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郑祉愉

摄影:Nasha Chan

1989 年 5 月 21 日香港百万人游行后,支联会在暴风雨后的晴天诞生。

支联会的全名 — 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包含「爱国」二字。

春夏之交,八九民运浪潮中,香港人无惧风雨,站出来,连月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学生— 政治人物不分左中右,市民破天荒自发性发起大型群众活动,同时不断冲击游行集会界线,把香港公民社会推前了一大步。

因为爱国而诞生的一场本土运动,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唤醒香港市民,成为一代人的民主启蒙。香港八九民运如何承先启后 — 无「不反对通知书」下游行集会、各区开花、打国际线、尝试真三罢(因旺角骚乱夭折) — 奠下社运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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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强提供)

由民主派元老创立,为了守护集体记忆诞生的支联会当年提出“五大纲领”,以建设民主中国为长远目标。近十年本土思潮兴起,它屡被批评“行礼如仪”、“大中华胶”,然而到了国安法后时代的第一个六四,他们无惧红线,坚持理念,14 名现任常委中,正副主席李卓人及何俊仁均身在狱中,另有多人有案在身;五大纲领中的“结束一党专政”屡屡被建制派、全国港澳研究会理事田飞龙等人指控违国安法,要求删去,否则应当取缔组织。

连续两年六四晚会被禁,追求和理非的支联会的起落,与民主运动血脉相连。今年的主题是“为自由‧共命运‧同抗争”,32 年间这群人如何为自由抗争,又是怎样在本土思潮来时退居二线,却在国安法生效后,被推回火线?

“爱国”学联带头声援 推前游行集会自由

火红的七十年代,学生一度掀起保钓、“反贪污,捉葛柏”等运动,奠下学运抱民族感情而生、爱国反殖的基础。

1989 年 4 月 15 日,随胡耀邦逝世,北京大批学生经一轮悼念后,发起“反贪污、反官僚”的和平抗争、罢课活动。追悼会当日,十万人在天安门与过万武警一度对峙。“四二六社论”翌日,北京学生呼吁不同院校学生集合,到天安门广场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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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 年的北京天安门广场(谢明庄提供)

隔着二千公里,香港学联带头遥遥呼应广场上的学生,亦派代表上京。

时任学联成员蔡耀昌忆述,听闻武警将出手阻止北京学生示威,学联便打算早上九时,去湾仔新华社示威,要求见时任新华社社长许家屯,希望北京不镇压学生。他们由十多人渐渐结集了三四百人,占据了行人路。到了黄昏,得悉北京学生成功到了天安门广场,香港新华社前的人群才散去。当时蔡耀昌连什么是《公安条例》也不知道, 有外籍指挥官被记者包围时则指,虽然学联没有根据《公安条例》申请集会,但不会提告。

5 月 4 日,十万北京学生游行至天安门,纪念“五四运动”,香港 13 间大专院校学生亦各自由校园出发,游行至中环遮打花园,有三千人参与。

这次游行,创下学运新纪录,亦揭起香港声援八九民运波澜壮阔的开端。要知道,八十年代的社运,通常不过数百人参与,即使是七十年代著名的金禧事件,最高峰集会也仅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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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月 20 日,市民毋惧狂风暴雨,声讨李鹏,声援北京学生。(孙树坤提供)

5 月 13 日,北京学生在广场绝食,呼吁 5.17 举行环市大游行,学运爆发成全国争取自由民主的运动。16 日,香港学联同样号召学生至新华社门口绝食,呼吁罢课,又宣布翌日游行。当日早上,蔡耀昌与时任秘书长陶君行收到警方电话,相约跑马地警署会面,指挥官询问游行路线,二人说打算经维园、轩尼诗道转出新华社 — 是破天荒首次经轩尼诗道游行 — 指挥官指担心有人情绪激动打烂金铺,反建议去礼顿道一带,实地考察,蔡耀昌觉得沿路冷清,便不愿谈下去。

