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程靖

编辑:漆菲

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瑞丽市畹町镇,与缅甸九谷(棒赛)镇区仅一条细窄的畹町河之隔,最近处仅十余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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畹町河,左侧是中国,右侧是缅甸

作为中国通往缅甸和东南亚的重要口岸,边境两侧的人民交往素来极为密切。最近一个月,缅政府军与缅北民族地方武装在靠近中缅边境的棒赛一带发生军事冲突,流弹多次落入畹町地界。

数十颗流弹给畹町居民平静的生活撕开了一道口子。多位畹町居民告诉《凤凰周刊》,因为疫情而断断续续开展的居家隔离让不少畹町人数月难以开工,生活捉襟见肘;近期缅北的战事又让数百户家庭面临搬迁。防疫、防偷渡、防流弹、防返贫……边境小镇畹町居民在不确定中等待明天。

不止畹町,整个瑞丽市也面临类似困境。10月24日,在国务院新冠疫情联防联控新闻发布会的媒体直播间里,大量瑞丽网友如此留言,希望大家能关注瑞丽的情况。多位居民说,现在工厂停工、商业停业、贸易停摆的情况下,普通瑞丽人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未来也不甚明朗,“希望有人能听到祖国角落的呼喊”。

“祖祖辈辈的东西,怎么能说搬就搬”

畹町镇居民王力已经在美发店里睡了七天了。

王力来自西南某省,五年前来到畹町打工,在镇上的民主街开了一家美发店。王力告诉《凤凰周刊》,10月20日晚他接到片区网格员电话,得知畹町镇国防街、民主街、建设路沿河一侧(南侧,靠近中缅边境)所有住户和商户都需要在次日暂时搬离,期限暂定为6个月。

民主街是畹町镇的主干道之一,自西南向东北串联起整个小镇。王力的商铺在民主街南侧,住处则在国防街沿河地带,楼背后是流淌着黄褐色河水的畹町河,河对岸便是缅甸掸邦的九谷(棒赛)镇。

近期棒赛战事频繁,流弹好几次掉入畹町镇。王力的店面距离中缅边境只有50米远。王力说,网格员告诉他,这次搬迁是为了居民的安全,如果不搬,就要封掉他的住处和店铺。王力起初不想搬,但由于担心店面被封,便把能搬的家当都搬到店里。店里没有床,王力晚上只能睡在洗头台上。店里能做点简单的饭菜,但不能洗澡,也没有厕所。

据王力说,居家隔离期间,路上每隔300米左右就有一处防疫检查点,离店最近的公共厕所在200米外,去上厕所还得和防控员打招呼,不想麻烦的时候只能自行解决。

王力是2016年来到畹町的。当时一位亲戚在畹町打工,告诉他当地理发店较少,是一个商机,而且畹町人消费起来“认人”,觉得一家店好就会一直光顾。他回忆说,头两年畹町还有不少外省人,但从2018年起人越来越少,他在本地没什么亲戚朋友,如果真要搬迁也是投靠无门。

而今,美发店已经一个月没开张了。自瑞丽发生疫情以来,零零散散的闭店时间加起来有两个半月左右,其间都没有收入。他抱怨说,“平时每天只要能来三个顾客,我就能保本,但现在有时一天下来一个人也没有,有时一天才一个,连生活费都挣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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畹町民主街双号一侧商户和住户被要求搬迁,街上的店铺已经近一月没开门

王力表示,网格员告知他,搬迁后像他一样的零工人员可申请每人每月600元的补贴,但这样一来,早前交了一年的住所和商铺的房租等于打了水漂,店里的设备和美发用品也没法处理,“不开店我就没有收入了,600元根本不够我在畹町租房子和吃饭啊。”

与王力一样,土生土长的畹町人李琳近期也收到了搬迁通知,家屋和商铺都在搬迁行列。她告诉《凤凰周刊》,“我们家在畹町生活了几十年,真不知道要搬到哪儿去?即使找到了房子,我们去哪里挣钱呢?”

