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萨泽

一上午,网格员欧梦婕一直在打电话。

“哎,你好,阿叔!我是湖景社区工作站的网格员。”“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意愿去接种新冠疫苗呢?”“噢!他血压偏高是吧?”“噢!他有吃降压药吗?”……她快速在表格里记下电话里了解到的情况。

8年来,网格员欧梦婕掌管着笋岗街道湖景社区翠盈家园672户人家的大小事宜。每隔半个月,她都要去走访一趟,查看是否有人搬家了,有人出生了,或者有人离世了……她受过专业的培训,了解与现在都市居民相处的边界感,能灵活运用移动工具,她像一个调查高手,是深圳这座城市里一个“爬格子”的人,把每一户的信息录入一张网里。

“爬格子”的人

网格员,一个诞生于深圳“织网工程”中的职业。在2013年以前,这个群体被称作出租屋综合管理员;此后,他们的主要职责范围不仅是“来有登记、走有注销”的人口流动范畴,而是横跨城管、安监、消防、环保等20多个行业。

两万多网格员,分散在不同街道的不同社区,分管着上万个网格,在1997.47平方千米,有1756万常住人口,74个街道办的深圳土地上,织成一张城市综合治理“神经末梢”的大网。

罗湖区笋岗街道是一个老区中的老街道,这个街道里住了很多香港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是是著名的仓库区,火车货运渐渐被高铁飞机取代后,这里仓库的功能渐渐隐退,变为了服务业和居民生活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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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罗湖区笋岗街道

整个罗湖区,笋岗街道是网格最少的街道,有81个大网格,管理大约10万人。欧梦婕所在的湖景社区有9个网格,1万5千人,她和另外5个同事管理着这个片区,每人要负责2500人。

他们记录这些人社会属性的一切流动,从出生到死亡,从换工作到换城市,细致到生活最细微处,缴费、填表、小孩上学、老人体检……几乎所有的问题居民都可以找网格员——事无巨细,网格员们就发现,自己其实就像小区里的“大管家”。

7月8日白天,在经过辖区范围的一个老居民楼时,一位说着粤语的阿姨跟欧梦婕说,小区里的两棵榕树挡住了自家房间的光,要求社区派人来锯掉一些榕树的枝丫,欧梦婕记下了,往上申报给了街道,过几天,会有工人来解决阿姨家的“阳光”问题。

欧梦婕来深圳8年了,她一直在湖景社区做网格员。她见证了这个职业的诞生,从一个电脑信息录入员,变为用一部手机可以搞定所有事物的全能型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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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欧梦婕在居民小区进行网格员的日常工作

网格员区别于普通街道办工作人员最明显的标志是身上的制服,这身蓝色上衣,黑色长裤配马丁靴,带有肩章的制服,经常会被居民误认为是警察。这身制服,虽然夏天的时候,脚上的马丁靴很沉重,但却给了欧梦婕一种仪式感,一种严肃感,在走访的时候心里也多了份底气。每个网格员手上有专配的移动办公PDA手机,随时录入信息,这是他们与普通街道办员工的另一个不同之处。

欧梦婕的电话被公示在翠盈家园小区楼下的标志牌上。这座有672户人家的小区,不过是遍布于深圳这座城市肌体里的一根不起眼的“毛细血管”。然而,却是欧梦婕这些网格员们,掌控者,决定着,甚至激活起一个普通小区综合治理的“神经末梢”——人员流动、家庭纠纷、信息采集,更别提疫情期间的防控措施、核酸排查和疫苗接种了。

7月8日,晚7点半,吃完一份粤式米粉外卖后,32岁的网格员欧梦婕开始了她的例行上门走访。眼下,她最重要的工作是说服那些尚未打新冠疫苗的60岁以上的老年人去社康接种。

欧梦婕像是这里的一份子一样,每一个见到她的人会跟她唠嗑两句,从进门时保安的那一句,“又上门走访啊!”开始。敲门,开门,询问,敲门,开门,询问……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不同的话语,阿姨,你好,请问你接种疫苗了吗?阿伯,你好,请问您降压药吃了没?你好,你家小孩上学要用的居民信息登记表确认了吗?……问完了,在表格最后一栏的备注里登记,以确保知道每一个人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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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欧梦婕走访小区居民

