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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 | 吴楠 封|《Pose》剧照图 | 受访者

2021年8月10日下午,武汉小雨不肯停歇,时不时还会雨量加大,路上的行人一面加快脚步一面又小心地不被地面的积水溅湿鞋子。这个一年前被新冠疫情肆虐过的城市,平静依旧十分难得。

“你快过来。”接到洋洋的信息时,墨墨正在距离住处不远的猫咖店和朋友一起玩手游。“我要从光谷赶到长江边。”这个今年即将满二十岁的男孩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之前的预感发生了?”

作为这间青旅的创业者,墨墨推开门时,另一名创业者洋洋正坐在吧台旁的浅绿色沙发上。她把手机递给他,“这个小区的居民知道我们开的是同志友好青旅,说我们变态,要来堵门、吐口水,让我们滚出去。”

此时,距离洋洋和墨墨接手这家青旅,还不到二十天。

心理变态

“我是8月10日晚上七点多看到房东发来的消息的。”青旅的前任经营者H先生说。房东发来信息告诉他,房东本人和母亲已经接到同一小区内多名居民的电话谩骂,用词不堪入耳。幸运的是房东一家并未住在这个小区,不然很难预测会发生什么事情。而H先生是在当天中午12:59分进入小区业主群的。他入群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刚刚大家翻出来的推文,给大家造成了困扰,如果有疑问可以问我!”

原来引发这场驱逐的,是一篇武汉同志中心在2020年为该青旅发布的一则推文。该推文上除了青旅的图片和住宿费用外,还有“尊重LGBT+人群、HIV携带者;欢迎LGBT+友善的直人朋友入住”等字样。“但在我经营的一年多时间里,并没有任何特殊状况出现。”H先生也很难判断,为什么这篇距今七百余天的推文,会被某位业主翻出,并发到了该小区的业主群里。

“你可以假装是同志,打电话问问。”“这尼玛怎么假装?”该条推文在8月10日早9:55左右被发布到群里后,最初业主们还是以惊讶和戏谑的语气谈论此事。“以前我就看到这个单元有个男的很苗条,香水味很重,从后面看就是个女的。”“我看这是一个公益组织。”“公益不公益,不是他一句话说了算的。”

“尊重HIV携带者?”“这怎么能进小区?”“那玩意感染了老人、小孩、业主……”一位微信名字中带着阿拉伯数字的业主发出这句话后,业主群内似乎终于发现了这次讨论的“重点”。“我们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只是不要在我们生活的小区。”当另一位业主给予了“支持观点”后,这名阿拉伯数字愈发尖锐,“现在已经对小区的安全造成了威胁”。

“都是高低床,他们却可能在聚会。”又有人说。“同志聚会?”业主群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讨论。“别说什么尊重特殊团体之类的。”阿拉伯数字的措辞能感觉出情绪的激烈,“到时候血液传染、用过的套套乱扔。”“很可能报复社会,”刚才还在调侃同志聚会的业主也表明了态度,“打着公益的名号。”

阿拉伯数字“补刀”更加迅速,“这完全是心理变态”,“我最讨厌现在某些人动不动搞得自己很高端一样,思想很前卫,尊重什么特殊群体”,“特殊群体自己也要点脸啊!”“现在社会都这么开放了吗?”

当洋洋看到这些由H先生发过来的“义正辞严”的“讨论”时,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不要把这些给赶过来的墨墨看。洋洋走进一个房间,开始和房东联系。

清新的味道

2021年4月起,这家有14个床位、最高入住率仅有70%的青旅已停业近一年。“主要是因为新冠疫情。”前店主H先生说,“2019年的时候最多会有十人入住,有同志也有直人。”但从2020年起,这家青旅长时间空着。原本想给来武汉的LGBT+群体暂时落脚的H先生也挺不住了,在和房东提前打好招呼后,定于7月底退租。

一开始,洋洋只是被H先生叫来把客厅那张可以供十人同时用餐的长桌子搬走。“这张桌子很新,而洋洋在一个店里工作,这个店正好用得上。”H先生介绍,“店里原来固定在墙上的床铺、吧台,还有厨房和卫生间的装修,都只能留给房东了。”H先生在最初设计时,期许可以带给居住者更好的体验,不仅选用了较好的家具和用料,在整体风格塑造上选择了日式原木风,他期望能给人更加贴近自然的感觉和家庭的温暖。

