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兔

我是最近被新浪炸号又被全网政治抹黑和暴力的大兔,郑楚然。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新浪微博给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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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下决心才能告呢?因为整个取证过程就像我的遗体被挖出来用沾了粪水的鞭子抽打一样恶心而痛苦。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不停问自己:我是一个如此有正义感又如此可爱的女人,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痛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人生不停在艰难中前行的?

在我脑海里闪回的第一个片段,是在我14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初中二年级。当时我有一个同班好朋友,叫飞哥。他是一个被老师称为“出来玩的不良少年”。有一天他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眼圈红红的。我惊呆了,飞哥平时怼天怼地,干坏事的时候连警察都不怕,居然在办公室哭了?

我赶紧跑过去,扯着他的衣袖问,你怎么啦?

原来,我们的班主任陈老师不喜欢飞哥,他成绩不好,性格叛逆,又不愿意乖乖听老师训斥。终于陈老师逮到了一个可以突破飞哥心理防线的入口:评论他的母亲。

陈老师嘲笑飞哥的妈妈和爸爸离了婚又和别的男人结了婚,嘲笑他娘没做好教养他的本分,怪不得他的衣服总是脏脏的,怪不得他长成了这么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人。

哪有成年人这样攻击一个单亲家庭的小孩的?陈老师根本不是想要教育和帮助飞哥,只是想通过羞辱的方式固定自己管理班级的权威吧。大人欺负小孩,强者欺负弱者,难道不是天理难容的事情吗?我当时气炸了,实在接受不了身为人民教师的陈老师用这种方式欺负一个少年。我特别想冲进办公室,在所有人面前大声质问陈老师。但我其实挺害怕跟一个成年人当面对质的,毕竟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不是吗。

考虑了整整两个晚上后,我软着腿抖着手往校长信箱里塞了我的实名投诉信,我要求校长敦促陈老师向这位同学道歉。

校长居然真的处理了这件事。陈老师向飞哥道歉了。尽管在此之后我承受了陈老师整整一年的威胁和霸凌,但飞哥得到了一个道歉,我还挺开心的。

当时飞哥问我:“喂,你写信之前不担心这事搞不成倒自己惹麻烦吗?”

我又侠又痞地说:切,人一世物一世,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人一世物一世”是一句粤语谚语,意思是人就短短几十年寿命,想做什么就应该放手试一试)

关于“正义”的启蒙

我成长在一个并不富裕的老城区家庭,9平方米的老房子是我大部分记忆片段发生的地方。尽管拮据,但足足一平方米的书柜和两平方米的书桌,体现了我父母愿意用“奢侈”的成本来投入我的教育中。我从童话故事里知道了“邪不能胜正”,从伤痕文学中浅尝了历史的复杂性,从外国文学里想象了整个巨大的、多彩的、没有边际的世界。

书们像人生经验丰富的大朋友一样告诉我,尽管世界上有坏人,但你可以通过学习和锻炼,变得强大而柔韧,把坏人变成好人。这样,地球就会变得和平美好。

我的妈妈是我关于“正义和道理”的启蒙者。8岁的时候,我们小学收取午餐费为学生们提供盒饭,但那午餐实在太难吃了:时而夹生的米饭,一股油腻味的豆泡,白色泛绿的肥猪肉,完全没有味道的绿豆芽菜。更变态的是,我看到过有同学拿到的饭盒里,躺着一具惨白的、还是生的鸡翅。因为这样,我总会剩下很多饭菜,我吃不下。

有一天,校长看见了我在倒剩饭。她像个炮弹一样喷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扭送到办公室。我特别害怕这个校长,我曾经亲眼看到她钳住小朋友的耳朵往操场上摔,太凶了。校长把我妈妈叫到学校,喷着唾沫星子教训了我妈半天,斥责她作为母亲没有教导好自己的小孩,让小孩娇气浪费粮食。我想解释,但是校长的脸因为愤怒而通红,手脚像超市前面的摇摆充气巨人的前肢一样甩来甩去,我吓得根本不敢说话。我的妈妈不知道原委,只能礼貌地接住了校长所有的怒气。

事后,妈妈知道了我倒剩饭的原因,也明白了我因为太害怕校长而不敢投诉饭菜有问题。她没有责怪我的软弱,但是她对我说,如果以后你没做错事却又被大人骂,尽管你害怕,你还是要尝试说出来。因为如果你不说,总会有人由于你的沉默而被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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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我

