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视频在教育圈里面流行的起来。在视频里,来自衡水中学的小张同学如是说:
“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立志要去拱大城市里的白菜!”
毫无疑问,这句话带着浓浓的流氓气息,让我想到了电视剧里小混混见到姑娘的常说的那句话:“美女,陪少爷玩玩?”
但我并不想批评小张同学太多。其一,我不太了解视频拍摄的背景。有一种可能,在某些场景下(例如,他成功了,或者他以为要成功了),一个人会说出一些夸张的话,何况还是一个社会阅历不多的高中学,他不知道这句话带来的舆论后果。坦率地说,在大学宿舍的卧谈会上,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喝多了也会说一些出格的话,但我们从不会在白天公开地说。这句话严肃地分析起来,虽然比出格还要再再出格一点,但小张同学未必真的带有这句话本身所包含的那种恶意,我更愿意善意地理解为是一种得意忘形。
其二,能出现在视频中,说明小张的思维得到了某种认可。而小张之所以有这种思维,正是背后认可小张的“系统”所培养的。这样的思维不是小张一个人所独有,他的同学,甚至和他类似境况的中学生,都或多或少有这样一种思维。而小张,或许是这种系统下的一个“榜样”,所以,他得到了被采访的机会,然后一时没忍住,用一个粗俗的比喻闻名了天下。真要反思,不如反思背后的系统。
我想对小张说的话是:虽然你有可能在这个系统中实现所谓的“阶层跃迁”,但这个概率其实是非常小的,而且,即使你成功了,也不过是一种更高级的土猪而已,最后可能还是免不了成为火腿的命运。
就像这幅漫画里的鸭子:
说到猪,我想到了两个人(不包括我自己)。
一个是乔治·奥威尔,他写了一部小说《动物庄园》。猪领导动物们反抗农场主并取得了胜利,成为新的领袖。一开始,动物们制定了戒律:所有的动物一律平等,大家都很高兴。但渐渐地,猪开始掌握越来越多的特权,并且,猪学会了利用舆论来为自己的特权辩护。最后,终于有一天,戒律变成了: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更加平等。
而我想到的另一个人是王小波,他有一篇文章《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
“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 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
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大概是大学刚毕业没多久,我正在工作上苦苦挣扎。当时我在一个通信公司做项目经理,管理着公司华南区十几个通信项目的施工和服务,收入不错,职业也光鲜,但是就是感觉不到意义感,反而每天被焦虑所包围,尤其到了周日晚,一想到第二天就要面对客户以及客户经理的各种问题,害得我那段时间都得了偏头痛。
然后,我认识了这头猪,钦佩之极。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的可能,虽然那时候的我对这种可能到底是什么浑然不觉。
我想,小张同学的土猪、乔治·奥威尔笔下的猪领袖、以及王小波笔下的那只特立独行的猪,代表了猪和这个世界的三种关系,那就是顺从、对抗和游离。
顺从意味着你认同这个世界的规则,并且在这个世界为你设置好的体系中努力地往上爬。这条路通常意味着进名校、考公务员、早结婚、响应国家号召生二胎甚至三胎、努力工作、用工资来供房供车……这条路相对来说心理压力是最小的,因为这个社会和身边的人也大都期待你走这条路,尽管动机各不相同。社会期待你这样做是因为你可以为社会贡献最多的税收,身边的人则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条路是既安全而且回报又丰厚。
不过这条路也是竞争最大的,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条“好路”,结果往往挤得头破血流,不信的话,你看看每年考研考公务员的热度就知道了。而更大的结果是:这个社会内卷了,每个人都成为了《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红桃皇后:你必须尽全力奔跑,才能留在原地——否则你就会掉队,成为落伍者。
当然,这还不是走顺从之路的最大风险。最大风险有两个,一、这是你想走的路吗?你感到幸福吗?二、你相信这条路二十年后还是对的吗?你如何确信?
