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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法兰西广播公司记者的采访(2020-12)

问:疫情之后您一直保持很低调,我想知道您的生活如何?有没有因为日记而改变?

方方:也谈上不低调,因为我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我的日常生活一如既往,并没有大的变化,这就足够了。有变化的只是我所从事的文学事业。

我似乎被国家相关部门实施了拉黑方式。致使我无法在杂志发表作品,也无法在任何一家出版社出版自己的小说,更谈不上受邀参加任何一个文学活动。从1982年我开始发表作品始,从未有过这样的事。也让我想到极左势力在中国盘根错节,尤其在官员中非常有市场。

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中国改革开放了四十年,居然因为一个人被封在疫区记录了六十天疫情,就要被剥夺其在国内的所有出版权。这与文革整人的手段,已经很相似了,而这样的方式,正是极左势力所期待的,他们一直都在推动新的文革再次开始。目前我好在并未被网络封杀。

此外,我的日常生活并无变化。为此,我经常让自己换一个思路去想:中国距离文革结束毕竟已有四十多年之久,社会进步明显,诸多官员虽然害怕自己“政治不正确“,但至少还保有法律底线,这就是进步。

问: 在疫情期间您是否预料到您的日记有这样的成功?为什么之后会招来网上的抨击吗?

方方:我在记录第一篇时就写到了,我只是做一个记录。而且我是在我自己的新浪微博上写的,很随意,也没什么构思,只是记录一下当时的事件和我自己的感想,根本就没有想过出版。

写了十多天后,开始有出版社与我联系,初始我都回绝了,因为那时武汉的状况很不好,我自己心情也很坏,根本不想考虑出版的事。

后来,疫情得到缓解,前来联系的出版社更多了,我才决定出版。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问:为什么您会考虑在国外出版您的日记?您所经历的和亲眼所见的故事被大家去阅读,被留存,这对您很重要是吗?

方方:不是我考虑的。是我的小说《软埋》的翻译白睿文先生看到我的记录后,提出翻译出版。像前面所说的那样,当时武汉的状况不好,我也不想出版,也是给予了回绝。

疫情缓解后,更多出版社洽谈,不会少于十家,其中也有境外的。我想既然大家都希望出版,或许它是有出版价值的,于是同意了。我将同意出版的信息告诉白睿文先生。

我因为没有外语能力,又懒于跟其他出版社打交道,便委托白睿文先生帮我把全球代理权都交给代理公司。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我是职业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当然是希望有读者的,如果有发表和出版的机会,没有特殊情况,自然会选择出版。

这是所有中国作家都会有的选择,谈不上重要不重要,是职业习惯。问:在疫情初期,是什么让您觉得有一天需要把您日常生活感受写在纸上?方方:我在第一篇就写了,当时是《收获》杂志主编来约稿,他希望疫情之后我能写一篇《封城记》。

我是职业作家,他是职业编辑,是杂志的负责人,觉得封城内的生活,应该有人记录下来。我们的行为,都是很自然的职业行为。我并没有完全同意写《封城记》,但表示可以先记录一下。于是在我的新浪微博上写下了第一篇,这就是《武汉日记》真实的开始。

问: 疫情期间在家的情况如何?那段时间您是怎么生活的?必需品的供应呢?

方方:疫情期间,恰好是中国的春节。节日中,商家至少会休息三天或是更久,所以家家户户都储备有食品和菜。我也同样如此。我女儿因为属于密切接触者(她的父亲被感染了),她单独隔离在自己的住所,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储备的食物,足够我吃半个多月。

后来疫情缓解后,社区和电商行动起来,也有很多志愿者在为市民提供帮助,人们大多可以通过网上团购采买食品。由于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吃得也少,我的同事和邻居们也会把他们的食品给我送一些过来。尽管隔离的76天,但是食物问题上,各家都很从容。

中国并不穷,提供一座城市百姓的日常食物和用品,应该是很容易的事。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政府,也从来没有担心过我会没有吃的。问: 您能告诉我当您知道您能出门的那一刻的感受吗?自由的感觉?方方:因为我平时也不怎么出门,大多时间都在家里。

所以在解封后,我住到了郊区,那里一直是零感染。又因为极左势力和网络流氓的威胁,出于对人身安全的保障,我大多时间仍然是呆在家里。解封是看的视频。看到之前堵死的道路被打开时,仍然忍不住热泪盈眶。那样的时刻,根本没有自由的概念,有的只是:大家终于活出来了。

问:几个月的封闭式管理的生活您有怎样深的印象?