两年多来,无论店主还是住客,都十分精心呵护这处难得的同志友好空间。洋洋一听说这家青旅要关门,而那么多好家具都要留在这里,“这样一来,能提供给LGBT群体的空间就更少了”,洋洋看了眼一起过来帮忙的墨墨,两人在几个眼神交汇中无声地拿定了主意。“我来接手吧!”洋洋对H说。

显然,不仅是H,就连房东在接到H的电话时,也非常惊讶,“想转给别人继续做下去吗……房租付到九月份?可以。”

等洋洋和墨墨站在这间140平的青旅里,他们并没有欢呼,两个第一次创业的年轻人又合力把那张巨大的桌子放回原处,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在二十天后,就要把这张桌子一步一步地从十一层走楼梯搬下去。

那时两人考虑的第一件事是:数月未用的被褥床垫如何清理、房间内的软装如何调整、家居用品是否需要增加……生于1999年的洋洋和2000年的墨墨,把工作以来积攒的所有钱都投了进来。虽然加起来还不到两万元,但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是人生第一次当老板”。

从接手到7月底的近十天里,洋洋和墨墨用所有的积蓄更换了青旅的窗帘;增加了私密性更好的床帘;为两间男生房、一间女生房分别更换了主体颜色,同时增加了灯带。每天凌晨结束本职工作后,第二天早上九点前,两人会回到青旅,晒被子、打扫、清洗……没日没夜的数天里,小小的青旅终于恢复了清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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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离之前的青旅

“现在社区搞这种,小朋友看到了,怎么办?”“难道以后自己家小朋友学习搞这些?”“问题是病毒携带(者)还能入住算什么意思?”“跨性别是什么鬼?”“人与兽?”“这真的太高端了。”“太他妈恶心了。”“社会的垃圾,同性恋都该按在马桶里淹死。”“打电话报警。”“(还有)扫黄打非办。”

据H先生说,业主在报警后,警察并未受理。业主要求物业交出房东的电话,房东和母亲开始受到这群本该是邻居的人的辱骂与威胁。

“你好,现在这个事情发酵的比较厉害,我到目前为止已经收到好多业主的谩骂和投诉了,有些话骂得极其难听,不堪入耳……人言可畏,为了避免我和我的家人的生活不受到破坏,也为了你的声誉,我们将这个合同履行到九月底就结束吧!期间还请你不要在从事相关经营活动……我会将房源挂上中介的,如果有人承租,我会将押金和剩余租金扣除一些正常费用后返还给你。”房东借由H先生,对洋洋和墨墨下了最后通牒。

真的太可惜了

“我只知道房东是非常年轻的人。”洋洋说。“房东很有意思,每个季度在快到月底前一周,会准时要求我们交房租,好像装了闹钟一样。”H印象中,房东除非有特别的事情,并不会轻易联系他。但这一次房东的意思很明白:没有新房客承租,就要把合同执行完,他不会退租给近乎“身无分文”的洋洋和墨墨。

H对洋洋说,因为这一次他作为中间人进行了联系,所以愿意承担一部分房租。而洋洋也相当理性地和房东沟通,“他的态度很好,说可以理解同性恋,但也希望我们考虑他的情况。”其实房东在一开始也曾说过,“如果没人闹或等风声过去也可以再继续开”。

但后来事情的走向让房东有些吓坏了,他迅速改变了主意。从8月10日19时左右房东告之H不打算租房起,一直到8月11日、房东发来了一长段话给洋洋,“你好,麻烦把我昨天说的三点工作做好,我这边已经和物业、中介交代好了……下架所有网络平台上的营销信息,以便我将此信息反馈给业主。”过了大约半小时,房东又发来信息,“你好,刚刚中介打电话过来问桌子还在不在,因为客户想用这个桌子,能留下吗?”洋洋回复,“桌子是一个长桌子,几千块买的,你看他买不买。”房东沉默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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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一直保持着一种平稳淡然的状态和性格,可当她谈及和墨墨一起抱着一床床被褥到天台去晒;在网上买来窗帘和床帘试着自己安装;重新微调房间的格局和主色调时,她还是忍不住说道,“这些心力,就这么浪费掉,真的太可惜了!”墨墨告诉笔者,这样的话表明“对于洋洋来说,如果最大打击是100分,这一次已经到了90分”。

2019年至今,在这间青旅居住过的人,完全没有打扰到这个小区里的任何一个业主。甚至在8月1日至10日之间,陆续有三位老客人听说原本打算关门的青旅再次筹备营业,在没有任何宣传的前提下,分别来小住一天,寻找曾经的回忆。

