劳作的秋与冬。
9月,圣女果秋播前需要整地,天微微亮时,阿云和丈夫已经把装满一车有机肥的“四不像”(四轮拖拉机)开进田里。阿云穿着做饭带的粉色围裙,戴着同样老旧的粉色袖套、手套,脚底踩着一双黑色水田靴,头上歪歪斜斜戴顶草帽,一铁锹一铁锹地把车里倒出的有机肥洒向田里。
等到天光大亮,阿云草帽下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一缕缕贴在脸颊上。干农活时最不需芥蒂的就是晒和脏,她脱掉围裙和草帽,只穿一件黑色的短袖,手里的工具从铁锹换成了铁锄。日头猛烈,光线把脚下的四亩地切割成阴凉和暴晒两部分。阿云的孩子们已经醒来,跑到地里玩耍,两个孩子一个5岁,一个2岁,拿着小铁铲在阴凉处蹦蹦跳跳地铲地玩。阿云站在光亮处,胸前是交叉的背带,她微微佝偻,重复着锄地的动作,背上背着只有5个月大的,她最小的女儿。
耕好播种的床土后,太阳开始西斜,晴天的下午是起垄定植的好时候,拉滴管,敷膜,要时刻留意着两个玩耍的孩子,也要哄着怀里哭闹的孩子。阿云一刻也没有闲下。全部的地膜铺好了,忽明忽暗的云终于带来一阵风,一整天未歇的汗已经放凉,阿云擦干净脸换了一件粉色的短袖,在夕阳下长长舒了口气,“下一步就可以种圣女果了。”
在中国,随着大批农村男性农民外出务工,如今农田大多由女性耕种。数据显示,像阿云这样的农村妇女占了农村劳动力总数的65%。在现代社会的农业地区,性别分工早已不再局限于“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模式,除了传统的家庭内部再生产分工,承担与城市全职妈妈相似的无偿家务劳动外,农村妇女必须承担家庭的生产职能,参加社会生产劳动。照料家里4亩圣女果,10亩草莓,还有借钱投资的40亩火龙果林,是阿云不可回避的重负。
遂溪多雨,雨后泥巴厚重地粘成块,不能用机器,只能人工起垄,一天下来,即使带着手套,阿云的手掌还是被磨出4个水泡。草莓种好后需要下干肥,阿云一手拎着小桶,另一只手从桶里拿出一小撮干肥均匀地放在每颗草莓上。顺着田垄从田地这头走到那头,一直弯着的腰早已酸痛不堪,站直时膝盖直打颤。拔草时总要蹲着,阿云把背后的孩子转到胸前抱着,放在大腿上,一边拔草一边抖腿,断断续续哼唱着。
干农活是很累,可阿云说不上做农活和做家务,哪个更累。一年中,阿云的12个月被水果种植和采摘的农时峻烈穿过。落地到寻常的每一天,无尽头的家务劳动则贯穿了阿云的日与夜。
每天6点半,阿云起床,先送8岁的大女儿去镇上的学校,回来后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洗衣服,晒衣服,晒完衣服去田里干活,回来给一家人做午饭。有时候手头的饭没做完,就要接孩子放学回来。等饭端上桌,喂更小的孩子吃完饭,阿云顾不得自己吃口,便又要哄小孩们午睡。然后是洗碗,喂狗、喂鸡,下午两点钟送大女儿上学,回来后去田里给圣女果绑枝。等光线在叶间消逝,阿云知道,该回家做晚饭了。
无论做什么,施肥或者晾衣,无论在哪里,逼仄昏黄的厨房或是宽阔明亮的果园,阿云的脚边绕着寸步不离的两岁宝宝,她的胸前总缠绕着背带,背带里是只知摇摆和啼哭的婴儿。
或许更难的不是累和苦。阿云说,有时候菜做得不好,会被家人唠叨几句。孩子饿了,去找妈妈,孩子病了,是妈妈照顾不周。饭不好吃,是妈妈的错,地不干净,是妈妈太懒了。
阿云说起这些时,语气平淡得像是诉说别人的故事,“我相信大部分农村宝妈都是这样的,没朋友,没假期,也没有工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更可怕的是,老公、婆婆以为你在家就是享福,以为饭会自己熟,地会自己干净,以为孩子会自己长大。”
