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莉雅

有人戏称,Clubhouse意外引发“1949以来两岸最大规模的和平对话”,许多人第一次听见了来自“对岸”的真实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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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端传媒设计组

一个没有墙的世界会是怎样?Clubhouse 短暂地见证这个时刻。

今年二月,语音社交软体 Clubhouse 突然间在中文互联网世界成了爆款,原因不只因为它的创新,而是中国大陆用户无须通过 VPN(翻墙)就能使用这个 App。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只要打开这款社交软体,立刻可以感受到真正意义上的“与全球用户交流”,这是其他已经受到中国政府屏蔽的大型社交平台如 Facebook、Instagram、Twitter 所无法做到的。

许多大陆用户将 Clubhouse 形容成“高墙中的裂缝”,抢在政府出手监管前,呼朋引伴加入这个平台,在上头经历一场魔幻的狂欢时刻。

不意外地,这时刻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2月8日中国政府屏蔽了 Clubhouse。此后,Clubhouse 就与其他社交平台一样,仅存于墙外世界。

尽管如此,这短暂的裂缝依旧留下几个足以写进历史的时刻,其中一个是如井喷般涌现的“两岸房”,许多大陆用户彻夜未眠,流连于上头,积极发言谈论政治观点,让两岸四地的用户真切地体验一次毫无限制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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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4日台北自由广场,人群聚集以悼念六四事件的死难者。摄:Lin Yen Ti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平时人们对政治的回避和退却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没有人说的是完全真理,但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拥有一次让自己暴露在不同意见之下的机会。”

1.

2 月 6 日,网友@雅鸡仔儿饼在微博上写下这样一段话:“我不知道这样的环境能持续多久,或者说还有没有机会出现,但我一定会记得这个划时代的互联网时刻。”

这名网友口中的“划时代的互联网时刻”指的是前一晚 Clubhouse 上出现的“两岸青年大乱聊-所有人问所有人”聊天室(在 App 里称为房间)。

在这个房间里,一共吸引五千名来自两岸四地的听众——此为 Clubhouse 一个房间的最高人数上限——一起在线讨论两岸议题,话题五花八门,像是统独议题;两岸现行政治体制的差距,大陆民主化的可能,日以继夜地聊了近 72 小时。结束之后,不少用户另开其他房间,持续畅聊两岸议题。

有评论戏称 Clubhouse 意外引发“1949年以来两岸最大规模的和平对话”,几乎每一天,有数以万计的用户在不同房里,毫无限制地谈论政治话题,包含统独议题,香港反修例运动、新疆议题、六四天安门事件,民主与极权等中国互联网平台上罕见的话题。

这样的评论,和目前被形容成“寒冬期”的两岸官方交流状况,形成一种有趣对比。

27岁的谭奥航向端传媒谈起开启“两岸青年大乱聊-所有人问所有人”聊天房的经历时直言,这是一场意外,“我没预料到一切会这样发展。”

谭奥航,贵阳人,平时生活在广州,除了自由接案,也在 TEDx 担任志愿者,他自认是个关心公共讨论的人。“我平时就很关心人与人之间的讨论,也关心如何建立起有意义的讨论。过去我有时会对大陆的社交网络感到失望,主要是上头会有一种氛围是大家会觉得很危险,所以不敢说实话。”

2月2日,谭奥航加入Clubhouse,与许多人一样,他只是对这一个新产品产生好奇。

对于 Clubhouse 的第一印象,谭奥航说,“我有感觉到它确实很不一样,声音这种媒介是很亲密的,加上即时互动,更能够展现出一个人真实的情况。”

不过,由于 Clubhouse 采邀请制的方式,意即每一位用户必须通过朋友的邀请码才能加入,因此谭奥航刚加入时,放眼所及的还是与自身朋友圈有关的科技、新创等主题。此外,中文的房间数量也算不上多,形成一种与现实社会没差太多的“圈子感”。

若从 Clubhouse 的成长曲线来看,这种稍嫌单调、且具有圈子特性的氛围并不难理解。2020 年三月 Clubhouse 正式推出,当时全球只有 1500 名用户;2020 年十二月,用户数突破 60 万人,其中以欧美用户居多,中文用户寥寥可数。与当今的几个知名社交平台相比,这样的人数很难引发关注。今年一月中旬,由于一些欧美名人的进驻,Clubhouse 的确有在关心科技前沿的圈子掀起一波涟漪,但也不至于扩及到大众视野。