17 日黄昏,在维园游行起点,指挥官来问蔡耀昌:“你系咪要行轩尼诗道?”他答是,对方就说:“畀十分钟我哋准备。”最终游行人数众多,甚至占据了新华社外的皇后大道东行车路,警察也帮忙开路。

由始至终学联都没有申请不反对通知书,其后多次游行均只知会,没有申请。不过八九后,宽容不再,抗争便多次受警方以《公民条例》阻挠,学联亦多次冲击警权,成为日后公民抗命的方式 — 1992 年六月,警方已以非法集会控告三名在六四悼念晚会后,在新华社前示威的三名学联成员,即使他们非组织者 — 蔡耀昌是其中之一。

在打压下,游行集会的权利此消彼长,一再推进,十四年后,蔡耀昌成为民阵召集人,在零三七一游行,五十万黑衣人如潮水聚集之时,宣布游行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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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蔡耀昌,在六四纪念馆的货库

“本土”民促会介入 支联会成立 李柱铭:香港从此不一样

直至 5 月 19 日当晚,北京宣布戒严 — 适逢绝食中的香港学联成员分身不暇,民促会才首次主办游行,然后支联会才真正诞生。

支联会的班底来自民促会。八四年一场讨论政制改革、《基本法》起草的高山大会后,由李柱铭、司徒华等人为首,民主政制促进联委会(民促会)诞生,是香港第一个政党“香港民主同盟”的前身,创会宗旨为“本地优先”、“关注香港内部事务”,推进民主运动,经常聚会讨论“190 人方案”。过去成员张文光受访时曾提到,对于八九民运,起初会内共识倾向低调,直到杜学魁(教育家、时任立法局及市政局议员杜叶锡恩的丈夫)说:“中国发生了一件这么重大的事,『民促会』仍然在问香港民主派应否介入,我觉得不恰当,我会退出『民促会』。”自此,香港民主派才决定介入,支持中国学生民主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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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月 20 日,迎着八号风球下的滂沱大雨,近五万人在新华社门前抗议。(孙树坤提供)

5 月 20 日,天文台宣布悬挂八号风球。何俊仁曾与司徒华通电话是否继续进行集会,最终决定“几多人都去”。孰料,维园人群多得水泄不通,倾盆大雨下,即使身穿雨衣仍浑身湿透,数以千计的人走到新华社分社前声讨李鹏,高呼“镇压民运、不得好死”,何俊仁记忆中,第一个上台发言是民建联昔日核心分子程介南,高呼“打倒李鹏”。

皇后大道东的斜路上,雨水奔流泻下,约五万人仍不屈地在门前抗议。

5 月 21 日百万人游行,人潮如鲫,跑马地马场广告牌打出高举“紧急爱国行动”的字样,人群高举“李鹏李鹏、岂容你专横”的白底黑字巨型布直幡。

当晚,李柱铭宣告“香港从此不再一样”,告别马照跑、舞照跳的旧日价值,支联会正式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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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 年 5 月 21 日,支联会发起百万人大游行声援北京学生(左);同月 28 日,全球华人大游行 破天荒达 150 万人,以当时人口计,每六人就有一人参与。(余伟健 / 美联社)

地区游行“遍地开花” 市民通宵倾计组无大台“民主台”

自五一,王丹宣读《告香港同胞书》后,香港的游行集会已越见频仍,市民爱国激情如火如荼,接力持续多月仍未停歇,迸发的群众力量前所未有地强大,各区自发举行游行集会,许多或未被报章记载 — 支联会义工关振邦接受中大学生报《八九民运二十九周年特刊》访问时就追忆,早于 5 月 20 日,屯门安定邨已有街坊以大声公呼吁街坊落楼,在区内游行。

