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一千年前的除夕夜,漂泊异乡的戴叔伦写下了以上诗句,在当下,它会引起更多的共鸣。
在中国,回家过年是深植在国人心中的传统观念。疫情背景下,2021年的春节显得特别,“就地过年”从社会号召逐步变成了人们的现实选择,对很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在别处”的新年。张文宏认为,没有谁会认为就地过年是理所应当的,这是为全中国人民所作的贡献和慈善。
我们尝试观察并记录这个“在别处”的春节,它在没有了春运大军的北京西站,也在就地过年的劳工群体中,或许难以和家人团聚,也希望在别处的你,春节快乐。
所幸,不论大江南北,春风总会拂过,新年总会到来,我们期盼春回大地,万象更新。
这是搜狐·极昼工作室 春节策划“在别处”第一篇
作为北京春运最繁忙的火车站,开通二十多年的北京西站正迎来一个特殊的春运,去年节前十五天,西站运客量达到300多万,相当于每天运走一个中小县城的人口。今年,一部分人提前回家,更多的人选择了就地过年。尽管西站24小时灯火通明,每一个岗位的工作人员保持执勤,但减少了70%的乘客让西站和往年比起来显得安静异常,取消的列车班次在增加,行李架空了一半,小卖店都不囤泡面了,附近的快捷酒店房费也打了五折。
2月10号,除夕前的最后一天,是春运的巅峰日。虽然相较前几日,人流量上涨不少,但和往年的这一天相比,依然显得冷清。候车室里守着行李的人,脸上的兴奋如旧,他们都有不得不回家的理由。
文 | 邹帅
视频、图 | 吕萌
视频剪辑 | 沙子涵
编辑 | 龚龙飞
即便戴上了口罩,走进北京西站,你也会闻到和往日不同的气味。和往年春运大军一块消失的还有泡面味,香水味和汗味。现在,浓郁的消毒水味盖住了一切,无论从地铁,还是南北广场进站,这样的味道总会提醒到来的人,必须带好口罩。
每过4个小时,当值的消杀工人们就会对约5.9万平方米的作业面积做一次消杀。他们裹着厚厚的工服,背着笨重的喷壶,细密的消毒雾气均匀地洒落,像在农地除虫一样认真。
和往年一样,北京西站也做了春节装饰。站内外的走廊下方,20个中国结,76个大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它们对称又庄重。在站内,一棵高近5米,拥有着巨大树冠的“科技树”特别引人注意,上面超过500片的全面屏树叶在滚动播放代表团圆、加油等意象的照片,颜色鲜艳,温馨。不过这棵网红树似乎失去了往日旅客的娇宠。十分钟内,只有3个人上前合影。
这必然是西站最冷清的一个春节。1996年初开通运营时,它便是亚洲规模最大的现代化铁道客运站之一,它从设计理念到运营方式上都绕不开一个主题,就是年复一年的春运。近30多年来,中国的春运大军从1亿人次增长到近年的30多亿人次,相当于让非洲、欧洲、美洲、大洋洲的总人口搬一次家。
曾经,为了应对春运,西站城管分局执法一队每年要用坏至少10个大喇叭,有队员曾经在一天内就吞下了一整板金嗓子喉宝。一位工作人员回忆,他毕业参加的第一个春运,因为过于紧张,检票钳打到手掌的虎口皲裂,只顾着低头检票,换岗时脖子无法转动。自助取票机在不停地增长,编号已经排到了136。尽管乘车已可以不用纸质客票,但春运期间依然可以看到排队的长龙,以及社交媒体上对取票机永远不够用的抱怨。
今年,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大军消失了
这次回家,张金平没有在冷风里排队。2月4日下午,北一层进站口门前的11个通道仅开放了两个。即便如此,却丝毫没有拥堵,往年广场上排队的人群消失了。
去年疫情爆发的时间是在春运返乡之后,在前半段的15天里,有308.5万乘客从北京西站离京,相当于每天从这里运走一个中小县城的人口。在这座超级城市里有745.6万外来人员,可以说,相当一部分人都是把西站作为回家的起点,他们都见识过春运的拥挤。
