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Carmen 阿扑 缝纫机

撰文|Carmen

虽然一再表示捐卵女孩「隐私是有保证的」,当问及填捐卵的信息表有没有模版,自称「卵子中介」的赵霄迅速发给我两个收藏夹内容,一个以「姓名:文静」命名。另一个则以「漂亮的一本学霸」命名,文件夹中除了所回答的基本信息,还有两位捐卵者个人照片和视频,此外还有学信档案截图和学生证扫描件、核酸检测单、B 超报告单,其中的个人姓名、学校、年级、地址、身份证号、电话号码等隐私内容均高清无码,一览无余。

其中备注「姓名:文静」的女生出生于 2000 年,今年就读于某大专艺术学院的大三,照片中「文静」皮肤白皙,圆脸、微胖,戴着红色的蝴蝶结向镜头微笑。「捐卵」的女孩根据中介公司的标准被「明码标价」。大专的女生最终卵子的成交价为 3 万,而一本女生的卵子成交价为 4 万。

赵霄说,「这两个长相一般人吧」,并发来一个以「高端漂亮」命名的收藏夹内容,里面同样包含一位捐卵者的个人信息,这名女生就读于大专,照片中长发柔顺,五官精致,姿态大方,戴着名牌耳机,靠在车后座上。这名女生的卵子成交价不到 6 万。

202医院全军优生优育技术研究所副主任医师肖玉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介绍过取卵手术的危害:「促排卵和取卵对女性身体的危害很大。」「女性要经历多种风险,如促排卵药物易使多卵泡发育,导致女性患上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临床上甚至有过因此死亡的病例。况且,凡是手术,就会有出血、感染等可能。」

校园里的卵子生意

第一次见到赵霄,是在朝阳区的一家咖啡馆,他在我们学校的人行道和路边长椅上都贴了捐卵广告,加上微信后,他提出「见一面,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问我。」

与卖卵的「文静」同岁,赵霄出生于2000年的冬天,长着一张土豆一样黄褐色的圆脸,寸头,身高约 175,看起来老实、憨厚、拘谨,像乡镇里随处可见的年轻人。赵霄站在咖啡馆门口徘徊,坐下后,他掏出手机来扫桌子上的二维码,几次都没成功,他喊来服务员,被告知要去前台点单,最后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拿铁。

赵霄告诉我,他老家在河南的一个农村,没读完九年级就辍学了。他原本在镇上的初中寄宿,成绩每每倒数,数学最差,九年级还不会做七年级的题,但他特别强调:「不是倒数第一。」这一所乡镇初中的学生规模像熟透而未采摘的水果一样逐年萎缩。七年级班里有将近 60 个人,八年级剩下 40 几个,九年级只剩 20 几个。也就是说,如果继续读下去,赵霄面临着沦为倒数第一的风险,加之几个好友都已经辍学,赵霄决定提前放弃。

辍学后,赵霄终日和朋友在镇上游荡,网吧去的最勤,挂着 QQ 聊天打穿越火线,一泡就是四五个小时。上网用攒下的压岁钱,一个小时只要一块五,晚上母亲问起来,赵霄撒谎说白天「跑出去玩了」,钱用来买了零食。

2020 年的冬天,除了在大学里贴广告倒卖卵子之外,19 岁的赵霄的主业是在北京大兴区的工地上做监工,坐地铁到朝阳区要一个半小时,他告诉我,来北京不久,对地铁规则还不太熟悉,因此坐过了站,不然「半个小时之前就能到。」

他仍然会和工友去网吧,如今他很少用 QQ,但仍然会打穿越火线,北京的网吧一个小时的网费最低也已经涨到四块钱。赵霄的撒谎技术日渐精进娴熟,不上班的时候,他会到处闲逛,在百度地图导航下走到附近的大学,装作肚子疼,向门口的保安求情借用教学楼里的厕所,尽管大学因为疫情防控锁校,这一招每每奏效。

他提前花几十块钱彩印了几百张小广告,装在口袋里,这些广告名片大小,纸质粗糙,印刷简陋,上书「招聘爱心捐卵女孩」,旁边印上微信二维码,蹭进校门之后,他会把广告贴在人行路和电线杆上。他如法炮制,蹭进了几所学校,屡屡得手。

微信上陆续跳出添加好友的红点,前后几十个女生加微信来问,多数都只是咨询,有的说没两句就跳出被删除的红色感叹号,还有人加上他的微信后直接向微信平台举报,赵霄还因此损失了一个微信号。介绍赵霄做卵子生意的「哥」——另一中介跟他说:「小姑娘给你问一下再把你删除,再正常不过了。」不过他宽慰道:「这种情况不会很多的。」这位「哥」已经在全国做成过多单生意。