现支联会常委黄志强亦记得,深水埗区议员曾举办游行,屋邨居民参与,晚上由枫树街游乐场出发,数千人齐步走至九龙塘新华社分社。

5 月 28 日支联会主办“全球华人大游行”,破纪录 150 万人参与,走上东区走廊。同日,翻查《文汇报》《华侨日报》报导,沙田、屯门、粉岭、葵青、大屿山亦有地区游行,十万人参与;沙田话剧团在德辅道中汇丰银行前上演民主话剧;甚至有天主教徒祈祷集会。(详见《立场》制作地图

香港市民游行集会中,随处可见“声援绝食学生”、“中港民主一家”的牌子。

遍地开花的地区游行,自八九民运后绝迹,直至 2019 年反送中才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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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 年 5 月 28 日,时任社工孔繁强当时与一众朋友在沙田中央公园准备出发往中环参加全球华人民主大游行,另外沙田街坊亦发起区内游行,一共五万多人。(Billy Hung 提供)

5 月 20 日,在组织严谨的支联会成立前夕,最草根、最具“无大台”色彩的组织“民主台”诞生了。

那一夜,新华社对面伊馆一条小巷,数十至一百名小市民自此聚集起来,每晚凌晨通宵聊天 — 地盘判头、现东区区议员曾健成是其中之一。成员高峰时多达六百人,有的士司机、地盘工人等。一切都如有神助,连电力公司也支持民运,打一个电话向港灯申请电力,民主台马上已有独立电源了 。

27 日,民主歌声献中华后,李卓人代表支联会将筹得的百万元款项带到中国,却在 6月 5 日回港班机上被公安捉下去。何俊仁、司徒华来回港督府、新华社营救李卓人之际,五千人湾仔新华社外声援,曾健成也在其中。“我哋冇任何扩音器,当时指挥官贝利警司主动俾个大声公我,佢知道我控制到群众。”曾健成自言当时如“广场总指挥”,当时豪气地高呼调一半人到港督府静坐声援,一呼百应 — 今日当然难以想像。

翻查《华侨日报》报导,六四当日,支联会办“黑色大静坐”,三十万人参与,随后环市大游行亦有过百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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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 年六月中,在天安门广场民主女神像被推倒后,一班香港艺术家制作一尊像,矗立在维园(左);六四镇压后,无名港人一边流泪,一边高举”人民力量万岁”的纸牌(右)。(高志强提供)

悲愤之下,曾健成说:“我哋(民主台)亦都号召左几千人过文锦渡行过去(边境)……”自然失败了,“跟住呢一架架大巴,嗰啲大货车过嚟车啲人走。”回看起来,有些像今日的“家长车”。

那段日子,每晚均有各界市民来新华社前声援,民主台为例,一呼吁要水,市民送来一箱箱蒸馏水;纸不够,数十箱电脑纸就送来,连大富豪夜总会也送来三百个饭盒,市民想捐款,曾健成说不收钱,送去学联和四五行动……

真‧三罢流产 “碧街事变”成谜团

6 月 7 日,支联会原本号召三罢,分为八地点进行,抗议中共武力镇压学生,司徒华亦与工商界讨论过罢市一日。

前一晚却意外迎来运动转捩点。

综合无线电视及报章报导,当日凌晨旺角一带,有数以千计的客货车慢驶抗议,亦有数以千计市民骚动、与警察对峙,有人针对中资银行撬开铁闸,警方发射 49 发催泪弹,拘捕 15 人,事件被称为“碧街事变”。

凌晨六点,司徒华经香港电台发放录音,决定取消三罢。

自传《大江东去》中,他写道,当日凌晨一点多由新闻得悉旺角骚乱,尚未知详情,到凌晨三四点,行政及立法局首席非官守议员邓莲如来电,指由警方情报得知,有七八十个可疑的精壮男子由深圳持双程证来港,混在人群中向警方掷石、烧车、引起骚乱,司徒华便与支联会常委商讨。时任副主席李柱铭曾在访问中指,众人忧心六七暴动重演,才下此决定。