现在,喇叭不时地播报因为旅客过少而被取消的车次,各处的显示屏上也在反复播放。尽管每个候车室的座位上都贴了间隔就座的标语,但依然有闲置的座位。靠近入口的三号候车室,则被工作人员拉上了门。
分布在各个入口的10台红外测温仪,平均每天亮起6万次。随着各地防疫政策的变动,这个数字还在继续减小,1月28日是春运第一天,它们甚至只确认了2.5万人的体温。
车站二楼的爱心候车室是为行动不便的乘客准备的,工作人员会用轮椅或者担架把乘客直接送到月台。过去,每天有200多人需要运送,推车人的肩颈胳膊难免发酸。现在每天送下去的人只剩个位数,轮椅闲置在候车室门口。
张金平今年没有买泡面,他怕在车上吃会不安全。以往,小卖店的老板都要在仓库里备上超过200箱泡面,一多半是老坛酸菜味。老板们很有自信,还没到年三十这些货就能卖光,高峰时期,平均每两分钟就要卖出去一盒。
但今年,老板的仓库里,一箱货都没敢备。摆在架子上的泡面和袋装北京烤鸭都还没有卖掉一半,这两样已经算是车站里最受欢迎的商品。
隔壁店里的老板娘正在絮絮叨叨和保洁员抱怨年轻人没有礼貌,刚刚有个女孩进来,问完路没有说谢谢。往年,密集涌上来结账的人群会把她包围住,她没有心思念叨这些。面馆的老板百无聊赖的坐在门前揽客,偶尔有人驻足,往店里打望时,她会迅速补上一句:“今年人本来就少”,生怕客人误以为是味道不行。
与室内相比,车站外的空间显得更加静谧。偶尔能听到不远处马路上的汽笛声,还有清洁工把桶扣在垃圾车上发出的撞击声。
垃圾也少了。在广场上巡视的垃圾车,有时候几个小时才能装满一辆。清洁工人还是要用扫帚在门前一寸一寸扫过,但把烟头捡进簸箕里的动作却少了许多。
北广场上的行李寄存处不超过四平米。里面还要放置一个工作人员的工作台,一个安检机,剩下的空间才能放上存东西的行李架。往年总是会告知旅客存满了,如今空出了一半的架子。物品把地面堆满,拿都拿不出来的情况,今年是见不到了。
决定回家的人
下午两点,张金平独自坐在南广场地下的通道里喝着二锅头,车票出发时间是晚上九点,他像往年一样,一大早就从昌平出发了。到的太早了,暂时还不能进站,他就自酌打发时间。
身后是长期睡在通道里的流浪汉,有的人裹着厚厚的被子睡得正香,锅碗瓢盆就摆在旁边。张金平没椅子坐,在地上铺了一张报纸。过去几年,他偶尔坐晚上的车,有时候坐清晨的,但从来没想过要去车站旁边的旅馆睡上一宿,“应该挺贵的”。
实际上,西站旁边的地下小旅馆,不少是牌子还挂着,但前台已经关门了。一家连锁快捷酒店,大床房只需要150元一晚,还不到往年价格的一半。虽然在大众点评上它的右上角标注着“春节紧张”,走进酒店,前台工作人员会诚恳地表示,不会满的,最近都没什么人。
从北京西站出发,七八个小时后达山东菏泽的县城,再花上3块钱坐趟公交,张金平就能到家了。两天前,他刚去附近的医院做了核酸检测,盘算着县里很久没有出现病例,回去应该不用被隔离。但张金平也担心,不知道年后什么时间能回来。
在北京,他肯吃苦,到处接短工。很多网站上都有日结的小工,有时是去工地,有时是去打包快递的流水线。辛苦一个月,能到手五六千元。刚来北京时候的张金平是震惊的,觉得自己来太迟了,浪费了多少挣钱的光阴。他忍不住掰着手指头算,一个月比在老家多挣3千,那一年就多了……
这次回家,少挣的很可能不止一个月,不心痛吗?张金平也算过,但回家的念头没有动摇,那是他一直在期盼的事情。过去一年,虽然挣了钱,但他也确实过得苦。今年冬天特别冷,在工地上做泥瓦工时,感觉身体快要僵住了。“确实感觉年纪有点大了,熬不到了”,上夜班的时候,有几次他很难控制住突如其来的困意,没少挨骂。
张金平63岁,在工友中算是很老了,他身材瘦小,裹着厚厚的黑色棉衣,戴着一顶雷锋帽,白发从帽檐处漏了出来。刚来北京时,他对自己的身体素质还算自信,但这两年,腿关节也开始疼了起来。
张金平感觉自己和北漂年轻人不一样,他在北京的日子很少有“生活”的部分。每天下了工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就是玩手机打发时间。他不时往“一家亲”的微信群里转发链接,有时被孩子们批评少转些“谣言”,但他忍不住,这是他想家时最喜欢做的事情。
