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九林

甲午年让李鸿章的一生事业付诸流水。

他的反思,见于签订《马关条约》之后给光绪皇帝的汇报奏折。

李在奏折中说,日本割占了台湾,又得了巨额赔款,如虎添翼后患无穷,“臣昏耄,实无能为。深盼皇上振励于上,内外臣工齐心协力,及早变法求才自强克敌,天下幸甚。”[1]所谓“及早变法求才自强克敌”,意即之前的改革路径错了,既不足以自强,也不足以克敌

之前的改革路径究竟错在哪里?李鸿章并未在给朝廷的奏折中做进一步的展开。甲午战争期间,他对朝廷最尖锐的批评,似乎仅止于器械问题,尤其是清廷在长达近十年的时间里拒绝拨款给北洋海军,以致于舰队的配置始终未能完整,更遑论让舰队紧跟潮流进行更新换代:

“行军制胜,海战惟恃船炮,陆战惟恃枪炮,……倭人于近十年来,……购置船械,愈出愈精。中国限于财力,拘于部议,未敢撒手举办,遂觉相形见绌。海军快船快炮太少,仅足守口,实难纵令海战……至陆路交锋,……固由众寡之不敌,亦由器械之相悬,并非战阵之不力也。”[2]

对李鸿章来说,这种抨击已可谓相当大胆。毕竟,翻查历史旧账,人人皆知支持北洋舰队成军者,是醇亲王奕譞;对北洋舰队的经费釜底抽薪者,是帝师翁同龢;挪用北洋舰队经费者,则是慈禧太后。“中国限于财力,拘于部议”这种委婉的用词,实际上潜藏着对朝廷极深的怨念。

在给新疆巡抚陶模的私人信函中,李鸿章也翻查了相似的历史旧账:

“十年以来,文娱武嬉,酿成此变。平日讲求武备,辄以铺张縻费为疑,至以购械购船悬为厉禁,一旦有事,明知兵力不敌,而淆于群哄,轻于一掷,遂至一发不可复收。”[3]

所谓“十年以来,文娱武嬉,酿成此变”,明显已将问题回溯到了1884年的“甲申易枢”。在这里,清廷前三十年的改革,被李鸿章划分成了有恭亲王和没恭亲王的两个阶段。后一个阶段的十年完全由慈禧掌控,被李鸿章认定为彻底失败。这种怨念即便不见于正式的奏折,想必慈禧也是心知肚明。

类似的怨念,也见于马关议和期间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的一段对话。

当时,伊藤博文与遇刺后略有康复的李鸿章寒暄,恭维李说“此次败在中国,非安徽也”,又说自己如果处在李的位置,未必能做得比李更好。这些话引发了李的感慨,遂对伊藤博文说道:“贵大臣之所为,皆系本大臣所愿为,然使易地而处,即知我国之难为,有不可胜言者。”李还说,自己非常羡慕日本的明治天皇“能听善言”,使得日本诸大臣的志愿,都能够得到施展和实现的机会。言下之意,乃是伤感自己办了三十年洋务自强,始终无法按照自己的真实认知去行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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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1896年

揆诸史料,可知李鸿章此番伤感并非矫情,确属由衷而发。早在1870年代,李就已意识到,由农耕文明向工商文明转型,才是大清救亡图强的必然路径。他曾在给儿子的家书中写道:

“年来国势日非,吾等执政,虽竭力谋强盛,然未见效,深为可叹。国人思想受毒根深……不谙世事,默守陈法,藏身于文字之间而卑视工商。岂知世界文明,工商业较重于文字。窥东西各国之强盛,无独不然。”[5]

这封信约写于1872年前后(因信中提及幼童留美)。及至甲午惨败,时间已过去了二十余年。除了有限的几家官办洋务企业之外,中国的工商业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发展。朝廷的取材方向与教育制度也完全没有改变,仍然“藏身于文字之间而卑视工商”。李鸿章不断为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津沽铁路的专业技术人员向朝廷请赏,但要让一个国家的读书人摆脱文辞与经义,鼓励他们将才智投入到更广阔的知识领域中去,这种个案性质的请赏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的。真正需要的,是一场从上而下的人事制度改革和教育体制改革。