二
阿云是遂溪岭北镇本地人。家里6个孩子,阿云最小,往上是5个姐姐和1个哥哥。年纪最大的长姐与阿云相差12岁,阿云从小被长姐带大。这是个一心想多要几个男孩的家庭,父母为生计忧愁,为姐姐们和阿云的性别感到遗憾,既无心,也无力在女儿们身上付出更多的关注。
阿云聪明,沉默,早早地接受了这种遗憾,天然地为性别感到自卑。性别压力和掠夺感以很轻盈的方式存在着,从8岁开始,阿云就开始帮着家里干活:割稻谷,拔草,洗菜剥豆子,洗碗,扫地……什么都做。与父母保持遥远的距离,不敢撒娇,不敢提任何要求,这样乖巧地长大。
从童年到初中辍学离开家,阿云没有体会过什么显性的暴力和虐待,当然也没有感知到任何确定的爱意。因为读书不好,在家里更觉愧疚,表现出快乐或无忧无虑会显得不知羞耻,在家里,阿云几乎一言不发,只是反复在心里决定——一定要离开家。
15岁,阿云跟着二姐去佛山打工,在一家美容院做学徒。学了两年后,开始正式工作。
美容师注重护肤和养生,阿云的皮肤有南方姑娘的细致,几乎看不到毛孔。保湿水乳,精华,面霜,不是多昂贵的护肤品,但瓶瓶罐罐被珍爱地摆在桌上,晚上护肤时,复杂的流程一个都不会少。白天上班时,阿云会化点淡妆,顺着眉骨画出微微上挑的眉毛,沿着内敛的单眼皮画上细细的眼线,用亮色的眼影点亮卧蚕,再夹翘睫毛,涂上珊瑚色的唇彩。染了酒红色头发的阿云看起来灵动,美丽,眼神天真。“没有哪个女人不爱漂亮。”阿云说。
阿云今年30岁。22岁之前的人生,对阿云来说,是一片空茫茫的刻意忘却。她不记得初到佛山时,城市以怎样的面貌对自己展开,也忘了自己是否雀跃,不记得在美容院工作时,自己是否对新的人生怀有期待。阿云谈了两次恋爱,或许是回避,或许过于疲惫不愿多想,阿云说,忘记了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人,也忘记了分开的理由。
22岁,阿云通过相亲认识了丈夫。阿云觉得他长得还可以,家里条件也比自家好,就在一起了。三个月后,他们在民政局登记结婚。没有白色的婚纱和哪怕简陋的婚礼,阿云搬进丈夫的家,与他的爸妈和哥嫂一起生活,成为了他的妻子。接着又很快怀孕,生下了第一个女儿。
时间是向前的一条直线,阿云做过出逃的女儿,关于佛山,她的味蕾比大脑更清晰,她记得有一家小店牛杂尝起来鲜美。时间又是轮回,离家7年后,阿云又回到了岭北镇,生育了四个孩子,成为无法逃脱的妻子和母亲。
护肤品和化妆品既昂贵又无用。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护肤,桌上的洗面奶已经过期了,护肤品落了一层灰,化妆品也早已变得干硬。一些过期的东西阿云丢掉了,一些舍不得扔,放着慢慢封尘。入冬以来,天气渐渐干冷,有时候,阿云会涂点孩子的宝宝霜。
每逢农历二、五、八,是镇上的赶集日,小道两旁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是一家家卖衣服的小商铺。阿云会趁这个时候流转其中,给自己添置点新衣服。阿云不会泼辣地讲价,一件粉色的长袖要价35,阿云小心地向老板娘询问,25行不行,老板说进都进不来,最后也没讲成。犹豫再三,她选中了一件印着亮片字母的橙色连帽衫,一件蓝色长袖,一件粉色卫衣,和两条深色牛仔裤。从衣架上拿下,叠起来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又搭好放回去,反复好几次,阿云嘴里嘟囔着,“你都不给我便宜”,最后还是抱在怀里。这五件衣服,花了165块钱。