赵霄挺想不通,他觉得这是一门「双赢」的生意,「反正卵子不取出也会排掉,多浪费。」赵霄的新微信号最早的一条朋友圈发布于今年 11 月,内容基本都是捐卵取卵相关的内容。在他的朋友圈中,「捐卵者」被称为「志愿者」,多条朋友圈是做过隐私处理的「志愿者」体检的照片和视频。还有一条朋友圈是著名女电影人徐静蕾的一则十秒钟的访谈视频,徐静蕾曾于2013年在美国冷冻了9颗卵子,应对主持人「取卵是很痛苦的一件事?」的提问,徐静蕾在视频中摇头表示:「一点都不痛苦,真的。」

赵霄对此深信不疑,「哥」告诉他,取卵完全不会影响身体,他也这样告诉来咨询的女孩。问到一次取多少颗卵子的时候,他踌躇了一下,然后说「可能20颗」吧。他还打包票告诉我们,女性一生的卵子是无限的。

然而实际上,育龄女性每个月只有一枚卵子能够发育成熟,随后脱离卵巢进入输卵管,等待与精子结合。

「捐卵」的整个流程在半个月左右,B 超检查合格后,卖卵的女孩会被安排进「精品公寓」住宿,「条件很好,绝对不会有蟑螂老鼠」,「每天早上都是鸡蛋牛奶」,之后的 11 天到 13 天内每天打一针促进排卵。最后一天取出卵子。

根据我国相关规定,要想冷冻卵子,必须身份证、结婚证、准生证三证齐全;同时,还要具有相关不孕不育的诊断证明,医院才可采取辅助生殖技术。

然而赵霄告诉我,他所在的取卵中介和当地三甲医院都有合作,不会出现一次不成功,多次取卵的情况,「按照我们的流程走不会有手术失败的。」

问及捐卵协议时,赵霄先告诉我:「我们做这个不是一次两次。如果我们诚信合作的话一年你也可以捐两次到三次的,不会因为这一次就把我们的公司搞垮的。」追问下,赵霄给「哥」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我「捐卵女孩没有协议」,只有「被捐助的客户」才有协议。

赵霄觉得整个流程天衣无缝,一本万利,他告诉我,如果他是女生,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遇到这样的机会,也会去卖卵的。

或许也没有人告诉过赵霄,这些来捐「捐卵」的女生,在短暂缓解经济压力的同时会面临什么:35厘米的穿刺针会接连刺穿她们阴道、卵巢,最后刺入卵泡,吸出卵子。虽然有 B 超引导,但取卵这种侵入性操作,百分百会造成卵巢出血,同时也不排除误伤子宫、膀胱、肠管、血管等卵巢周围其他组织的风险( 凤凰WEEKLY)。

滥用排卵药会打破正常生理周期调控,导致月经失调甚至闭经;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OHSS)是取卵手术的易发症,患病之后,捐卵费用很难填补治疗费用,患者会抽胸腹水,更严重的要会引起脑栓塞、严重肾功能衰竭,甚至死亡。

从富士康到卵子中介

我两次见到赵霄,他穿着同一件米色粗毛呢外套和长袖 T 恤,北京的温度已经降到零度以下,赵霄舍不得买新衣服,他在攒钱,好为过两年生孩子做准备。虽然没到法定结婚年龄,赵霄已经快要迎来自己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他和刘玥如是在几个共同朋友的饭局上认识的,那是 19 年的春天,两个人都刚 18 岁。那天刘玥如没化妆,身材匀称,圆脸,五官偏向浓重的一挂,浓眉大眼,蒜头鼻,扎着丸子头。赵霄觉得她「长得对路」,请求加个微信。平时聊聊「吃了吗」「今天去哪里玩了?」大多数女生聊天时回答往往只有「嗯嗯」「好的」几个字,赵霄觉得没意思,而刘玥如不仅会仔细回复,还会反问「那你呢?」于是他渐渐生出一种被关心的温暖与好感。

聊了大概两个月,两人成为正式男女朋友后,经常到当地的公园玩,或者坐车到不远的旅游景点拍照,逛路边摊,买车内挂坠,小饰品和廉价佛珠,两人都没有什么收入,购物不会超过几十块钱。今年夏天,两人到信阳游玩,在一张赵霄存在手机里的照片中,刘玥如扎着丸子头,穿着白 T 恤和高腰牛仔裤,胸前挂着粉色的拍立得相机。