李鸿章知道症结在于制度,但他无力推动制度改革。毕竟,对皇权来说,科举取士是一种非常成功的统治术。朱元璋当年就说过,“柔天下”之法莫过于科举,“天下才智,无所试,久必愤盈。诸负血气者,遂凭之以起”,科举的作用,正是以四书五经诗词经义这些无用之物,将“负血气”者困入科场。[6]

1896年,李鸿章奉命使俄,并访问欧美诸国。他对清廷三十年自强改革的反思,又有了一番更深刻的领悟。在给友人吴汝纶的书信中,他如此写道:

“(西人)立国政教,今人纂述中,郭、曾、薛三《日记》所言,颇得涯略。此行辙迹所经,视数君为广,而时日则太促。然详咨博考,已觉所见过于所闻。其扼要处,实在上下一心,故能齐力合作,无事不举,积富为强。中国则政杂言厐,而生财之法又不逮远甚。每于纵观之际,时增内顾之忧。胡文忠云:使我多财,天下事尚可为。昔尝叹味其言,然犹是第二义也。”[7]

这封私人信函,道尽了李鸿章甲午年之前与甲午年之后的思想依归。

函中的“郭、曾、薛三《日记》”,分别指郭嵩焘、曾纪泽与薛福成在出使西方期间,遵从朝廷要求所写的日记。这些日记须上交总理衙门,供中枢重臣们了解、体察“夷情”。李鸿章虽未进入总理衙门或军机处,但他是清廷倚重以办理洋务的要员,也有资格阅读到这些日记——在给吴汝纶的信函中,李鸿章说自己读这三人的日记,颇得西人立国政教的“涯略”(概况),即是指此。李又说西行亲自观摩后,发现“所见过于所闻”,言下之意自然是高度认同郭、曾、薛的日记

郭嵩焘是清廷外派使节的拓荒者,也是晚清士绅中真正的“开眼看世界第一人”[8]。他于1870年代出使欧洲,凭着亲眼所见,在日记中赞叹英国“国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为私”[9],国家是民众的国家,非君王私有;政务是百姓的政务,非君王独裁。结果引来朝野上下的集体攻击,成了“京师所同指目为汉奸之人”[10]。

曾纪泽继郭嵩焘出任驻英、法两国公使后,多次亲身前往英国上下议院旁听议事的整个流程,还曾前往拜会法国上下议院的领袖,了解法国政府内部的权力制衡。他后来在给友人丁日昌的书信中说,“纪泽自履欧洲,目睹远人政教之有绪,富强之有本,艳羡之极,愤懑随之,然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属而和者几人,只能向深山穷谷中一唱三叹焉耳。”[11]有了郭嵩焘的前车之鉴,曾纪泽呈递给朝廷的日记,内容尺度已远小于他的私人信函,他选择将自己的愤懑与艳羡藏了起来。即便如此,其日记中那些不带主观评价的客观描述,仍使许多人如坐针毡。

1890年,薛福成被任命为“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至1894年5月(也就是甲午中日战争前夕)任满回国。出国之前,薛福成对郭嵩焘是有意见的,“稍讶其言之过当”,觉得郭的话过于夸张。为此还去询问了清廷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随郭嵩焘一同出使欧洲的黎庶昌等人的意见。尽管陈、黎二人“皆谓其说不诬”,都说郭嵩焘的言论没错,但薛仍持一种保守的怀疑态度。这种怀疑,在薛亲至欧洲数月之后,即烟消云散——光绪十六年(1890)三月十三日,薛在日记中写道:“此次来游欧洲,由巴黎至伦教,始信(郭)侍郎之说。” [12]