小小的我可能还没有办法完全消化妈妈的话,但是校长那不必要的凶猛声音和肢体语言、妈妈礼貌地默默往后倾的腰板让我开始有点意识到,看见不对的事情如果不说出来,就会有人倒霉的呀。

也许这就是我后来愿意为飞哥写那封投诉信的原因。在我后来的成长岁月里,“人不应该被欺负”成为了我的正义信条。我相信人要有正义感,遇到不对的事情,尽管自己弱小又害怕,但也要想办法改变它,至少应该说出来提醒其他人。

我曾经以为这样的信条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共识,但后来我却震惊地发现世界并不一定是公平正义的,强者不会和弱者讲道理。我在bbs上曝光校园霸凌就被校领导要求删帖、我坐公交车时让其他乘客不要插队却差点被揍……回想起我的整个成长轨迹,我的每一次反抗,都换来了我所恐惧的、更糟糕的待遇。我开始觉得困惑,心里有一道气没有办法呼出来,也没有办法咽下去。难道“人不应该被欺负”这么简单、浅白的道理,只是小孩子倔强的幻想吗?难道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正义是最差劲最落后的价值观吗?

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是一个慕强的“飞女”,我认为只有像《古惑仔》里的大佬一样,拥有可以行使暴力的体魄气场,和随时掏出来都能砸死人的钞票,才能强行规定所有人都遵守“不能欺负别人”的正义规则。面对我生活中充斥着的霸凌和仗势欺人,我只能用古惑仔为自己壮胆。面对这样黑洞一样的世界,我的无力感实在太满了,满得这些诡异的侠气和匪气至今也没有办法完全在我身上消除。

几乎是同时,我意识到这个社会对待女性的方式是更加不公平的。女人被丈夫长期殴打大家都说是家务事管不了,但是女人奋起杀夫却是要重判的大罪;男老师和女学生“谈恋爱”,在bbs上大家讨论的却是这个女学生年纪小小却做鸡;很多女生理科成绩明明很好,却被老师和家长劝说“过两年你的脑子就不够用了”而去学文科……这些很具体的发生在我身边的不正义不公平,让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我非常明白女人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才能让自己和其他女性朋友活得更舒服一些。

直到有一天我接触了女权主义,我才第一次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遭遇不公正的对待。飞哥妈妈的离婚和再婚超越了当时其他成年人对女人必须忠贞于一个男人的婚姻制度的想象,所以她和她的儿子就活该蒙受刻意挑剔和嘲笑;校长为了维持管理层的权威经常找靶子来骂,但是她只敢对妈妈们竭斯底里,面对爸爸们她从来不会发脾气。很多时候女人受到欺负和斥责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不对的事情,而只是仅仅因为她是女人,她可以被欺负。

当我们真的救了一些人

之后我不再觉得只有赚钱和变成黑社会才能帮助那些弱势的人们,而是应该讨论社会结构是怎样把每一个人拧在互相伤害的困局里的。我也不再觉得只要消灭了那些“坏人”世界就会马上变得安乐祥和,因为改变人心、扭转正在坠向不讲道理就会赢的意识形态,是漫长、艰难但有意义的事情。

我特别庆幸我遇到的是一群同样具有行动主义意识的女权主义者,若非如此,我很有可能变成一个崇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法西斯。我们认为尽管环境不完美,但是自己依然可以做一点点微小的努力来立刻改变一些正在发生的坏事情。

24岁那年,我们听到有一位女性因为长期被丈夫家暴,在受到死亡威胁的情况下奋起杀夫而被判死刑的故事。全国有很多妇女专家、法律专家在想办法为她争取重审。但是,我们这群在体制内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女生可以做什么呢?于是,我和其他女大学生在全国几个城市的法院门外,装扮成受到家暴的女人的样子做了一场行为艺术,呼吁大家正视受暴妇女杀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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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不同女生在各地法院门口表演行为艺术要求“刀下留人”

这个行动因为视觉效果突出,触动了不少有决策权力的人。在多方面力量的努力下,最后这位妇女案件被最高院驳回了死刑判决,她可以不在委屈中死去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没有想到,一直以来想帮助别人但是却往往把自己置于困境的我,真的可以用自己一份微力来推动改变那么大、那么重要的一个决定,真的可以救一个本来会被判死的妇女。