事后,时任九龙区总指挥官说滋事分子有组织、不排除有黑社会背景,司徒华一度谴责滋事分子破坏香港民主运动。此事真相,成为他的终身不解之谜。自传中,他又提到九七回归前曾追问李明逵,“碧街事变”被捕者没有上庭,没有判罪,去向如何,对方说英国人把档案全带回国了。司徒华仍相信是国内派来的人,伺机制造动乱,打击支联会。

即使三罢取消,不论左中右,仍有公司、商店、甚至中资机构休业半至一天,港交所开市前亦默哀三分钟,全港停课一天。在新华社外,民主台那边保有一个祭坛,前来鞠躬、献花、放花牌的公祭人潮由四方八面涌来,水泄不通。曾健成记得,当时的人群,排队两小时多才能献花,他们最后收集了三百万个签名,签名纸装满了七个红白蓝胶袋。6 月 8 日众人在贝利警司协助下,由殡仪馆搬来三个焚化炉,在新华社外的大马路焚烧签名,以祭六四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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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镇压后,臂缠黑布条的群众在民主台外的吊信册上签名。(支联会提供)

群众能量无从宣泄,运动迎来急煞停,参与集会的动员人数急跌。

此后的三十多年,香港再无真三罢。

何俊仁说:“支联会就系一个和平理性非暴力嘅运动,扎根喺香港。”

由不分光谱到左中右分裂

6 月 11 日,支联会全体大会中选出二十个常委,一共有 216 个属会。

前常委张文光曾向传媒说,早在 5.20 当晚已有共识,需要成立一个容许所有港人参与、不分政治光谱的组织,支持八九民运 — 当初的确有此需要,何俊仁曾提到,“支联会”筹备委员会日日在教协开会密密斟,因需要向公众筹款,需要新架构,成员由左派到托派均有,包括程介南、黎则奋、吴仲贤等人,当时连港区人大代表郑耀棠亦有参加支联会活动。

经连月讨论,支联会机制诞生,成员由团体组成,一个团体一票,一年选一次常委。每次常委选举前,候选人需递交政纲,然后举行谘询会,再投票,选出各职位。常委每月开例会,再在隔月一次的会员大会表决。司徒华回忆录《大江东去》中提到,组织内部刻意保持松散、公开透明,开大会从来没有秘密,仅选出信得过的人,反能有效以防共产党渗透。

初初,支联会真正不分左中右,直至其后迅速地,风向一变再变。六四屠城后不足一个月,教联会程介南、公务员工会联合会黄伟雄短时间内先后因不同原因请辞,不被列为第一届创会常委 — “民主台”曾健成、胡露茜后来才补上,加入支联会。

何俊仁不奇怪,毕竟八九民运奠下了前所未有的社运规模。在他眼中,“ 紧要过反送中,因为佢系全民参与,你记住左派都全力参与。全部啲银行、《大公》、《文汇》出晒嚟,南北行、招商局多到不得了,全部左派都出去,所以点解咁伤,中共个统一战线成个崩溃。当然国家机器好犀利,好快就咩(发动),嗰班人变面变得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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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 年 5 月 27 日民主歌声献中华,可见中联办前身 — 新华社香港分社部干部举起直幡,支持行动。(孙树坤提供)

和理非与激进 同路人抗争路线分歧

回看 1989 年七月《铿锵集》“手牵手”,显示支联会与四五行动曾出现路线分裂,虽同样爱国,但一方温和,一方却较激进。

碧街事变后,支联会停了两周无集会;四五行动则无间断发起群众集会,指会保持关注及长期斗争的心。

支联会过半成员,包括司徒华,当时发起“港人救港运动”,要求政治保险、争取居英权、加速本港政制民主化,保障人权。四五行动创始人刘荣锦则批评,国籍法问题是转移焦点,“一旦变咗争取居留权,削弱支援国内民运力量”,表明坚决与国内同胞站同一阵线,梁国雄亦指“中国有民主,港人才有民主希望”。不过,两个组织亦一致认为中港经济唇齿相依,若经济制裁中国,等同杀敌一百,自伤一千,香港难以保持安定繁荣。