165元阿云尚可做决定,但购买一部手机,或者洗衣机之类的家电,阿云必须经过丈夫的同意。在传统习俗与观念主宰的农村日常中,涉及家庭中的经济决策,阿云的意见不被聆听,她并不拥有自己的独立银行账号,脚下这片终日劳作的土地,她也并不是土地所有者。
有老乡看了阿云在集市上买衣服的视频后跟阿云说,“我穿的衣服都是工作服,又破又旧。”阿云说,“我都是在田里干活,所以衣服也是脏脏的。”阿云说着,充满歉意似的。
三
多数情况下,阿云是温和的,体谅的,理解的。有时和丈夫一起通宵摘完火龙果,看着丈夫拉着一车果子骑车远去的背影,阿云心里涌起一阵酸涩。这一天,丈夫早上五点就出来干活,晚上12点还没有回家。阿云在自己的社交平台发布了丈夫一双手的照片,因为常年务农,丈夫皮肤粗糙灰黄,洗也洗不净,指甲四周是黑色污垢,手背皱纹深刻。
阿云说,“这可能就是我彩礼都没要就和他在一起的原因。虽然他现在没钱,但他愿意为了以后的生活去拼搏,这就够了。”
很少的时候,阿云会流露出激烈的愤怒。11月15日,阿云发布一则动态:“早上跟老公吵架了,他说你别得瑟,你这么丑这么胖!除了我要你,没人会要你的!”阿云讲起事情的起因:早上干农活时,一旁的孩子哭起来,她赶紧放下手头的活去哄孩子,这个瞬间被丈夫看到,而后是劈头盖脸的指责,“在那边偷懒不去干活。草都长得比人高了!”
经历了一天腰酸背痛的劳作,却被讥笑为“什么都没做还在偷懒”,这种被剥夺感让阿云崩溃,“孩子不用哄吗?她哭的时候让她哭死算了!干活,我天天干活,又要带孩子又要洗衣服做饭,你有说过一句辛苦吗!我刚坐下就说我偷懒,机器人也要充电啊……况且我是人。”
崩溃后是委屈,继而是自我厌弃和怀疑。这些话,阿云没有办法讲给别人听。今年7月,阿云在今日头条偷偷注册了一个账户,在属于自己的一隅网络世界,阿云问,“头条的朋友们,我真的那么差吗?”
评论里有一个名为“家是教育的根据地”的网友回复:忍耐着,嫁了这样的老公,为了孩子我们女人都是委屈自己。想办法等孩子大一点就去上班,自己赚钱,哪怕每个月只有2000或者3000,至少活得硬气。阿云回复她,“孩子还太小,等孩子大些先。”
也有网友给阿云出招,“越贤惠能干越什么都让你干,还觉得做得不够好不够多,处处嫌弃。凶一点,动不动再骂他一顿,他肯定屁都不敢放。”阿云说,“是的,我的性格就是太软弱了。”
作为农村的女儿,阿云对未来的另一半并无太多浪漫梦幻的想象,“就想嫁个家庭条件好的。”可成为了妻子,成为母亲,阿云无法避免地承受着家庭中的一切:家务劳动,情感劳动,离开职场,抚养儿女,护理老人,以及随时可能降临的家庭内暴力。
波伏娃曾阐明女性工作的重要性,她认为无论妇女的工作多么繁重和令人疲惫,它依然为妇女的发展敞开了可能性。通过走出家庭和男性并肩工作,妇女“重获超越性”:她“具体肯定了自己作为主体的地位,她是积极描绘自己命运航程的人”。
“孩子还太小,等孩子大些先。”阿云知道自己需要进入职场,但她不知道自己终于能出去工作的日子是否会在未来降临。在传统的养育分工下,女性因为哺育婴儿而离开职场,在付出养育劳动的同时,也牺牲了本应得到的工资收入。这种养育责任的直接后果,就是让阿云,和更多的全职妈妈成为劳动市场的边缘人物。
“如果当初继续在美容院工作,现在是不是就留在佛山了?”这样的问题对阿云来说过于尖锐,阿云淡淡地回复一句,“没有如果。”
四