直到2月1日,话题十足的特斯拉创始人 Elon Musk 宣布在 Clubhouse 上开启房间,这成了 clubhouse 发展历程中的一大转折点。Clubhouse 立刻成了全球热点。人们像是抢购一档肯定上涨的新兴股票蜂拥而至,而中文用户也差不多是在这一天以后开始加入。

根据移动数据分析公司 App Annie 公布的数据显示,Clubhouse 目前的全球下载量(非实际用户数)已突破八百万次,从 2 月 1 日的 350 万次增长至 2 月 16 日的 810 万次。App Annie 估计当中 260 万用户为美国用户,其余为全球用户。此前,Clubhouse 的创始人 Paul Davison 也曾公开表示,二月份的用户许多是来自亚洲。

当中文用户数开始猛爆性增加,此前“单调”的氛围出现改变。谭奥航发现不同主题的中文房在短时间内大量出现,这让他感到兴奋,也跃跃欲试。

2 月 5 日,谭奥航微信上找了几年前在广州工作遇上的台湾人曹雅涵,他看到她也在 Clubhouse 上,主动与她讨论开聊天室的想法,“起先我们没想到香港,因为我们一个是大陆人,一个是台湾人,所以自然而然想说,彼此身边的朋友会不会对另一方有什么好奇,既然有了这个软件,想说那干脆一点,就是有个机会真实地问对岸朋友一些问题。”

当天晚间八时,谭奥航与曹雅涵开启房间,命名为“两岸青年大乱聊-所有人问所有人”。原先,他们只打算开一小时就好,预计晚间九时关闭房间。

一开始,只吸引了几十名听众,当中更多是大陆用户。对于此前没有在 Clubhouse 上主持过类似议题的谭奥航来说,起先没有预设具体要聊些什么,所以只好先聊聊两边天气差异,以及各自疫情的现况。接着,用户开始举手发表对两岸议题的看法,比较常见的讨论像是:“台湾社会近年为何出现反中的情绪?”“两岸人民如何该称呼彼此?”“两岸政治体制的差异与经济问题?”“美国在当中的角色?”此外,香港反修例运动使得与大陆矛盾加深,也让“香港究竟在抗议什么?”成为热门话题。

随着讨论越发热烈,房里的听众人数也开始增加。“中间我有一度觉得失控了”谭奥航坦言,建立聊天室以前的确想过这可能涉及到政治议题,而他内心也希望这件事能自然地发生,但不可控的用户数与发散的议题走向,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但这份不安很快就被现场的讨论氛围给平复。房间里的听众多半非常积极发表看法,因而形成一种讨论氛围,即便偶尔有部分极端言论,很快地就会因为平台的特性——多对多、互动性、实时性——而受到其他用户制止,“比如说有人讨论到香港问题,有听众认为整起事件都是香港的阴谋论,但后来会有别的听众,讲出另一个说法校正。我觉得这是 Clubhouse 最可贵的地方。所以后来我开始把自己当成普通听众,听大家分享自己的想法”谭奥航说。

讨论进行一个半小时,已经超过谭奥航预计的时间限制,但他看到房里同时在线的听众还有几百人,于是就将主持棒交给其他用户之后,先行离开。大约晚间十一时,谭奥航再度回到房间,看到人数已经增长到了几千名听众。他心想这房间隔天应该就会关闭,没想到,隔天早上九点,房间不只持续开着,人数还不停上升。

自此,对谭奥航来说,这聊天室俨然已经跟他没有太大关系,反倒是房间已经自主运行出一套规则。“一开始我没有给什么机制和规则,就是让大家自由说话,但后来回去后现房里竟自主建立起一套『发言规则』:由大陆用户、港澳台用户轮流发言,每人发言有时间限制。”

隔天,房里的讨论内容也在其他社交平台扩散,如 facebook、微博上引发话题。网友“柏拉芋泥”在微博上写道:“平时人们对政治的回避和退却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没有人说的是完全真理,但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拥有一次让自己暴露在不同意见之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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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族女性在中共所称的“再教育营”上完政治教育课堂,离开营地。摄:Thomas Peter/Reuters/达志影像

“我们平常接触到的中国听众有七、八成都是小粉红,我们看到的留言都是攻击性比较大,所以我们很想听当地人的生活分享。”

2.