李琳在民主街上开了一家餐馆。她说,正常情况下,餐馆营业额一天能有2000元左右,今年7月以来因为疫情闭店,只能做外卖生意,一天流水仅有500多元甚至更低,刨去水电人工等成本后,收入寥寥无几。一旦搬走,唯一的收入也没有了。

但李琳坦言,自己的情况比起其他人来说已经“好太多”,“我和朋友们来往多,大家平日里还会照顾我的生意”。

多位当地居民表示,他们接到通知称,搬迁后可以选择“投靠亲友”“统一安置”和“自行租房”。但畹町镇一名社区网格员告诉《凤凰周刊》,此次搬迁涉及的居民有近2000人,而畹町镇的前期调查显示,镇上只有100多间空房。至于“自行租房”选项,据李琳说,当地两室一厅不带家具的房子,月租约为600-800元。

网上流传的一份由瑞丽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指挥部发布的《关于抽调干部到畹町支持工作的通知》写道:“目前畹町境外一侧形势严峻复杂,战事持续发生可能性较大,战情、疫情、警情叠加,为做好避战、避疫、避乱,全力保障我区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根据州委州政府、市委市政府决策部署,畹町镇自新农贸市场至团结队畹江路以南单位、企业、居民将暂时搬离,动员会召开后,部分居民抵触情绪较大,各项工作难以推进。”

住在民主街南侧的居民唐宛说,他家从爷爷辈起就生活在畹町,现在他的孩子已经上高中,“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东西,怎么可能说搬就搬”。

多位居民向《凤凰周刊》表示,他们不愿搬离的原因一方面是“我们有家,想住在自己家里”,另一方面是疫情以来生活本就困难,也没有得到妥善安置的允诺。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民主街只有双号(南侧)居民收到了搬迁通知,住在单号(北侧)的居民张凡并未被要求搬离。不过他表示,今年7月因疫情封城以来,自己从事的进出口生意完全停滞,如今纯靠积蓄生活。

10月中旬时,他收到一笔政府给非公职人员发放的1000元生活补助。和李琳一样,张凡也说自己的境遇尚可,“更难的是那些没有收入、也没有积蓄的人”。

李琳说,镇上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求学打工,留下的多是小孩和腿脚不便的老人,她认为搬迁通知没有考虑到这部分居民的实际处境。

对于对岸的战事,当地人早就习以为常

10月25日23时许,畹町镇对岸的棒赛又响起枪声,李琳形容枪声“激烈着呢”。两天前的傍晚,棒赛也发生过短暂交火,枪声持续了1分钟左右,居民们在微信上互相提醒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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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3日晚,畹町居民拍摄到缅甸棒赛的交火,远处山区为缅甸

缅甸中文网引用缅媒报道称,9月18日以来,缅甸国防军与少数民族武装在缅中边境木姐县棒赛、勐古镇辖区等三个地区爆发了激烈战事。

10月19日,一份显示由畹町人民政府发布的《避战避险告知书》写道:“由于畹町镇对面的缅甸九谷(棒赛)镇区多次发生战事,已造成我方居民受伤及财产损失的事件,特告知居民尽量减少外出,在听到枪炮响时就地躲避。”

多位畹町居民告诉《凤凰周刊》,10月中旬缅甸棒赛发生了两次较为激烈的冲突,均有流弹落到畹町,其中一次有颗流弹落到地上,弹起来时剐伤了一位大爷的手臂;另一次在10月17日前后,十余颗流弹打穿了一扇窗户和一个太阳能热水器的水桶,派出所还出警前往居民家中查看损失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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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图片:流弹打穿了一个太阳能热水器

李琳回忆道,17日晚的枪声持续了三四分钟。她说,自己记事以来缅北就战乱不停,每年都不定时听到几次枪炮声,“他们打游击战,没什么规律,一会儿放个几枪,一会儿放一两炮,就又躲起来了”。

张凡的家位于畹町河的拐弯处,距离国境线只有15米左右。他也说,对于对岸的战事已经习以为常,“避险我们很有经验,每次听到枪声,尽量不要去空地和高处就行了”。

多位居民称,近年来河对岸最激烈的冲突发生在2016年。据媒体报道,当年11月,缅北武装冲突中的流弹飞入中国境内,畹町一家餐馆内有一名女子正在切菜,手臂被飞进来的子弹打中,被送往医院救治。冲突发生后,有大量缅甸难民涌向边境,仅半天就有80余人进入畹町。