八九年九月,四五行动在新华社国庆酒会抗议,刘荣锦被警察殴打并控告四罪,包括使用暴力、煽动他人使用暴力、袭警及非法集会,他回想时称,司徒华想与他们割𥱊,因遭大会反对才作罢。

九七前,四五行动另一创始人梁国雄再受《铿锵集》访问时,曾提出疑问:“民运或者群众运动要求结束一党专政嘅时候,系咪必要以『和平理性非暴力』方法去做呢?有保留。”直至 2003 年,梁国雄才成为支联会常委,政纲仅有一句“反对《基本法》第二十三条立法”,三年后社民连成立。

支援中国民运 突破新闻封锁 打“国际线”

众政治组织中,支联会是唯一致力支援中国民运的组织。

1989 年,六四镇压后,支联会将抗争变为新常态,几乎每月举办游行集会,每次均保持一至两万人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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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六四一周年后,游行集会转为悼念活动,大众亦意识到,中国短期内取得民主的可能性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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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两年后,1991 年司徒华接受《开放杂志》访问时,支联会工作的重心由声援民运分子,转移至中国人权问题,但仍会帮助民运家属解决生活困难,曾拨出生活费给经由黄雀行动逃亡来港的民运人士,安排初期往异国寻求政治庇护,又曾通过拨款 120 万支援留法流亡人士。

与此同时,支联会在文宣上,未有懈怠。反新闻封锁部依靠义工劳力,持续每年寄数万份国内民运有关的资讯刊物,往中国境内的地址,直至 2001 年网络兴起,才急跌至二千份左右。

支联会算是国际线先锋。人权及援助部一直收集了一千名被捕民运分子名单,方便提供资料,又设有海外联络部,一直拨款支持海外民运团体举办六四活动,建构网络。1991 年,多个海外民运团体派 16 名代表到日内瓦游说各国政府代表及人权组织,提供中国违反人权的资料,多国代表发言时谴责中国。同年支联会发起联署,反对秘密审判及要求释放民运人士,收集 13 万个签名,委托游说团体转交人权委员会主席。到了十周年,支联会首次派代表出席联合国人权委员会,提交有关中国人权状况报告,成为联合国的正式传阅文件。

头十多年,支联会较活跃,直至 2000 年初,因长期入不敷出,开源节流,才大幅缩减资助海外团体举办六四活动的经费,主力提供影音资料。到了今日,仅不定时联系海外民运团体。

何俊仁解释,联合国游说工作机会不多,亦非支联会主力工作,而中国本身没有签署《公民与政治权利国际公约》,九十年代较易制造国际压力,为释放民运人士斡旋,但随时日过去,越来越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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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 年九月海外民运组织“民主中国阵线”成立后,何俊仁(前排左)、朱耀明牧师以及刘千石等人,前往探访经黄雀行动流亡法国的八九民运学生领袖吾尔开希(后排中)、李禄(后右二)等人。(支联会提供)

民主派的爱国:爱人民、不爱党

司徒华在《大江东去》说:“支联会的支持者只有一个纯真的理念,就是反对镇压学生的北京组织。”机制每年更新常委,“支联会从不以自己的名义去派出参选人,或支援某一个政党政团,因为成员中有不同的政党政团,以免引起内部矛盾。”

前民主党纪律委员会主席、现支联会常委麦海华承认,“历史背景系喺民主派基础上,孕育咗支联会。”同时他亦补充,相较政党或海外民运组织,支联会内没有争权夺利,没有内斗,形容是“良心事业”。