每次上门,至少要走访60户才算完成任务。欧梦婕不会在一家门口停留太久,不会询问不涉及工作的隐私问题,网格员有培训,在一户人家前停留不要超过十分钟,没有回应就赶快换下一家,电梯太慢,常常都是打开手机手电筒用跑的方式走楼梯。

7月8日这天也一样,欧梦婕步伐轻快,快速穿梭于漆黑的楼梯和廊道间,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

欧梦婕也常常面临误解,上门表明身份的时候,有住户会质问:“你为什么不先发个公告出来就上来登记信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工作站的工作人员,你这种工作证我随便100块能做一堆”。

夏天,有些居民家里有很多蟑螂,也会打电话给欧梦婕,问社区有没有蟑螂药提供给她们杀蟑螂。“但由于这种药是有毒性的,所以我们没有办法提供给居民,怕万一想不开吃了咋搞?所以我们一般就会说我们会跟物业反映通知消杀公司近期多过来”。

有一户居民,家里进了老鼠,打电话给社区,欧梦婕的同事们送了粘鼠板给他。有居民装修导致漏水到楼下,网格员就两边调解,一遍遍跑。楼上动静太大,楼下实在忍不住报了警,网格员便又是充当“调解员”的角色,一边耐心安抚楼下的,一边跟楼上的住户说,晚间发出的声音,能不能尽量控制一下?”

还有一次,一个居民家里装修,一个装修工人居然拿了“天那水”来溶解旧家具上的油漆,使得整栋楼都是巨大的气味。待欧梦婕带着同事们捂着鼻子上楼靠近敲门时,一开门,辣得眼睛都睁不开,找物业拿了防毒面具才进去,立即开窗通风,并没收了一桶“天那水”。隔壁住户跟欧梦婕抱怨,闻了大半天气味,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害?

比较尴尬的情况是,她有时候上门走访,敲门,开门的是光着膀子只穿着大裤衩的男人,这时候,她就退远一点,等对方穿上衣服再询问。每询问完一户人家,欧梦婕都会说,“打扰了,谢谢配合,再见”,顺便帮住户把防盗门关上。

有时候,她去社区里的一些老居民楼走访,这里住的都是外地来打工的中老年人,他们的职业可以从窗户上晾晒的衣服看出来,草绿色,印有环卫的字样。为了省钱,他们常常七八个人租住在一起。碰上这样的住户,欧梦婕总是感到一股心酸,会多问一些,问问需要什么帮助,但往往也帮不上什么具体的忙。有时,隔一个周再去,上次见到的人就搬走了,“仅仅一个周,他们能去哪儿呢?”欧梦婕想。

这是一份平均每天步行要超过两万步的工作。网格员里,一大半都是女性。在深圳,网格员里几乎没有年轻人,欧梦婕是笋岗街道湖景社区6个网格员里最年轻的一个。网格长李彬43岁,是退伍军人,一直做基层工作,之前在街道管理后勤车辆,才调过来不久;一个叫唐艳梅的网格员阿姨已经快50了,跟儿女租住在一起,做“老漂族”。

“过命”的交情

欧梦婕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长大,造就了她乐观又皮实的性格,有耐心,很细致,更重要的是,她懂得聆听。作为一名女性,这是一个随时需要跟陌生人打交道的工作。8年来,欧梦婕还没碰到过特别让她沮丧的事儿,常见的是不理解她,给她骂一通,她最多哭个鼻子就好了。

老家是河源市连平县的欧梦婕,高中毕业后去了梅州读大学。包括母亲在内的好几个家人都是学医出身,父母自然也希望欧梦婕能延续医学世家的优良传统。不过她偏要反其道行之,“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想着不管什么单位,肯定都有电脑,都需要录入员。”

2013年,24岁的欧梦婕来到深圳,成了一名“深漂”。在湖景社区成为一名网格员,其实工作就是信息录入。“如果现在不做网格员,那我也会继续留在深圳,做个小文员什么的。”