再后来,薛又在欧洲见到了繁盛远超清廷的义务教育,还见到发达的女子教育和聋哑人福利教育,并获知父母若不让孩子接受义务教育,要受到法律的惩罚。参观学校时,薛又惊讶地发现“有厨房、有书库、有浴室、有饭厅”。如此种种,让他感慨万千。光绪十八年(1892)七月十八日,薛在日记中发出了“於戏!至矣尽矣,毫发无遗憾矣!吾不意古圣先王慈幼之道、保赤之经,乃于海外遇之也”[13]的赞叹。

遥想二十年前,也就是1872年,陈兰彬携幼童赴美留学时,薛福成写过一篇《赠陈主事序》相送。在那篇文章里,幼童们要去的海外,被薛定性为“饕利朋淫腥膻之地”。他深深地忧虑这些孩子“志识未定”,还没有建立起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就要“去中国礼仪之乡,远适海外”,离开礼仪之邦去往那蛮荒之地,很可能会被同化为蛮夷,然后“归而挟其所有以夸耀中国”,带着从海外学来的技术回来,向中国耀武扬威。所以,他特别提醒陈兰彬,“先生此行,务必究洋人之所长,更善查洋人之所短可也”[14]——你这次带孩子们出去留学,要让他们学习洋人的长处,更要让他们了解洋人的短处。如此,才能让孩子们免于沦于异族。

二十年前的文章,与二十年后的日记,犹如天壤之别。这天壤之别的背后,是道听途说与亲身见闻。

再然后,薛在呈递给清廷的六卷十七万余言的出使日记里,开始集中呼吁两件事情:

(1)经济上摒弃“以农立国”,向“工商立国”转型。薛发出了“商为四民之纲”的惊骇之论。他说,大清要想富强,必须走工商立国之路,虽然这条路“四海之内所未知,六经之内所未讲”[15],清朝的知识分子没听过,儒家的六经也不传授,但他以自己的亲眼所见,证实这条路是对的,是必须要走的。

(2)政治上须“在养民教民上用功”,而不能只知道买枪买船建兵工厂。这种制度建设有“五大端”(也就是五件大事)要做。第一件是“通民气”。要有制度建设,让民意可以畅通地表达。第二件是“保民生”。要以制度来保障民众的私产,使它们没有“意外之虞”,要有制度来给民众提供养老、疾病等保障。第三件是“牖民衷”。要以制度来保障民众的受教育权,让他们“终身无一废学者”,都可以接受到教育。第四件是“养民耻”。法律要文明化,须废除各种残忍之刑;监狱也要文明化,须讲究卫生、须给服刑者提供工作学习机会、须有医疗保障,不可有鞭打之事。第五件是“阜民财”。朝廷要做好各种支持工商业和农业发展的基础建设,要藏富于民。[16]

薛福成还注意到,一个国家的社会运转是否正常,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国家有没有“体面人”,和这些“体面人”能不能够有效地介入公共事务。在光绪十八年五月十三的日记里,薛说,欧洲各国介入公共事务的“员绅”,大多家道殷实,“群谓之体面人”。薛敏锐地觉察到,这种风气与中国推崇“寒士”的传统大不相同。在光绪十九年四月十六日的日记里,薛福成将这种区别,总结为“中国用人以富者为嫌,西俗用人以富者为贤”。他比较了二者的历史成因,然后发出了一句非常古老的感慨:

“有恒产即有恒心。”[17]

很容易发现,李鸿章在1896年对洋务自强改革的反思——“其扼要处,实在上下一心,故能齐力合作,无事不举,积富为强。中国则政杂言厐,而生财之法又不逮远甚。每于纵观之际,时增内顾之忧。胡文忠云:使我多财,天下事尚可为。昔尝叹味其言,然犹是第二义也。”——与薛福成的认知高度一致。两人都意识到了经济改革(工商立国以求多财)之外,还需要实施更要紧的政治改革(上下一心)。这种相似,或许是因为,三部日记里,薛福成的日记最晚出,距甲午年也最近。对正在反思甲午之败的李鸿章而言,印象也就更为深刻一些。

李鸿章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没有在信函中说要如何做才能实现上下一心。但在郭、曾、薛三人的日记里,这个问题有一个共同的答案,那就是:将清廷变革为“君民共主之国”。

注释:(略,请参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