支联会与民主派联系甚强,虽然部份尝试划清界线或作出分工,如李柱铭做了一年创会副主席,便专注港同盟工作,但高峰期,民主派有一半立法会议员,身兼支联会及民主党成员两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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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年的六四烛光晚会,司徒华及众常委手拿烛光。(黄勤带提供)

因为六四,民主派与中共决裂,司徒华与李柱铭自基本法草委被“炒鱿鱼”。司徒华回忆录中又写道,此事对香港人最大意义在于,“认清中共的本质,爱国并不等于爱党,更不等于爱一个政权,是要爱我们的同胞。”

1999 至 2018 年来,司徒华、何俊仁、李卓人等民主派一共 18 次,几乎年年在立法会动议“平反六四”,建制派议员均否决离场,政府官员不出现,议案全数遭否决。六四犹如建制派最大心结,何俊仁说:“我哋嘅责任就系话唔可以唔记得。”

既然支联会爱国,那么民主党主流也是爱国的。

1996 年,何俊仁发起成立保钓行动委员会,又率领船队由台湾出发到钓鱼岛示威;南京大屠杀 75 周年,何俊仁与一班民主党成员在日本驻港领事馆门外纪念,又曾在立法会数次提出议案,要求日本就侵华赔偿;他曾去过日本为战争罪行受害人打官司,略带不忿地说:“民建联嗰班人冇人识讲历史……所以呢班人走来同我讲爱国,共产党呢班人。”

多年来,被批评大中华胶,何俊仁说:“正正就系认识国家、民族嘅苦难,先至有咁嘅感情。”会否自称爱国分子?“我爱我嘅人民。”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爱中国民族,中华文化,“点解我哋唔钟意用爱国呢个字,原因唔系对中国反感,因为呢个政权都唔系属于人民,我唔想将佢捞乱。”

“爱国爱民 香港精神”撞正本土思潮

数算起来,支联会的“爱国”开始不受欢迎,始于 2013 年六四周年主题“爱国爱民,香港精神”,撞正本土思潮兴起,引发一系列争议。常委徐汉光因传送电邮要求天安门母亲丁子霖反驳本土派意见,途中称对方有“斯德哥尔摩症”,引发风波。最终会内有共识,他辞职,翌年重返支联会再任常委。其后,丁子霖受访时亦批评此主题口号为“愚蠢”。

回顾支联会历年六四主题转变,由 1990 至 1993 年仍然以争取八九民运政治犯人权为主轴,至 1994 年起,开始提及回归,“毋忘六四 跨越九七”;至 2000 年后出现“薪火相传”字眼,并回应本土及中国重大社会事件,2003 年加入“反对廿三”、2010 年要求“释放刘晓波”;2015 年回应伞运,出现“全民团结争民主,平反六四一起撑”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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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联会参与人数多寡,像身份认同晴雨表。运动有高低潮,蔡耀昌预了要守,2003 年前六四烛光晚会人数仍是最多人参与的社会运动,其后随中国经济起飞、北京奥运,最低潮时仅 3.5 万人集会,但 2009 年后人数忽然暴增四倍至二十万人,后来到了本土浪潮质疑支联会“大中华胶”,人数又少了。他认为香港社会积压下来的问题更急需讨论,无意驳火。“我哋平时都搞香港民主运动,我哋都唔系 365 日搞支联会。”

麦海华认为,数以万计的人出席烛光集会,是靠群众坚持,而非靠支联会力量。他们只能负责协调。“任何一个运动,维持咗三十几年,由盛转衰都系唔出奇嘅事啦……系应该赞叹佢嘅持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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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勤带提供)

2014 年,雨伞运动爆发,本土思潮更盛,支联会遭受猛烈抨击,例如被指“行礼如仪”。同年,有本土派另起炉灶在尖沙咀办六四集会;2015 年,学联决定不以联会名义参与烛光晚会,四名学生代表在台上焚烧《基本法》,提倡“命运自主、港人修宪”,港大学生会则办“守住香港”晚会。