和老家月薪两三千、平日里喝酒唱K打麻将的小镇青年相比,欧梦婕的生活和工作节奏显然更紧凑,在外人看来也更辛苦。但她不认为这种生活里的自己不开心,“在深圳的我,和在老家的朋友,我们都很开心,但这是两种不一样的开心。安逸让人开心,忙碌也是。”欧梦婕觉得,忙碌也有好处,“你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别的东西。”

欧梦婕从没想过去换一份别的工作,这里虽然工资不高,但是稳定,更重要的是,8年了,她跟这里的同事彼此熟悉,建立了友谊。欧梦婕也清醒地认识到一个32岁的已婚女性,一直在基层工作,在当前的大环境下,职业上,她能选择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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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欧梦婕在办公位上工作

疫情期间,同事们相依为命,这种感觉,欧梦婕每天都有不同的体会。

5月21日,深圳在盐田港国际货轮登轮作业人员例行检测中,发现1例新冠病毒无症状感染者。随后,深圳对盐田、龙岗、宝安、南山区等重点区域开展了多轮核酸检测。盐田港一名工人确诊新冠肺炎,而这个港口距离欧梦婕所在的翠盈家园,直线距离不到20公里。

抗疫的战火,5月底开始蔓延。5,6月社区组织全员核酸时,她每天都要专门腾出时间“接电话”。“每天都有三四十个,有的人问你,’在哪做核酸啊’,有的人问得更细’人多不多啊?去哪做人会少一点?’。”

如今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时,欧梦婕依然觉得滑稽。在社区负责维持核酸检测秩序的她,有时更像是一个身处一线的“线人”,检测期间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或群聊,或小窗,向网格里的居民“喂料”:

“现在没什么人,快下来做!”

“现在排队的不多,速下楼!”

……

革命路上手拉手,抗疫途中肩并肩,在检测核酸、接种疫苗等防疫过程中,这种和居民彼此心照不宣的“互通有无”,让这场“瘟疫时期的战斗”,从开始就烙了网格员和普通居民“相依为命”的印记。

欧梦婕加了辖区超过100户的居民的微信,虽然自己也“潜伏”在业主群里有一段时间了,但当初自己申请进群时,着实费了一番劲儿。“很多业主觉得,业主群是业主们沟通交流的地方,属于他们的隐私,你让一个政府工作人员混在里面,多麻烦。”欧梦婕说。

后来她想了个办法。“我跟群主比较熟,就在微信上问他,能不能把我加到业主群里。他说没问题,然后我就混进去了”,欧梦婕说,“不少居民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后,都需要办理打印内地居民的采集表,这时他们都会来咨询我。群主也是看着我们大热天在小区工作,疫情隔离期间给他们送菜、送饭,觉得不容易。”

渐渐地,业主们发现,这些散布在小区各个角落的网格员,和自己传统观念里的“街道办大妈”还是有所区别的。网格员们见证并体验过互联网技术迭代导致的社区管理方式革新,也更愿意和更善于运用互联网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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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欧梦婕帮助老人使用智能手机

但这不代表着,这群对微信群、企业微信和健康二维码如数家珍的网格员,会和中老年居民的群体脱节。“我接触过一个老奶奶,儿女都在香港,请了个钟点工天天过来做饭,但一个人独居。我过去敲过几次门,她都说,’我不敢给你开门啊’。”

这样的独居老人,在翠盈家园不在少数。“我们可能要上门,面对面地教他们,帮助他们建档,协助他们注册,不然的话,他们根本就处理不了网上的这些东西。”

某种程度上看,网格员的这些工作,让独居老人在数字化时代有了依靠。

“疫情之后,我们网格员聊过天,大家总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因为大家心里都很害怕。疫情严峻时,别人也害怕我们,我们也害怕别人。但现在都过去了。”

疫情后,几个网格员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们说,经此一役,“我们都是过命的交情。”