在河南乡下的提亲仪式中,赵霄和刘玥如被带到里间的卧室说话,双方家长和介绍人在客厅聊天。赵霄拎着几大箱饮料、牛奶和水果上门,自以为非常周到。然而当晚刘玥如在微信上告诉他,虽然母亲很满意,但父亲觉得赵霄家庭条件不好,自己的女儿应该多去相亲看看,「多挑一挑,有更好的。」

赵霄很生气,又有点难过。母亲劝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催他去相亲。拗不过母亲,赵霄先后见了二十多个女孩,每个都聊上十来分钟,问几乎一样的问题:最近有没有工作?在哪上班?最后加上联系方式。

每个都只见了一面,相亲的女孩中有几个比刘玥如漂亮,也有几个条件更好,但赵霄会告诉人家:「我现在已经谈恋爱了,如果我这边可以成的话,我绝对不会说再去重新建立一个恋爱。」赵霄也想过,刘玥如的父亲可能「说不通」,他打算等上一两年,彻底没希望了再重新谈下一个。

软磨硬泡之下,刘玥如的父亲最终还是妥协了,婚礼在 19 年年底举行。刘玥如现在在老家亲戚的店里卖衣服,一个月收入两三千,只能供自己吃喝。两个人每天都抽时间打电话或者视频聊天,一次刘玥如说要报一个驾照班,赵霄打过去 3000 块钱。最近刘玥如又提出想报名幼师考试,赵霄又转过去 1500 元。他觉得包办媳妇吃喝之外的一切花销是天经地义。但是钱的压力渐渐袭来,赵霄暗暗懊悔,觉得自己结婚确实还没有准备好,「当时要是想到这些,那肯定感觉结婚不好,肯定不会这么早结婚。」

今年年初,赵霄找到了人生第一份工作——在四川成都的富士康工厂打工。在他的老家河南,许多赵霄这样的乡镇年轻人早早辍学,通过熟人介绍打工,或者来到镇上的工厂中介,在20岁上下的年纪被打包输送到大城市。

聊到今年在富士康的经历,赵霄仍然忍不住要骂,「别提了,垃圾工厂,垃圾死了」「就是让工人不停干,速度还快」「不把人当人」。

换上厂衣厂鞋,别上厂牌,赵霄浑身上下只露出眼睛。随后进入车间,一台台 iPad 像溯游的鱼,在狭窄的河道里急促地游到他面前。「手在忙,但是脑子空着」,他觉得自己像一台机器,「一日一日一日的重复着」。

每天要重复抬手,拧螺丝,重复这样的动作一千多次。因为整天低着头,胳膊和肩膀极度酸痛,扭动发出生锈的咯吱声。

富士康的几十座宿舍楼密密麻麻挨在一起,每栋都有二十多层,楼面是黄色和黑色,像蜂巢,给人一种压迫感和渺小感。从宿舍的窗户望出去,只有丛林一样望不到边的宿舍楼。室友不爱卫生,宿舍地上零落着外卖盒,烟头和饭粒,床上的被子乱糟糟堆在一处。晚上他在硬床板上闷头睡觉,从来不做梦,但有时会被室友震天响的呼噜声吵醒。

在富士康的几个月,赵霄感觉自己与监狱里与世隔绝的犯人并无区别。晚上下工,打开储物柜里的手机,消息和当日新闻像网兜里的鱼一样跳出来,他这才感觉自己真正从流水线回到了人类社会之中。工厂外有一条小吃街,卖螺蛳粉和臭豆腐,赵霄偶尔外出吃饭,看到一些陌生的食客的面孔,都会感到一阵子新鲜的愉快,甚至忍不住盯着人家的脸看。虽然现在回想起来,一切变得模糊,他已经记不清楚任何一个人的脸。

他决心做完两个月的工期之后,「再也不去了」。但结婚前老丈人的挑剔始终让赵霄耿耿于怀。在家里闲了一段时间,赵霄又通过中介到大兴区的工地上做监工,这一份工作包住,工作清闲,日日盘点账目和货物,但月工资只有 4000 多元,他每天吃食堂的白菜炖粉条和蒜头炒肉,一顿饭也就六七块钱。