2016 年,学联更退出割𥱊,大专学界抵制维园烛光晚会,中大及港大另办香港前途座谈会,时任会长孙晓岚认为,相比建设民主中国,港人应讨论香港前途问题。

自 2004 年起,中大新传学院及港大民意研究计划曾多次在六四晚会进行民调。结果显示,按重要性为晚会目的评分,“保存记忆”一直最为重要。相较 2014 年,2015 年受访者认为“争取中国民主化”非常重要的比例由五成下降至四成,而“争取香港民主化”非常重要则由五成升至六成 — 中大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李立峯又撰文指,本土派批评六四晚会“行礼如仪”,其实是因为不认同仪式背后的理念。

回应本土民意,2015 年的支联会六四集会渗入雨伞元素,取消唱《中国梦》,改唱《撑起雨伞》,又邀请内地的伞捕者家人录影讲话。

2020 年起,支联会年度主题首次出现“抗争”、“自由”字眼,今年亦一样。

时至今日,国安法压境,不分党派,均需直面中国共产党,何俊仁认为时间已证明信念。“我哋相信香港嘅民主运动都系中国民主运动嘅一部份。”打压前,真的无分彼此?何俊仁觉得苦难令民主派团结,但分歧仍在,只是不再互骂。“我只能够咁讲,你唔好以为你(政权)而家咁样对付佢哋,佢哋就会同民主派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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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俊仁在维园,摄于 5 月初,十一案入狱前。

接好民主棒?新一代常委的“爱国”

自二千年起,支联会已提倡“薪火相传”、“教育下一代、接好民主棒”。奈何面对新旧交替,本土思潮夹击,误会难以化解,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

数起来,上一代常委多有中国经验,几乎天然爱国 — 民促会元老杜学魁来自内蒙古,以追讨对日索偿为毕生志业,司徒华出生时正值日本侵华,徐汉光则在六七暴动时,愤怒于同校的曾德成撒反殖传单被判煽动囚禁两年,也去了撒传单,后来文革时在左校任教,觉盲目崇拜毛泽东太过,才渐渐远离左派。何俊仁亦坦承,六四后在中国可进行的工作有限,不少常委曾被没收回乡证,如他至今无法入境中国,“不过有啲人道支援做到我哋都会做。”

与此同时,支联会对中国人道关怀持续三十载,终于找到新生代接棒。

身为八十后,现支联会副主席邹幸彤深刻体会到世代断裂,不在于年纪,更在于中国经验。“香港做社运班人系唔了解国内运动,系国家造成,民主派唔俾返去交流做嘢,好难跨越客观条件上嘅认知落差。”

2014 年十二月,邹幸彤在落选一年后,终于当选常委,任维权部。她的政纲一直强调,支联会“支援的是中国的民主运动,不只是六四”,因此需要更加了解国内形势,不能被动地覆述新闻及网上资料,在中国民运中,必须主动建立网络、认清位置、订立议程和运动。

2013 年,习近平上台,自此中国公民社会空间不断收窄,港人越难了解中国 — 她已看见困境。

00 年代初,邹幸彤在剑桥大学攻读地球物理学博士,研究地震,却半路放弃,投身中国人权工作。小时候母亲带过她去六四集会,到人在异国她则观看烛光晚会直播,自行办艾晓明纪录片放映会,搞活动邀请王丹等流亡人士演讲,并创办组织 UKCUTS,连结海外维吾尔族及西藏流亡人士。适逢支联会“我要回家”计划走访英国八九民运流亡人士,她负责接待,因此与支联会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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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弃剑桥大学博士学位,邹幸彤回港,投身支联会,以及中国维权运动。

汶川地震来了,她无法保持研究人员的冷静,更关怀灾难中丧生的人们,回港后在支联会打杂,再从事关注中国劳工运动的组织,数年间频频往返中港,参与维权运动,又读法律做大律师,直至 2019 年初被拒入境中国。