打疫苗 做普查

在5,6月份顶住全员核酸检测的压力后,欧梦婕和同事们的新烦恼又来了:如何劝说那些60岁以上的老年人,去社区康复服务中心(以下称“社康”)接种新冠疫苗。

欧梦婕管辖的网格里,居民的接种率目前不到60%。没有接种疫苗的居民里,以小孩和老人居多。作为全国外来人口最多的城市,深圳“老漂”群体在深圳生活的主要动力,就是参与到第三代的抚养过程中。

“很多老人身体都不太好,有一些之前得过肿瘤,或者心脏方面的疾病,所以他们不太敢去接种疫苗。”

欧梦婕和同事这时就会告诉他们,可以先去社康体检,如果确实是不宜接种,网格员会让医生给开一个证明,上面写明“暂缓接种”或者“不宜接种”。

由于每天都需要和不同年龄、性别、地域和职业背景的人打交道,网格员和小区居民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也是在所难免。

“有些年轻人说,’我暂时不考虑打疫苗啊’,这些其实我们都理解,因为疫苗的接种也是遵循自愿原则的,但我们也会给他们一些建议,比如接种的人群已经达到10亿了,安全性是有保障的,所以也不要太有顾虑。”欧梦婕说。

普及接种疫苗的工作,让欧梦婕想起去年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时,在进入企业微信并完成刷脸认证后,她和其他几个网格员面对的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

在欧梦婕管辖的网格内,每栋楼有30层。她负责其中150户的信息录入。这150户的所有居民,都要她亲自上门,让他们在手机上录入信息。

“前后花了半个月时间。我们有短表和长表,短标内容少,长表涵盖的信息很多,很多填长表的居民填了几项,觉得侵犯了自己隐私权,就会有一些情绪上的表现。这时,自己真挺委屈的。”欧梦婕说。

“每个网格员都觉得自己像个’大管家’。”欧梦婕说。整个网格里的所有普通需求和意外事件,都会在发生的那一刻起,传递到网格员那里,“很多公共服务,政策措施等等,只有通过你的传播和解释,居民们才能了解到更多细节。”欧梦婕说。

“妈妈是超人”

看了一眼妈妈的工作照,不到6岁的儿子叫了起来。

“妈妈,你好厉害。”

接着,儿子继续问:“妈妈,你是警察吗?”

“妈妈的工作,跟警察叔叔也差不多,爸爸带你去做核酸时,你看见了那些穿着红色衣服的阿姨了吗?妈妈和她们一样。”欧梦婕说。

儿子经常对欧梦婕说:“妈妈是超人。”每次听完,欧梦婕都哭笑不得。她知道,自己这个“见首不见尾”的“超人”,白天经常要外出、扫楼、跑社区,只有到了晚上,她才能卸下“网格员超人”的疲惫,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儿子——但她不能抱,因为每天回到家,儿子已经进入梦乡。

“超人妈妈”最经常的工作节奏是:早上8点准时出门,夜间8点回到家里。“疫情期间8点就别想啦,一般都是10点,11点多钟到家。”欧梦婕说。

这种高强度的网格员工作,自然无法让欧梦婕承担起接送儿子的重担。于是,曾经也是社区网格员,后来更换了行业的老公开始接送起儿子,晚上放学后还要辅导功课。

“网格员的工作节奏高,强度大,就换工作了”,欧梦婕说,“全员做核酸的那段时间,我下班回到家都快12点了,他和儿子一般都睡着了。”

这时,欧梦婕会踮起脚来到客厅,打开电视,刷一两集早已更新完的网剧,当然,得把音量调到最低。”

她还记得,疫情在武汉爆发时,所有网格员全部回到社区,通宵达旦地加班,“那真的是每天都在加班,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处理数据,每天都有几百甚至上千人的数据,这就是我们要去执行、录入和核查的工作。”

网格员的工作需要“随时上线”。“最夸张的时候,我们每天干足了15个小时,睡觉可能只有不到5小时的时间。”欧梦婕说。我现在最大的生活压力,就是要养我儿子,但我没给他报什么兴趣班,只是让他自己提前学习写字。写好字还是很重要的。”

7月8日晚九点,结束对翠盈嘉园的走访,欧梦婕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骑上共享单车离开,她想赶在儿子睡觉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