小小的一步行动,真的可以达成正义的呀。

我们指出了男女使用公共厕所时厕位比例上的不公平现象,在4年后得到了收获,住建部出台了较为合理的厕位比例规定;我给各大在招聘中存在性别歧视的企业致信,并且敦促劳动部门处理这些行为,激活了招聘性别平等相关的法律法规,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所有企业都不敢公然地声称它们只招男性了;我和朋友们曾经通宵蹲点,帮助一个被跨境骗到中国南方强迫劳动的菲律宾女孩逃离雇主回到家乡……

这是一段非常激荡青春又充满斗志的时光。我们几乎每一次的行动都可以带来一点点小胜利,这些小胜利都让旁观者开始对性别不公正的问题作出一点思考,也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愤怒和不甘都可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环境改善。

持久的、恐怖的反扑

但是,这些小胜利特别容易引来利益既得者的反扑。一开始,厌女者只会用相貌羞辱、风言风语来奚落我们。可是当他们发现这些性别歧视的言论没有办法使我们觉得羞耻和害怕,却让我们斗志更燃之后,他们就开始评论我们“方法不对”,“太激进”。其实,他们哪里是在讨论女权主义者的行动方式呢?他们只是完全看不的女人站出来提诉求罢了。

然后他们就开始创作“女权婊”等污名来企图阻止我们继续发声。那时候政治环境还没有如今那么恶劣,我们依然可以就很实际的女性民生问题向公权力部门提起问责,很具体地改善女性的生存环境,以此来回应这些污名。另外,女权主义者的群体也越来越庞大,大家根本不恐惧这些污名,反而开始拥抱污名,“我就是打拳,怎么样”的反击让这些反扑恨得牙痒却无可奈何。

于是他们使出了最有效又最下作的方式:利用社交媒体,直接抹杀女权主义者的诉求和助人成果,对女权主义者禁言封号,“宣判”女权主义者犯了中国人最无法自辩的“分裂国家、通番卖国”罪名。

先是在2018年,营销号酷玩实验室攻击女权之声和我“跨国卖淫、分裂国家”。那时候女权之声被炸号,所有解释和说明都被屏蔽。我作为个人对酷玩实验室发起名誉侵权起诉,却两次被判败诉。明确的证据和明显的偏袒下,“正义”好像被绑起来扔进垃圾桶了。

所以到了2021年的现在,一些名为爱国实质靠网暴他人赚取流量的博主,无所顾忌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打着爱国主义的旗号、披着为国除害的外衣,他们就可以得到公权力的支持,不需要承担任何代价。于是,他们四处宣布包括包括我在内的女权主义者时港独台独疆独藏独邪教境外势力分裂国家美国走狗英国间谍;他们在我的网店后台留言,说我将会被枪毙被泼硫酸、父母会被强奸、财产会被他们瓜分……他们如同每一个任意在网络上欺负女人的怪物一样狞笑着。

他们每日选择一个对象来网暴:今天肖美丽,明天郑楚然,后天梁小门,大后天米米亚娜、李麦子、吕频、猪西西……她们的罪状仅仅是东拼西凑的素材,智商在平均水平以上的人稍作分析都会发现错漏百出,但是中国的网络世界已经无法再撑起理性自由的讨论空间了——新浪微博从不处理网络流氓们对女权主义者的污蔑和恐吓,反而一个一个地把女权账号封禁。此外,淘宝、豆瓣、简书等等父权力量主宰的平台如同鲨鱼闻到了腥气一样,仗着政治迫害的风潮,把女权主义者的网络空间一步一步铲除。

进高校宣讲就业平等在他们嘴里毫无关联地变身“西方渗透”、大学生的倡导反对性别暴力被他们定性为“恶臭搞事”、非政府组织在他们的歪曲下变成“反政府组织”、一切关乎女性生存空间、安全、基本权利的诉求,都被直接扭曲为“攻击政府攻击党”。从此,除了这些爱国博主之外,没有人有资格指出公检法政某些决策和执行存在的不合法不合理问题,没有人有立场提出对公共事务的看法和建议。提出任何民生问题都成为对国家不忠诚的问题,任何提出质疑、反对和提议的人都将成为网络流氓追打的对象。