邹幸彤见证,自习近平上台,由政治议题开始,“(中国政府)一个个议题扫”,NGO 被连根拔起,又现 709 维权律师案等,打压越来越快,,高调声援不再可行。她曾有境内 NGO 的朋友在丈夫被捕后,国保住进家里,睡她的床,贴身监视,不准联络他人,有的面临酷刑,消失几年是常事。剩下来的人便越加小心,越被打压,越发孤立,运动越来越地下化,更难为运动争取支持及资源,需要身在圈内,身在当地,才能获得最新资讯。“嗰种(新支援)唔系支记元老可以做。”最教邹幸彤沮丧的是:“唔系(啲人)勇唔勇敢,系好多勇敢嘅人抛个身出嚟,但做唔到,连时间差都唔会存在。”

支联会的实务,包括支援中国运动。因名号在内地被禁,八九民运累积下来的人脉及经验判断,在全新环境下亦已失效,难以紧贴运动脉搏。回中国时,她从不使用支联会身份,除非个案需要宣传才高调做,否则一切低调进行,如 12 港人案,她舍弃大律师身份,在法庭外协助家属跟进事件,给予意见。

超脱身份认同 超越理念分歧

香港人还是中国人?身份认同上,邹幸彤坦承支联会内部有“好大分歧”,“支记有支记尴尬,支记有朋友真系认同自己系中国人。”为做实事,支援中国民运,她强调不能排斥任何身份认同的人,“作为一个团体,就话我哋包容呢啲所有身份,只要件事值得做,认同中国人又得,香港人又得,咪照做啰。”

2018 年,她的常委选举政纲提倡连结新生政治组织,“伞运社运版图与三十年前不同,少有寻求与伞后团体合作,不能依赖创会时团体与网络,必须发展新网络。”

政治理念看似难以化解,她也明白外面“憎民主党就憎支记”,但她没有政党背景,亦没有私怨包袱,曾代表 2016 年旺角骚乱的被告打官司。私交上,她与陈皓桓也可相约饮酒到凌晨。

今年支联会街站向市民派发电子烛光,并收集六四悼念册签名,群众的热诚超乎想像,很快派完,邹幸彤感鼓舞。她说:“咁样一拳𢱕落嚟,再唔团结就死,逐个击破好易。一个人做唔到几多嘢,揾同行者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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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 5 月 20 日,在警方禁六四游行集会之前,邹幸彤派发电子烛光。

爱国与本土 时穷节乃现

八九民运后爆发移民潮,今日的香港,亦再现大规模的移民潮。

随着所有民主组织均须面对国安法的红线,游行集会自由紧缩,支联会不合时宜的爱国,终时穷节乃现。

2019 年十一国庆日游行案,十名被告承认组织未经批准集结罪,李卓人仍然爱国,在求情时说:“我争取中国民主改革已四十多年。这是我的苦恋,爱国是那么沉重。我记得有位伤痕文学作家白桦曾悲伤地说︰『您爱国家,可是国家爱您吗﹖』……如果爱国就是爱党,那就轻松很多,只要跟着中共走。”

今年六四游行集会均被警方发出不反对通知书。5 月 30 日原定的游行日子,中大首个本土派学生会“星火”外务秘书、“开站师”创办人袁德智发表文章《我曾杯葛支联会六四集会 但今年我决定会悼念六四》,表明经 12 港人一役,开始反思六四。他称不代表放弃本土路线,但认为现今不应再拘泥世代、派系、身份认同之争,必须放下分歧。

在开街站被视为“行得好前”的年代,他说守不住如常的政治习惯,难谈更多的政治行动,“悼念不再是单纯的悼念,而是支援盟友的一种表达……亦是一场对香港人在国安时代是否还具有抗争意志的政治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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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