而第二种关系,对抗,其实是一条不太现实的路,尽管我身边有不少这样的朋友。在最近十年,这条路更难走了。以公益行业为例,十几年前还说公民社会,现在都改叫社会服务了,其它某些领域就更甚了,甚至不能在这里写出来。所以,走这条路需要极大的勇气,你要面对的不仅是来自“系统”的封杀,更多的可能是来自朋友和同行的不解和敌意:“你还在推动公民行动吗?不不,现在用商业化思维做公益才是正道。”同时,你还需要极强的内省能力,以防自己变成乔治·奥威尔笔下的猪领袖。不管怎样,对于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朋友,我都抱有最大的敬意。
最后,是游离之路,这或许是普通人可以尝试的道路。什么是游离?让我们来听个故事:
德国冷战期间,东德常有人偷跑到西德去,东德的士兵接上级命令要开枪,枪杀了这个想要跑到西德去的人。后来,柏林围墙倒塌,开枪士兵受审。庭审的时候,这个开枪的19岁东德士兵哭着说,是上级要求下令开枪的。法官说:你不该违抗命令,但是可以把枪口抬高一寸啊。
所谓游离,就是这样的枪口抬高一寸。你在系统里有自己的角色,你必须服从它的规则,但是,你依旧有一点点选择的自由。
还想到一个故事,相信大家都知道,《辛德勒的名单》,就不详细说了。辛德勒是德国军队的供应商,有很多和德军的生意。表面上他是个市侩的生意人,但背后,他利用德军的信任,以工厂需要技术工人为名义,庇护了大批犹太人。
不过,游离并不容易。首先,它需要游戏精神。只有把这个系统看成一种游戏,你才有可能发现里面的bug,而悲哀的事,在我们的教育和文化中,系统是不容质疑的,而游戏精神被认为是幼稚的,甚至在教育中被默默禁止。所以当我们长大成人,很少人还能保留游戏精神。
其次,游离的后果是,你可能很难在主流中成功。枪口抬高一寸的士兵很难晋升,以工作名义庇护犹太人的生意人甚至有被告发的风险。游离往往意味着被边缘化,如果你希望享有更多心灵的平安和自由,就需要承担这个后果。
说到游离,让我想起了去年给我特别深刻印象的一支乐队,五条人。
初看之下,五条人,特别是主唱仁科,是个奇葩。
竞演的时候,别的乐队都正襟危坐,他们则把酒倒入优酸乳中,喝醉了躺在沙发上睡觉。
穿着拖鞋直接上场,在舞台上还直接把原来安排好的歌给换了,搞得现场没有字幕,他们改唱的是一首方言歌,现场观众和评委没人能听懂,于是顺理成章地取得了低分,骚骚地直接把自己给淘汰了。
淘汰后,还安慰年轻的导播:“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的。”
但是,他们也直言不讳说上乐夏就是为了名和利。因为有了名和利,才能有更好的生活,才能让自己的歌和歌背后的思考传达给更多人。
他们的歌,不多说了,你们去听吧,听就对了。
后来,许知远的《十三邀》采访了他们。
在采访中,仁科说,
“我现在在全中国没有住的房子,我把行李扔在排练房。”
但是,“我想买一个钢琴。但没有房子来放,我对买房不太感冒。我很喜欢钢琴,我现在有钱了,我要买一个好的钢琴。”
“没有恐惧过,这么多年,有时候穷得跟狗似的时候我都没恐惧过。”
真是洒脱,让我想到了王小波笔下的那头猪,或者波西米亚人。
在采访中,仁科提到了一个词“走神”,可谓道出了游离的神韵:
“我要走神,就不相信,人必须被规则套住。因为生活一旦被规则套住了就是一辈子,或者一下子就是十几年,恰恰需要走神来让它活过来。”
你敢走神吗?
那么,要如何做呢?
我的建议是,主动地寻找边缘,并共同生活在边缘中。
再强大的帝国,也是有边缘的。
边缘是它的力量薄弱之处,只有在边缘才会有自由。
这里的边缘,可以是社会身份的边缘。例如,自由职业者、小型工作室、个体户、全职妈妈、自主生活者等等。这些身份可能不被人理解,缺乏社会支持,同时需要靠自力更生才能勉强活下来。不过好消息是,它们或许未来会成为一种更主流的选择。例如,90年代的下海经商、00年代的开网店,当时选择这些行当的可能是下岗的工人、不得志的基层干部、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等等,对当时的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但最后,很多百万富翁就是从这些行当里长出来的。
另一种边缘,是地域的边缘。城市生活成本高,还要承受持续的加班、糟糕的天气,不如归去。这几年,我的很多朋友都搬到了像是大理、沙溪、旗溪(中山)、大墨雨(昆明)、长洲和小洲村(广州)这样的边缘地带,并且聚居在一起,守望相助。互联网的发展让大城市的生活优势降低,反而令小地方有了别样的吸引力。并且,在小地方可以开展更多有趣的生活尝试,例如,共同生活社区、有机农耕、乡村发展、新教育等,这些都是大城市给不了的。
还有一种边缘,是市场的边缘。例如,我有许多朋友在做着所谓的“教育创新”的事业,他们回应的不是应试出国或职业技能的需求,而是回归到人的内在整全发展,通过游戏化、项目式学习等方式帮助学习者更好地发展自我。这样的教育在目前高度内卷化的社会中,注定不会受主流的家长或成人的青睐。记得今年在慢学校的一场慢对话上,我和老朋友小田先生对话她的丽江阿纳果乡村学习中心项目。我去过阿纳果三次,非常喜欢这里,风景秀美,村民有元气。但是,要在这么一个偏僻的乡村实现可持续的商业,困难重重——这注定是一个很慢很慢的项目。
对话的最后,我给了小田三个建议:
1. 对于理想主义的项目,人永远是第一位的。创业伙伴、合作伙伴以及投资人,都需要有共同的理念。
2. 专注在小众,不盲目追逐大众市场。小众也可以很有影响力,例如哈雷机车。
3. 说出来,做出来,活出来。大多数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如果你无法靠语言说服用户或投资人,那就做出来,不必怕粗糙或不完美。当然,最好你能最终活出来,因为创业本身就是一场修行。
我想,这些建议也适合所有渴望游离的人们。选择一种另类的生活形态,我们需要的不是改变世界,而是不被世界改变。所以,放宽心,摆正位置,和对的人在一起就很好。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总结一下:
顺从获得安全,对抗需要勇气,游离让你自由。
选择何种生活,你需要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