我特别害怕。因为在这些夹杂着真人和水军的如潮抹黑下,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因此被突然抓走,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人来到我家门前泼硫酸,不知道我和其他被连坐抹黑的女权伙伴是不是会一辈子都被打成国家公敌,只要活着,只要一开口,无论我们的发言和行为多么有道理,都会立刻被一只铁拳打得满嘴牙血。

我害怕如果我们撑不住这场攻击,如果我们从此自动消声,那么自95世妇会以来女权前辈们到当今年轻学生们辛苦争取来的妇女权利也将会一步一步被抹去。那些企业慢慢地就会敢于公然声称他们只招男性不招女性;那些殴打自己妻子孩子的男人们就会明白自己的施暴不会有严重的后果;那些性骚扰成性的惯犯就不需要管住自己的手和脑子任意肆虐;所有有权和有力的人都认为自己理所当然享有欺负弱者的特权。

这场攻击正在告诉全世界施暴者,施暴无罪,厌女有理,只要你的双手举着一支红旗。

看,鲍毓明在大谈女权,说自己要#MENTOO;清华女生跳复古爵士舞被全网讽为“洗浴中心性工作者”;因为网民挖坟挖出所谓的“辱华言论”,我们不能庆祝自己国家的女导演拿了奥斯卡……这个失去正义感的世界,想把任何一个正在看这篇文章的你、任何一个只想世界变得让人舒服一点点的你,带到什么地方去?

一起害怕着,一起勇敢着

此刻,那个14岁为男同学出头而被老师报复的我,那个9岁发誓不要再因为自己的沉默而让其他人被伤害的我,那个因为要保护身边被欺负的人而希望成为一个黑社会少女的我,都在看着站在网络暴力中心的我们。她们向我们发出疑问:难道心怀正义的人都得遭遇这样的报复吗?我们那么害怕,还要继续坚持对公正的追求吗?

但我们可都是从不公正的社会中脱胎出来的幸存者呀,那些被霸凌的、不甘心的体验早就明确地告知了我们,如果正义和公平是可以轻易获取之物,那么你一定不是正在遭遇不公的那个人。如果要求妇女与男子享有同等权利的这条路是轻松愉快、种满玫瑰的,那这条路早就被男人收归所有了。

有着丰富的“失败”经验的我们,一直在尝试着说出来,不然会有更多人遭遇伤害。此刻我妈妈说过的话变得那么有道理。我在微博被炸号,有口难言的时候,是数不清的女权博主们把我的声音带到不同平台,随后她们也被炸号和禁言了。她们没有因为顾忌被报复而放弃把正义的真相说出来,就是为了保护其他姐妹免于受更多伤害。

大家都一起害怕着,却勇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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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被网暴的第一大靶子肖美丽的某次生日派对上, 我们用蛋糕做了各种各样的阴道。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天不怕,地不怕。

女权主义的路肯定崎岖艰险的。每一次的打击和暴力也许会让我们稍微停下来喘息喘息,但我们始终会继续走下去。而且只要我们不因此而被打怕,被消声,我们也许可以看到下一次的小胜利。2018年女权之声炸号后,大家特别绝望,可是,米兔运动不就猛然奋起了吗?

于是我今天起诉了新浪微博。我知道这也许又是一场必输的诉讼,也许我和所有人一样都会在忙活和委屈中输掉。但是新浪微博的负责人及其工作人员每一次被要求应诉时,心里存有良知的那一部分恐怕也会有被戳痛到吧?这不失为一种反抗的姿态和对我们这些暴虐的对手的公民教育。

而且我相信,只有当我们认输的时候,我们才会真正输掉。在此之前,所有的尝试、失败、冤屈、绝望,对笼罩在全地球上方的这个强大又虚脱的男权结构的坍塌,都有意义。

如果你也因为传播了女权主义理念而被炸号,我恳请你尝试诉讼。如果你在日常生活中看见针对女性的暴力,我恳请你帮忙制止、发声。我恳请你不因为这场暴力而回避使用“女权”这个词,我恳请你继续向那些贬抑妇女力量的、侵犯妇女权利的恶人发起挑战。

初中毕业后的第15年,飞哥居然约我出来见面了。他说他的一位女性朋友长期被丈夫家暴,想离婚。他很想帮帮她。希望我帮忙出主意固定家暴证据,起草一些有法律效力的文件。研究了案情之后,我说,飞哥,现在国家不喜欢大家离婚,所以即使有了这些证据,也许离婚也没有那么顺利哦。

飞哥说,人一世物一世,不试过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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