那年王力刚来畹町,就见证了这场冲突。他说,尽管对面战事激烈,但当地也没有让人搬迁的说法,当时很多居民还在河边好奇地观看缅甸人打仗。

早在20世纪前期,畹町就是边境重镇,滇缅公路由此进入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批盟军物资自畹町输入,中华民国政府入缅对日作战的远征军也正是从畹町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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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月19日,中国远征军收复畹町。图为远征军进军

抗日战争期间,唐宛的爷爷来云南接应远征军,后来因不愿参与内战而在保山就地退伍,流浪到畹町落地生根,“当时他说,再往前走就出国了,死也要死在中国,是不会出去的。”据他说,畹町人里除了有许多老兵的后代,还有抗日战争期间从南洋回来参加运输工作的司机和技工(南侨机工)的后代。

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批准畹町为首批一类口岸,此后畹町一直是中缅边境的重要货物通道,主要从缅甸进口粮食、水果、食用水生动物、冰鲜水产品等物资,更是中国最大的西瓜进口陆路口岸之一,保障着中国冬季80%的反季节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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畹町街景

上世纪90年代初,畹町成为全国最早一批边贸口岸,云集了来自东南亚、日本、欧美等各地商人,成为西南边境的物资集散地之一。唐宛说:“90年代的畹町号称‘小香港’,那时瑞丽还没啥,姐告也只是个小村。畹町红火的时候,咱们在它身边;现在畹町衰落了,咱们也对它不离不弃。”

守边人的不易: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

截至10月26日8时,云南德宏州现有确诊病例2例,累计确诊新冠病毒感染病例227例。

今年7月,在瑞丽市发现新一轮疫情、姐告国门社区调整为高风险地区时,瑞丽市市长尚腊边接受央视节目采访时表示:“瑞丽市的边境特殊,国界线没有天然屏障,犬牙交错,瑞丽市的7个乡镇,20个抵边行政村,以及79个村民小组,全市68%人口都是抵边居住,形成了疫情跨境传播的天然有利条件。”

今年年初缅甸变天,动荡局面让新冠疫情在全缅范围内迅速传播,7月时单日新增病例数一度超过5200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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畹町口岸老桥

瑞丽市长达近170公里的国境线,也让这座边境小城一直面临着境外输入疫情的挑战。此外,今年以来滞留在缅的中国籍电信诈骗人员大量自首回国,回国后隔离点设在畹町,也给本地疫情防控形成巨大压力。

去年9月中旬,因缅甸女子偷渡入境引发的一起小规模疫情导致瑞丽城区封城。今年3月以来,瑞丽暴发两轮本土疫情,其中第一轮从3月30日起封城至4月26日,整整26天。不久前的9月15日,瑞丽市中高风险地区时隔两个多月终于“清零”,但当天又突然新增1例本土确诊病例,再次“破防”。

数据显示,3月以来的本土疫情中,缅甸籍病例比例不断攀升。尚腊边曾在7月瑞丽第三度封城时说:“随着境外疫情的暴发,我们边境的防控难度越来越大,压力也是剧增。那么我们下一步也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要补短板、堵漏洞,坚决严防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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畹町民主街后的中缅界河,铁丝网后是缅甸棒赛镇

“严防死守”对外,就是加强边境防守力度。去年9月以来,瑞丽在边境线拉起三四米高的铁丝网,下面用钢条加固,顶上缠着一圈圈倒刺,把偷渡者挡在边境外。而据今年4月的通报,在169.8公里的边境线上,瑞丽市共设置执勤点655个,7400余人,全天轮流值守。

畹町居民汪惠参与过守边工作。她告诉《凤凰周刊》,现在全瑞丽的公职人员不是在抗疫,就是在守边。守边是日夜轮班,每班12小时,值夜班需从晚8点守到早8点,主要负责在边境巡逻。

