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导演赵婷(Chloe Zhao)与她的作品《无依之地》(Nomadland)在夺下2021年金球奖后继而入围奥斯卡提名,成为夺奖大热。此消息一经公布,这部美国电影因其主创者的特殊身份,在中国迅速引发了舆论热议。赵婷在中国国内的民族主义叙事中一度被吹捧为成功征服西方世界的孤胆英雄。然而,这部电影登陆中国的历程实可谓一波三折。在赵婷的一些早期言论被扒出示众后,这个民族骄傲迅速被打成了“恨国辱华者”,她的电影作品也一度被豆瓣、微博等平台下架和禁评。此后,批判的大字报逐渐减少,正面评价的风向重起,被下架的内容又悄悄回到了台面之上。在经历了几次大逆转后,《无依之地》在中国的上映计划至今仍有悬念。

辱华|一个标签决定生死:审查权早已不再只是“花季护航者”

事实上,《无依之地》这部电影从头到尾都是“很美国”的。它聚焦的对象是一个专属于美国的、在美国主流社会中不太为外人熟知的阶层,它呈现的母题包含传统产业衰落的现状、美式汽车社会的生活方式、西部先民的开拓精神、家庭与个体的关系、女性的独立等等,它的叙事包含的人文关怀亦很富有西方文化的色彩——对于不够了解美国的亚洲观众来说,它也许更像一部呈现了美国西部壮丽风景的风光大片。导演赵婷在获奖感言中提到,这部电影的“核心是一场悲伤和治愈的朝圣之旅”,“同情心能够掀开所有隔阂,让我们走到一起”,其间透露出的艰辛、孤独、悲悯,以及赵婷在其职业生涯中表现出来的独立和勇气,无不散发着美国文化在她身上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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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之地》电影海报

然而在中国的民族主义语境中,这些与东方传统文化迥异的气质都无关紧要,只要她挂着“中国人”这个身份头衔,她通过个人奋斗而实现的成就就是中国的骄傲,哪怕它其实代表的是彻头彻尾的“美国梦”。(与其关系不错的)赵婷的继母、中国著名演员宋丹丹就为这个“在人家的主场“拼得的属于中国人的成功而称赞不已。在这样一种有些荒谬的集体自豪感背后,往往藏着极度脆弱的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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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丹丹微博祝贺

赵婷生于北京,青年时代便开始留洋,绝大部分的人生经历都留在美国。在若干年前的一次采访中,她回忆自己在中国的童年,曾提到“中国遍地谎言”,后来又曾对美国媒体说到“美国是我的国家”,这些甚至都算不上批评的“辱华”旧账成了引爆义和团式戾气的导火索,也是后面发生的一系列风波的起始。民间情绪的波涛唤醒了中国的审查机器,此后,熟悉的一幕再度出现:“赵婷”和“无依之地”都成了敏感词,遭到豆瓣和微博的下架。

有网友挖出赵婷的“黑历史”,发现赵婷在之前的采访中说过中国是一个“充满谎言”的地方,把美国视为自己的国家。因此,号召网民要意识形态爱国,不要追捧《无依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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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媒体扒出赵婷“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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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之地》相关海报被豆瓣、微博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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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数字时代敏感词项目所收录的“无依之地”

转折之快,令人咋舌。对此,有网友嘲讽:从大外宣一转眼就变成了404,这国出什么荒唐的事都不意外。

3月5日,网络盛传《无依之地》被中国大陆撤档。同时,豆瓣上《无依之地》中国版海报被删除。在微博发布其海报、定档等内容,会遭删除图片。

1.微博将该电影带有“无依之地”四字的中国版海报删除,话题下线。2.豆瓣删除了中国版海报,定档信息等内容,讨论撤档或封杀的内容全部不可见。3.抖音仅可讨论影评,获颁金球奖和导演赵婷。讨论撤档或封杀的内容全部不可见。

从中共执政伊始,对文艺界的审查就从未停止过。早期的审查,主要针对出版作品的内容,审查者以“把握正确的舆论导向,避免对公众产生不良影响”为由,对他们认为不合适的主题、情节、镜头或者文字片段进行直接删改、打码或者打回重制,常常使作品内容变得支离破碎甚至与原本立意南辕北辙。

除了对作品本身进行阉割的传统审查手段外,封杀亦被越来越多地当作审查杀器来威慑犯忌者。封杀行为主要有两种。其一为针对作品的下架、撤档,而且常常指令突然、毫无预警,一旦被禁,创作者和投资方的巨额投入便将无从回本。在文艺创作商业化程度很深的当下,这种最现实的恐惧威胁着所有参与其中的人,迫使他们在下笔与出手之前慎之又慎,先揣摩着上意自己把自己彻底净身后再投入生产。