方方:凭心而论,前期人人都是紧张慌乱的。尤其有谣言说,武汉外围已经全部被封死,国家放弃了武汉,准备让武汉人自生自灭。

这个谣言让无数人焦虑。疫情早期的信息不透明,每个人都面临着不确定性,所以人心惶惶。我一向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处在那样的情况下,心里也有些紧张茫然。但是到了初一,看到上海医疗队来武汉支援的消息。

我深知,中国的事,一旦变成国家行动,就一定能很快解决。所以,立即就安心了。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开始记录。

及至疫情中期,武汉的抗疫和日常生活,变得慢慢有序起来。无数公务人员下派到社区为百姓服务,隔离也变得更严格,感染人数越来越少,而治愈率也越来越高。

应该说,到了中后期,官方的管理还是很有效的。民间的自愿者也非常多,整个武汉都显得井然有序。

问:说到疫情您会不会一直很沉重?就像记忆中的一起严重的事故,创伤即使不经意间一样依然存在?方方:是有点沉重,尤其在早期,那是我们的至暗时刻。我在武汉生活了六十多年,直接认识和间接认识的人真的很多。在不停听到死讯时,心里真的非常难过。

因为这些死讯太密集了。尤其是这些死者们,对求医无门和自己的死亡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们的绝望可想而知。这种创伤对于所有家庭破碎者来说,或许会伴随其一生,也或许会很多年,走出阴影,是他们终生的事情。

尽管有人会选择忘记,但是某个不经意的时间里,它还是会冒出来的,这是毫无疑问。但对于仅仅只是被封在城里,并没有感染或死亡的人家来说,创伤要轻微得多。

问:您是否感到愤怒,悲伤?

方方:当然有。我被封在城里,身处于一场巨大的灾难中,居然有人在这样的时候,对我进行造谣攻击,真的很不可思议。

疫情之后,这些人,终于利用海外出版这件事,作为突破口,煽动起一场网络暴力。直到现在,这场网络暴力都没有结束。

而官方则进行选择性包容,我不可能不愤怒,也不可能不悲伤。但这些也都是在网络暴力的早期。时间长了,谁都能看到那些对我的诋毁和中伤,全部都是造谣,而我自己也无所谓了。

我知道挑起这场网络暴力的是些什么人,而且也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将这些人这些事当笑话来看。这场网络暴力是附加在这场灾难上的丑恶,是这个时代为自己留在历史上的一个耻辱。

问: 如今武汉的生活已经回归疫情以前?

方方:从城市状态上看,基本上已经恢复到疫情之前的氛围。商场和餐厅,都开业了。我们和朋友们一起外出吃饭,也基本上没有戴口罩。但有些隐性的东西,回不到过去。比如倒闭的小店,死去的亲人家庭,很多人的心态,比如我,等等。一场灾难过后,总归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问: 您是不是也一直等疫情的真相,它的调查?

方方:是的。而且我也相信有一天湖北会成立调查小组,查清这场灾难的来龙去脉,给人民一个交待。这是必须的。

(方方注:这是法广记者去年12月中旬发给我的问题。我在12月19日晚给了他回复。是根据他的提问,所做的回答。这里除了修订几个错漏字外,其他均未改动。

我没觉得这些问题有什么反华内容,它与世卫组织来武汉也没有半点关系。其中关于人身安全一语,也是在谈武汉解封时所提及。看到张颐武的变态解读,真的觉得很无奈。

也由此想到,当年林昭、遇罗克等人被枪毙,四周又有多少张颐武或司马南这样的人?这应该算政治构陷吧?如果成功,被构陷者又会遭遇到什么?还好,现在到底不是文革。以前读到关于文革中受迫害人的文章,很难知道他们周边的那些鼓噪者是谁。现在的网络有记忆,真好。

顺便再说一句,外媒记者有不少人在中国生活过很多年,对中国也很友善,并非某些人想象中有那么多的仇恨,而且对中国的抗疫也多持肯定态度。这是他们对我采访时我得到了印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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