赚了钱,给孙子孙女带点玩具回去,张金平才觉得在这个城市是有盼头的。脚边的蛇皮袋里,除了衣服,还有一些特产,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小猪佩奇玩偶。
和张金平不同,吴敏来到车站之前经历了反复的犹豫。她在一家公司做保洁,丈夫也在北京务工,7岁的女儿和爷爷奶奶一起留在河南的老家。吴敏有固定的客户,每个月要去给这些住长租公寓的年轻人做两次保洁。
她很早就买了回家的车票,女儿晚上跟她视频的时候也总在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政策是一点点变化的,一开始只是要求公务员就地过年,吴敏的心稍稍放下。后来国家卫健委发布了返乡疫情防控的政策,不少地区也开始要求回家要隔离,她又惶恐了起来。
最终决定回家,是看到手机上推送了一条“就地过年,留守儿童怎么办”的新闻。一年没有见到女儿了,吴敏不想她春节还只能在手机里见到妈妈。她想着,居家隔离十四天也没关系,反正回去的目的也是待在家里。
2月第一天,吴敏又敲开了客户的家门,她有点尴尬。两次保洁相隔的时间太近了,只有一个星期。但她想早点干完,早点回家。一切顺利的话,在老家做两次核酸检测,月底回到北京的时候,吴敏还能完成这个月的另一半工作。
继续在车站过年
夜幕降临,西站的人流量变得比白日里更少。但只要还有乘客和列车,这个庞大的系统就要继续保持24小时运转。
聂佳明已经有9年没有在春节回家了,这是第10年。他从18岁就开始在西站工作,现在是安检队的队长。每年的大年三十,他都是跟队友们一起过的。
如果运气好,晚上没有值班的话,大家可以一起在食堂吃饺子,聊聊天。而排了班的人和家人视频要等到次日换班后。车站二楼的12306服务台里,李硕文戴好护目镜、口罩,开始了晚班的工作。需要投诉或者咨询的旅客,包括那些不小心坐过站、误乘的人,都会来到这里。每一天她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是:“我在哪个候车室乘车?”
即便是今年,这样的问题,李硕文一天也要回答上千次。往年当然更多,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她说到口干舌燥。
最近几天,过了晚上十一点,服务台基本没有乘客再过来了。但李硕文要戴着密闭的防护器材,值班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手机是不能带进来的,和工作无关的书籍也不能看,更不能睡着,就只能坐着。有时候李硕文也会怀念起以往更繁忙的时候,至少时间过得更快一些。
旁边对外的咨询电话倒是比往年火爆多了。尽管很多人最后没有选择回家,但还是要问一问。“需不需要做核酸?会不会被隔离”,来电基本都是问这些。
咨询的人太多了,如果不走运的话,可能一整天都打不进来。有时候李硕文接起电话,对方怒气冲冲的,“你们是不是故意不接?”
李硕文上一次在家里吃年夜饭,是在五年前。巧合的是,她的双胞胎姐姐也在铁路系统工作,以前两个人都在西站,因为排班的不同,好几天才能凑在一起。今年,姐姐去新开通的京张高铁支援了,她们也有好几个月都没见上了。父母原本以为今年或许有可能一起过年,听到和往年一样的答案时,父母情绪有些低落。
说到年夜饭,李硕文最想念的是奶奶做的鱼。吃是吃不上了,到时候空了跟家里视频一下,再看看和姐姐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这个年也就过了。
车站外的环形通道上,滴滴司机李强正在把他这两天唯一的西站乘客送到入口。他并没有春运的感觉,李强跑车五年,到了每天至少要往车站跑五六趟的时候,李强就知道春运来了。
发车的时间渐渐接近了,张金平路过进站口安检台旁边的聂佳明,穿过李硕文所在的12306服务台,走进候车室。汽笛声响起时,他的列车缓缓离开北京,驶向山东。
站台附近的铁轨上,一班列车正在缓缓进站,那是另一批已经到家的人。
(张金平、吴敏、李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