另一种封杀无关作品,而是直接狙杀个人或商业实体。被针对的对象通常都是港澳台或外籍、被指责为“辱华”,或者涉入各种“X独”事务的人士。运作这种封杀,掌握生杀大权的审查机器往往躲在“民意”的后面,在舆论声势卷起风浪之后顺势介入。赵婷导演此次的遭遇,即属这类。

这种封杀,或者说是抵制,通常表现得自发而缺乏理智,然而很多时候,官方宣传机构依稀可见的鬼影(共青团官微、环球系列、观察者网等)才是带风向的始作俑者。经过一段时间的培养,网络暴民的乌合之力逐渐被训练得与官方意图高度一致,这时,审查机器与被操弄的民意合流,墙内外无缝猎巫,使审查不再有盲区,令各路“反华分子”无所遁形。对作品的自宫已经不够用了。在如虎添翼的审查权面前,跪姿不正者,虽远必诛。

反转|胡锡进:要能容纳一些冲突和不一致

事情出现了一些变化。不知道具体是何时,《无依之地》和赵婷又悄悄回到了墙内互联网平台的版面上。在讨论区,营销号铺天盖地的呆板宣传卷土重来,对电影内容和题材的各种讨论也回来了,甚至,一些针对赵婷本人及此次风波的、看似相当客观中立的评论亦开始出头洗地。

看起来,这次与往常不太一样,审查机器的幕后老板似乎没有首肯这场义和团式的猎巫狂欢。3月8日,环球时报总编胡锡进出来发表评论:“出来混迟早要还,赵婷那样说了,眼下这些是她应当承受的风波和代价“,然后话锋一转,“中国保持开放,意味着要能够容纳一些冲突和不一致”,赵婷“不属于在海外将这种价值观变成政治立场并加以突出的那类极端人士”,因此没必要将电影撤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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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锡进微博

熟悉党国舆论场的人应该都清楚,所有的“在老胡看来”,都与“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含义相近,可以被视作官方意志的传达。所以胡锡进的小骂大帮忙,既含蓄又明确地为这场风波的后续发展指明了方向。

我们无从猜测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审查机器这次为何一反常态。也许是有关部门评估认为“中国导演”这个标签的外宣价值更大;亦或者,《无依之地》所呈现的“美国的水深火热”可被用作墙内洗脑的天然教材。总之,事情暂时回到了正轨,“中国导演赵婷”在404的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后,幸运地逃出生天。

大团圆?|一次侥幸不代表恐惧消除,反而可能是更坏的开始

学者林培瑞曾用“吊灯里的巨蟒”比喻中国的威胁。巨蟒盘踞在头顶上方,随时准备着发起致命一击,相较于实际的伤害,巨蟒带来的笼罩不去的恐惧才是最危险的。

中国的审查也是一样。审查机器从不会规定好严格的红线,只把巨蟒放置在头顶的吊灯里,迫使灯下的人时刻处于恐惧之中,主动加倍自我阉割、自我审查以求讨好权力的拥有者。

当恐惧成为常态,自我审查也就成了一种无意识的条件反射,到最后甚至都不需要巨蟒出击便可达到审查的目的了。这种本能的奴性训练不仅对于创作者有所效用,对普通观众的训练作用也很显著。赵婷被猎巫这件事的起源,正是习惯了过度上纲上线的“网友”。我们甚至有理由大胆猜测:老大哥也许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整肃赵婷和《无依之地》,是小粉红们揣摩错了上意。

而赵婷的平反,与其说是正义的回归,不如说是审查的艺术更加精致的体现。往常,不受制约的权力本是极度傲慢而目中无人的,即使偶尔“错杀”了,也通常会将错就错或者低调解封,从不会有道歉和解释。2020年,一度遭遇全网封杀的歌手李志在沉寂一年后悄然回归,对于禁与解的原因,当事人不愿(不敢)正面回应,人们只能猜测和暗中议论。唯一确定无疑的是,权力的巨手不问对错,只管掌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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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失踪”一年

这次,审查权难得的自我调整也许会是一次高明的危机公关。中国的电影审查制度本来很不得人心,即使是体制内既得利益者和只问风月不谈国是的“岁静党”也普遍反感它,对一个有着“恨国”历史的导演的特别宽容,营造了一种开明的假象,有助于进一步加重审查受害者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症状。此外,对于小粉红的叫嚣拒绝有求必应,亦是一种从容自信的宣示:权力面前人人卑贱——只能由我来利用你们,休想用你们廉价的情绪反过来裹挟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总之,权力依旧傲慢,审查依旧荒谬,恐惧依旧未减,奴性依旧旺盛,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感到些许欣慰。权力这条巨蟒逡巡所至的地方,依旧是一片绝望的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