阿云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教育机会和学习意愿均被剥夺。日本NHK电视台特别报道组制作的《女性贫困》一书,提到“贫困代际传递”和“贫穷固化”。在女性没有走向社会的时代,女性的贫困问题就已经存在。很长一段时间这种状况并没有被当回事。因为一般人认为,即使工资低,生活艰难,这也不过是到结婚为止的事,是暂时的。女人早晚要结婚,回归家庭,不必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但现在,公共领域和家庭领域的性别不平等在加剧,财富和经济资源的分配也日益向男性倾斜。社会分层固化,女性的贫困正在悄悄地蔓延。而聚焦到农村,像阿云这样的农村妇女,在受教育程度、土地和财产拥有权、参政议政等方面均处于劣势,农村地区贫困女性化和女性贫困化的现象日益突出和严重。
作为1个儿子5个女儿家庭中长大的女儿,阿云变成了1个儿子和3个女儿的母亲。在某个巨大的黑色钟表里,无尽头的过去和未来两头无形地盘踞在它内部的机制中,阿云像一滴水,无法逃脱又无从选择地,落入这种命运之中。
阿云在重压下充满希望地劳作着,也在重压下忧伤地焦虑着,为自己的女儿们心急如焚。
大女儿淘气,性格野得像男孩,在辅导孩子做作业的夜晚,阿云被气到胃痛,“我要被气死了。二年级了,拼音不怎么会!上次测验居然才三十八分!不会的教她又不肯学,从来不主动学习!每次威逼利诱都不行。一到放假,就像放牛一样!抓虫子,抓鱼,没个女孩样儿!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对着你,我都要少活几年。”
气急了发脾气后,心里又是一阵后悔,阿云向女儿道歉,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懵懵懂懂地在22岁成为一个母亲,阿云觉得自己那时并不会爱人,对大女儿心怀愧疚。现在,看着怀抱里的小女儿,阿云总是不可抑制地感觉爱意柔软,缓慢溢出流淌一片。她轻声对她诉说,对她说好多好多话,“妈妈好爱你。妈妈喜欢亲亲你。”怀里的小婴儿眼睛澄澈,似乎在爱里感到安全。
阿云能做到的,是不让孩子看到自己哭泣或者和丈夫争吵。“我小时候也是缺爱的人,所以我不想我孩子也缺爱,我要让他们知道,妈妈很爱她们。”
有时,大女儿会帮阿云在草莓地里拔草。阿云夸奖着她,“姐姐,有你帮我妈妈干活变得很快诶。”女儿利落地拔草,听到夸奖笑得羞涩。“干活累吗?”阿云问她,“干活累还是上学累呢?”“上学不累。”,“那你喜欢干活还是喜欢上学呢?”,女儿没有停下拔草的手,笑着说,“喜欢上学。”然后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脸。
阿云说,听女儿说喜欢读书,喜欢学知识她感到很欣慰。“我现在拼命干活,就是不想让她们以后也做农活。”
阿云记得小时候,上学路上会经过一片桉树林,桉树树高叶密,树根盘虬卧龙,风声和雨声隐匿其中,危险伴随着蒸腾作用一起喘息。大人们总是说,树林里有坏人,人贩子,还有专门挖小孩器官去卖的人。每次经过这片树林时,阿云踩着自行车骑得飞快,担忧着某一刻,暗无天日的密林里会冲出坏人。
现在,这种恐惧从多年的岁月之前遥远地投射过来,依然存在没有被抚慰。但更让阿云担惊受怕的,是突如其来的雨水。10月,台风“彩虹”登陆湛江,受台风的影响,遂溪大雨不绝。雨水浩浩汤汤,掀起果园的地膜,冲走浇水管和支架,汹涌的雨水汇聚成河淹没了田地,几个月的忙碌付诸东流。阿云赤脚站在田里,积水漫过她的小腿依然继续奔流。阿云被瓢泼般的雨势淋湿,感受着彻底的伤心,无可挽回的失去。
只能再来一次了。雨水落去,土壤会重新变得干燥。9月圣女果整地种植,10月火龙果筛花和采摘,现在是11月,给草莓摘叶拔草,两个月后,草莓会成熟,阿云会收获一种甜蜜。阿云说,再忙两个月,她就要去城月镇上卖草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