努力保持理性的,除了洋洋,还有在8月10日进入业主群的H。最初努力一条条回复业主提问的他,很快被逼到绝境,“你要尊重(同性恋和艾滋病),有没有想过尊重我们邻居?”“打着公益赚钱的多去了。”“你所谓的没有打扰到邻居就是大家都不知情吧,我们就是看到一些不伦不类的人进出也不会想到有这种俱乐部在自己所住的单元楼里。”“房价肯定是要跌了。”“那卖淫也是性治疗,小姐也是性治疗医师。”

在H的努力解释下,终于有一位业主说,“他们民宿介绍上有写明他们公益组织的名字,麻烦像(向)他发难质问的人先看清楚。我有点明白了,就是说这个民宿也是接待其他的普通租客(和)旅游者的,只是说不排斥同性恋、双性恋和艾滋病毒携带者,起到一个尊重和理解的效果。”

立刻有业主开始攻击这位表达出自己想法的业主,“好一个托”、“他是来挡枪的,房东怕被扒皮”、“你可以开在你家”、“我最烦这种标榜自己高大上文明的人,就你有文化、文明。别人都是土包、野蛮人”。哪怕这位受到攻击的业主再一次解释,“我不认识这个业主,我只是说点公道话,你们就开始人身攻击了。”业主们更加直白,一位微信名里带“仁”字的业主这样说,“关我屁事。你要包容就自己包容。我们没那个包容心”。

最终,在一众的误解与谩骂中,H先生只能退出了业主群。

洋洋和H商量后,认为如果坚持留在这里,无论房东肯与不肯,业主一直闹下去的话,都是坐在“定时炸弹”上。虽然那些固定在墙上的床铺、吧台、厨房卫浴及他们付出的心血就相当于浪费了。

凭空消失了

8月12日,在房东的坚持下,短短48小时内,洋洋和墨墨再次来到青旅,开始打包所有可以拿走的东西。这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洋洋希望把损失降到最低,“房租要回来的希望不大。”两人打包到凌晨近两点。之前耗费心力安装上的一切,此时都小心翼翼地拆卸了下来。

8月12日当天,洋洋预约了第二天搬家的货车,“要600多块钱”。13日下午,洋洋和墨墨来到青旅准备搬家。整个搬家的过程,没有邻居、没有业主,如果不是特意告诉一下物业,大概连物业都不会注意到。

搬家货车里的一个年轻男生搬到一半说,“搬不动,搬不了,太沉了!”另一个人则和他吵了起来。洋洋和墨墨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只希望尽快离开这个看起来漂亮、甚至能看到长江和湖景的小区。因为要搬放不进电梯的长桌子,靠人力搬下去要额外加钱。于是洋洋和墨墨拼了全力把桌子搬下去。而这么多东西,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地方放,加上武汉一直下雨,只能暂时放到墨墨租住的地方。“这样我根本就住不了了,全部都满了。”墨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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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3日晚差不多十点,洋洋和墨墨才结束了这一次的搬家,两人一起吃了热干面,之后各自回了家。

尽管墨墨一直在念叨着“这次真的要结束了”,他还半开玩笑说“这是一个月的做老板体验卡”。但他曾为了省一点钱来创业,在工作地点和青旅之间奔波,因为太着急,路上还出了车祸。“幸亏没骨折,只是膝盖轻微错位。”而这一次的搬家,他又为了搬运那张桌子,手指头的皮全磨破了。可是他哭不出来,“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极端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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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墨的手

8月14日,中国农历七夕。近凌晨一点,由于住处的地上床上都是青旅的东西,墨墨没有地方可以睡觉,只能冒雨赶去了朋友家。而洋洋则准备在天亮后去江汉路老村一带继续寻找新的青旅落脚点,“倒不是因为东西放不下。而是不想就让这么一个很宝贵的、可以让性少数群体自由居住和聚会的地方,就凭空消失了……”

他们会找到寻找新的落脚点吗?这一次,还会有人在业主群里无端谩骂吗?就像墨墨说的,“我以为一切都好了,可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能接受性少数和艾滋感染者”。

截至发稿,洋洋和墨墨仍在寻找新的青旅地点。但因为房租、地点等原因,并没有合适的民宿可以租用。———-*文中业主话语引用,除加括号与保证通顺外,未做修改修饰。*部分人物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