她直言,疫情刚开始时大家还会喊“瑞丽加油”“畹町加油”,但疫情发展至今,一些基层公职人员守边近两年,“已经快干不动了”。

“没招那么多(守边)志愿者的时候,我们守边员风吹、日晒、雨淋,条件很艰苦,还要做其他工作,一天上班十几个小时,一个月上20天。”汪惠说,“有时芒市人会被派到瑞丽来,瑞丽的则被派到山上去。我只在河边守着,离家近,也不用上夜班,比起去山上或外地的同事来说,条件已是最好的,但连我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汪惠听说过守边工作强度太大导致心梗、脑梗、住院的,还有夫妻二人都参加守边,两人白天黑夜轮流值班,回家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对夫妻二人几乎快一年没见过面了,跟同事比跟爱人见得还多。”

现在汪惠在镇上负责疫情风控点的工作。她说,守点值班也是12小时一班,有时接班的人不来,会连续工作16-18个小时;有一次,她穿着防护服从早8点工作到晚9点,只在早上吃了半桶泡面,一天下来连水都没有喝。她强调,自己的情况绝非个例,“现在畹町只要是有工作的人,都是高强度,基本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

“我不知道这个疫情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如果两三年还结束不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要怎么过?”汪惠感叹道,自己下班后已是精疲力竭,根本没有精力照顾孩子,而孩子这两年间有大量时间在家上网课,从上学期末瑞丽封城后就没去过学校,暑假结束后也未开学。由于丈夫不在家,孩子只有老人看管,因为一直看屏幕,视力严重下降。

经历三轮封锁的小镇

汪惠考虑过将孩子送到附近其他城市上学,但如今周边防控实在太严格,连大人都“插翅难飞”:她的公公在保山市因病住进重症监护室,根据当地的隔离政策,自己要去瑞丽隔离7天后,抵达保山在酒店隔离21天,接着再居家观察7天。

她表示,各地对瑞丽人的接纳政策尺度不一,保山算得上最严格的地方;但今年3月前,即使瑞丽出现疫情,离瑞政策也没这么严格,一般持有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即可离开,抵达目的地后进行“7+7”或“7+14”的隔离和居家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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畹町口岸

多位畹町居民向《凤凰周刊》表示,他们在10月20日晚收到通知,当天晚8时起畹町实施居家隔离,非必要不外出,所有商铺也全部关闭,这已是7月以来畹町的第3轮封锁,此前每次封锁最长期限为21天。

王力说,畹町不是他的家,店开不下去,他可以离开。但此前他曾两度尝试离开,最终都没走成。第一次他填写了离瑞申请表等待审批,连续三天每天都做了咽喉与鼻腔的双管核酸检测,三天后没得到结果,便继续等待,其间又做了两次核酸检测,最后还是没能获批。再次申请后,他在9月时拿到了离瑞证明,但刚到德宏州州府芒市就被赶了回来,回来再次申请,得到的回复是“不允许离瑞”。

张凡的妻子有孕在身,而畹町的医疗条件有限,一些产检项目需要前往瑞丽市内医院。他表示,如今想去一趟瑞丽也不容易:“管得不严的时候,开个离畹证明就能去了;严格的时候要先去畹町医院开证明,说明当地没法做这个检查,再到畹町工管委开证明,然后去社区网格员处开放行证明,最后去(瑞丽通往畹町的)江桥查缉点开证明,才能前往瑞丽。”

跟其他人比起来,汪惠觉得自己的生活算不上困难,她的邻居里有一位装修工人,已经半年多没活儿干了。这名工人曾作为“次次密接者”被隔离过14天,此后便极少上街,而线上买菜价格又十分昂贵,目前他只好在家吃面条、喝稀饭。

唐宛说,7月8日瑞丽宣布封城以来,由于担心出入困难,他所在工厂的老板再也没回来,缅甸籍工人也全送走了,自己的工资从6000元降到2000多元,目前家里靠老人的退休工资撑着。“这样下去,工厂老板迟早扛不住,怕是没几天我也要失业了。”

(应受访者要求,王力、李琳、唐宛、张凡、汪惠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