随着讨论度上升,Clubhouse 很快掀起一波“两岸房”风潮,短短几天之内,以两岸为主题的房间数量开始上升。

实际上,在“两岸青年大乱聊-所有人问所有人”讨论的当下,另一批台湾用户也开了一个名为“听了一下两岸交流的聊天,觉得没救了”的房间。接着,又有大陆用户再开“没有救吗?——clubhouse有无可能成为自救+互救的第一步?”以及“听了"觉得没救了" room,觉得他们也没救了。”

除了这种相互串连的房间,还有不少以敏感话题如新疆、六四天安门、为李文亮医生默哀等主题的房间出现。人们讨论 Clubhouse 的重点从先前的产品导向,转向锁定在不同主题间的交流内容。

多种因素的作用之下,“两岸房”迅速占据 clubhouse 的版面。

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是,Clubhouse 在当时还没被纳入中国政府的监管范围,使得这里成了十几年来中文互联网中难得一见,还没被中国网路“防火长城”阻碍的社交平台,因为这一特点,出现大量中文用户注册。

在没有墙阻隔的情况之下,每一个加入聊天室里的用户,无论来自何方,都能询问其他用户任何他想问的问题,让用户们自由进行观点交流。而即时交锋敏感政治议题成了“两岸房”的一大特点。

此外,2 月 5 日晚间八时,台湾知名 Podcaster 百灵果跟“两岸青年大乱谈”同时间,开了一个名为“西藏跟新疆的朋友,我们想找你们过来聊天”的房间。百灵果邀请 clubhouse 上的西藏人、新疆人来分享各自的生命经验,并且讨论集中营的话题。当天,确实吸引不少新疆维吾尔族人以及新疆汉人用户,他们对此事有着差异的认知,由于话题碰触到中国社会的政治敏感区,加上百灵果自身人气,房间人数很快就达到人数上限五千人,不少用户因为无法进入房间,让这个聊天室的热度延伸至其他社交平台。

事后百灵果也公开分享开房的动机,“我们平常接触到的中国听众有七、八成都是小粉红,我们看到的留言都是攻击性比较大,所以我们很想听当地人的生活分享。”

百灵果的想法,某方面说明不少台湾用户沈溺于“两岸房”的理由——新鲜、真实。

自 1949 年以来,两岸分隔分治长达 70 余年,两岸民众长期隔绝。即便 1987 年台湾政府宣布开放探亲,但碍于两岸的政治现况,也没带来两岸大规模的民间交流。即便台湾几经政党轮替,但两岸官方交流在彼此政权“尚无定位”之前,依旧窒碍难行。

近二十年,两岸的民间交流大致分成三个部分,一个是 90 年代台商西进,另一个则是 2009 年之后前往大陆求学、工作的台湾人。根据台湾行政院主计处的统计,近十年台湾赴中国大陆工作的人数在 2012 年达到高峰,总计 43 万人,此后人数逐步下滑,直到 2019 年则是 39 万人。最后一个就是短期旅游。

撇除具有大陆经验的群体,一般台湾民众平时生活并不常接触到大陆民众,除了少部分的人通过陆生、陆客等交流管道。然而, 2019 年 7 月,中国大陆官方大规模限缩陆客来台“自由行”,长达 8 年的旅游交流嘎然而止。没多久,也暂缓陆生来台求学。紧接着,2020 年 COVID-19 在全球肆虐导致各国边境政策提升到最高层级,台湾与大陆之间不管是官方交流、民间交流皆降至冰点。期间,由于双方敌对气氛升高、共机频繁绕台,几度出现“台海战争”的紧张局势。

此大时代的转变,落在社交平台上即是双方阵营的剑拔弩张。在中国的微博上,不时可见一些仇台的言论,反观台湾的脸书上也时常出现反中的言论。相较于此,Clubhouse 上通过“声音”直接对话与交流,反而让更多用户有“真实”、“理性”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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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7日香港 ,示威者占领香港理工大学,一名示威者用塑胶覆盖自己,防止水炮车的蓝色染色液体。摄:陈焯煇/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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