春节过年串门的时候,一个比赵霄大五岁的老乡神秘地把他拉到一边,说要介绍一个「好活儿」,还特别强调,是因为他和赵霄从小玩到大,觉得他不错,才透露的。

赵霄管这名老乡叫「哥」,凡事都要「回头问问我哥」。这名老乡已经做成过很多单取卵生意,他所在的是一家卵子中介,专做收购卵子,对接客户再售出的全套服务。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在武汉,但全国都有分公司,像赵霄这样的「工作人员」遍布各地,主要业务都是靠到处贴印有自己名片的广告拉来的,「拉到客户就是自己的」。这名老乡的介绍下,赵霄成为了一名「自己找客户的小中介」。

明码标价的卵子

捐卵的「薪酬」在 1 万——10万之间,价格取决于两点:长相和学历。

今年夏天,赵霄在郑州做成过两单,一个在郑州读的大专女生加他微信,聊天中女生透露自己正在准备自考本科,但这一点并没有为她的卵子加价,最终成交价为 4 万,赵霄拿到了 4000 元抽成。不久之后,女生又介绍了自己的朋友来做,赵霄再次拿到一笔 5500 元的抽成,而这名女生也拿到了一定比例的介绍费。

本来觉得合作顺利,有长期进行的潜力,但这名大专女生忽然在之后的一天不再回消息,赵霄猜测她是被别的卵子中介「挖去了」。

为了「定价」,赵霄首先发给我一个包含 19 个问题的报名表,前面特别注明「提示处女不太适合捐卵」,但他随后表示「处女也可以捐,不过比较麻烦」,具体如何「麻烦」他也「说不清楚」。19 个问题中,包含姓名、年龄等个人信息,月经情况等健康状态,还有学历、职业、体重、身高等衡量标准,并要求发送三张生活照片和一则全身小视频。

赵霄告诉我,如果同时满足「研究生博士生」以及「长得好看」这两个条件,卵子的价格就能在八、九万以上。而捐卵者也可以发掘身边的学校里「需要钱」的女孩,介绍她们做「志愿者」,介绍人可以获得一定比例的佣金,并且可以「诚信长期合作」。

见面后,询问定价时,赵霄要求我摘下口罩,被打量的几秒钟,我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赵霄告诉我,仍然需要发几张照片给他,他转发给「哥」,才能得到更为精准的定价。

赵霄现在的微信里有几个「卵子中介」群,每一个都是 500 人满员,群中有各类中介,分工明确,有的像赵霄一样专找捐卵女孩,而有的负责找代孕妈妈,有的则负责找客户。找卵子的中介们把手上的捐卵女孩,简化成一串模版信息发到群里。如「164 B 新疆 真实大专 限郑州」,含义为「身高 164 的 B 型血新疆女孩,经过学信网确认学历为大专,只能在郑州进行手术」。

赵霄告诉我,有一些中年妇女在丈夫的许可甚至陪同下来捐卵,目的是「补贴家用」,这一类因为年纪大、学历不高,被称为「盲捐」——即联系到医院做完手术就可以走。成交价往往只有几千元。这些妇女甚至会甚至一年捐上三四次。

与「盲捐」对应的是「高端」,指学历在本科以上,有一定容貌的 20-30 岁女生,客户会对她们的资料进行挑选,被选中后需要见面,「确定是不是本人」,有些客人甚至会到学信网核查学籍信息。

赵霄也告诉我,有的「高端」女孩捐卵会刻意向男朋友或者老公隐瞒,他觉得「思想太封建了,又不是说卖身什么的,没那么严重吧?」问及愿不愿意让刘玥如去捐卵,他说「还没穷到那份上」。但他告诉我,如果刘玥如真的去做,他完全不会介意。

赵霄偶尔会在朋友圈发一些励志图片,上面写着「没钱就是最好的鸡汤」。他希望在北京能顺利做出几单,平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不爱刷短视频,闲着的时候要么外出贴小广告,要么和工友打游戏打牌,室友全都是河南人,口音只有微小的差别,平时用家乡话交流,很是亲切。虽然玩得不错,没有一个工友知道赵霄在做卵子中介,他告诉我,工作之后认识的朋友总是没有那么掏心掏肺。

赵霄会想起自己最掏心掏肺,也是最快乐的时光,那是在八年级,学校外面有一条小吃街,晚自习下课之后拜托走读的同学买几份炒菜和凉拌菜,外加一瓶廉价白酒,从矮墙上递过来,几个同学喝到「六亲不认」,在教室里大喊,拿着板凳互相摔。所有教室熄灯,空无一人,对面的宿舍楼灯光和月光透过窗户,映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喝酒之后,朋友之间的暗生的误会被解开,这曾经是 14 岁的赵霄生活中唯一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