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岁，一个来自贵州贫困山区农民家庭的孩子，通过自身努力，考上双一流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部门工作。
在一起暗访偷拍事件中，他说了一句实话：企业开办一般需要两三天。之后，遭到纪工委诫勉谈话，莫名被开除。
他说：“说实话也犯错？荒唐至极！”
以下，是方岁的自述。
撰文｜付松
编辑｜赵凯盈
美编｜杨青
录音整理｜石金霜
方岁，是我的真实姓名，老家在贵州省开阳县格林村，父母是勤恳善良的农民，靠务农和外出打工将我和姐姐拉扯大。
大山里长大的我，自幼家境贫寒，放过牛、砍过柴、种过地……这种生活环境，促成了我本分善良的性格。在父母的养育和教诲下，有一个健康的皮囊。
2010年高考，我有幸被中南大学录取，所学冶金工程专业全国第一，我们一家人都感到高兴，并以此为荣。
为回馈父母，大学毕业后，我放弃省外待遇优厚的就业机会，毅然回到家乡贵阳，进入国企当采购员，以同届实习生总分第一的成绩转正。但因个人原因，没干满两年我就离职了。
2018年9月，经过两轮筛选，我被招录到贵阳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以下简称贵阳国家高新区）行政审批局工作。虽然身份是派遣制，但我特别珍惜这份工作。
2020年4月底，因审批局工商登记处室临时人手短缺，我从工程项目审批处，被紧急调到工商登记处工作。
工商处室接待的群众和业务多且杂，为尽快适应这个岗位，我熬更守夜，用一个星期时间学习相关业务知识，才敢坐上企业开办窗口为办事群众服务。
虽然工作零碎，但能为群众答疑解惑，甚至解决问题，就觉得很开心，并引以为傲。在一年多的工作中，我服务了上千家企业，期间不但没有产生过实质的投诉和行政诉讼案件，还受到一些办事群众的表扬。
我把这几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帮父母翻新破旧老宅，还给自己买了一辆10多万的车，贷款在城里买了一套房。
可好景不长，就在我熟练掌握工商业务并坐稳工作岗位后，却被单位开除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世间也没有铁饭碗，丢一份工作，天也塌不下来。
让我无法接受和理解的，是我平时工作努力，而且在工作中也没有犯错，表现良好，跟领导、同事相处融洽，但却因为我在市级部门暗访偷拍中，说了句实话，加上单位自身暴露出的问题，影响了高新区的形象，就遭到算计、挖坑，让我背锅，将我赶出贵阳国家高新区办公大楼。
更让我委屈难过的，是我被开除后，他们不但让我退回已发奖金，还要把我被诫勉谈话的处分放进我的个人档案。这个“污点”，必然会成为我今后就业和人生仕途上的绊脚石。
至今我都无法相信，这是一个政府部门干得出来的事。
01
暗访 偷拍 实话
事情得从2021年7月6日说起。这天，贵阳市发改委下属部门市营商办，派人扮成办事群众，分别于上午和下午到贵阳国家高新区政务大厅暗访，对大厅自助服务区进行拍摄，并到我所在服务窗口，以企业开办为由咨询相关问题，说想在远大美域开办企业，问具体如何办理，需要什么材料，一般多久能办得下来。
远大美域，隶属于观山湖区管辖，作为贵阳国家高新区大厅窗口人员，并不是很清楚观山湖区企业开办的具体政策，但我没有拒绝，而是热情为其服务。
暗访人员问：一般多少个工作日能办得下来？
我根据经验回答:一般两三天吧，动作快，一个工作日办得下来。
8月17日，贵阳市政府组织召开深化“放管服”改革优化营商环境工作推进会，播放了一组市发改委营商办暗访的视频，涉及到贵阳市下属8家单位，播放的视频包含以上提到的暗访视频，并通报贵阳国家高新区存在的两个问题：一是“一网通办”办事群众自行在网上填报靠自学，大厅工作人员时有时无，并不能解决办事群众在网上办理中出现的问题，二是开办企业1个工作日内无法完成，“就近办”政策无法实施。
第二天，贵阳国家高新区到市里将该视频涉及高新区的部分翻录后，拿回来进行播放，高新区要求区纪工委进行调查。
下班后，行政审批局组织员工观看了涉及高新区的暗访视频，氛围异常紧张。领导在会上传达了上级要求，强调市里面的要求是“涉事的单位对问题进行整改，但是不能处理工作人员。”
担惊受怕的我害怕被处分，还给高新区纪工委卢姓领导打了电话，考虑该领导与我是同村老乡，相互也认识，我打电话的目的是向其解释，认为暗访视频是被不怀好意的人严重剪切和恶意拼接处理的，存在误会和过度解读的情况。
02
检讨 约谈 开除
视频播放后，我多次被领导责备，心情十分忐忑，但同事都安慰说，领导在会上说不处理人，应该不会有事的。
但我当天晚上还是给局领导打了电话，解释其中存在的误会，局领导让我写一份检讨。
既然是检讨，即便自己没错误，也得承认自己存在的问题。所以，我从三个方面作了深刻反思。我拿着打印好的到局长办公室，因局长不在，我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并发短信告知。
自我检讨
近期自己被暗访人员发现并被通报的问题，造成很不好影响，本人认真反思，痛定思痛，就此事件作深刻的自我检讨，认真剖析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希望能让自己能从此次事件中汲取经验教训，避免将来再发生类似的错误，更是立志打碎自己，让自己重组成长。
一是对营商环境建设认识不够。近两年，从中央到省、市相继出台诸多关于放管服改革、加强营商环境建设的文件，局领导也多次开会强调营商环境工作，营商环境已然成为一条红线，自己作为一线窗口工作人员对相关文件精神认识不够，没有做到入脑入心。特别我们高新区作为国家级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近些年在全市的营商环境建设工作中作出很多亮点且一直走在前列，因为我的不当言论，给我们高新区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经过自己的深刻反思，下一步我将用心学习与营商环境建设有关的政策文件，入脑入心，并以之作为指导自己服务办事群众的指导思想。作为一个派遣制身份人员，能在高新区有一份稳定工作，领到一份养活自己薪酬，我更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二是自身职业素养欠缺。自从我加入到审批一处工作以来，我的处长就指出过我机关工作职业素养欠缺的问题，可我这次还是暴露了这个致命的缺点，我辜负了领导的信任，我践踏了同事们辛勤付出收获的工作成果，我没有站在全局的角度回答暗访者的问题，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大局意识不够，明明知道自己身处窗口如此敏感的岗位，说话太过随意，没有做到谨言慎行，这都归咎为自身职业素养的严重缺失。回想自己这一年多的市场准入窗口工作，尽管自己也用心对待每一个来访的办事群众，没有发生过一起冲突，没有出现一起投诉，可是就因为这次自己想当然的表达导致“祸从口出”，给高新区蒙羞，职业素养之低，实属让人愤怒。经过深刻反思，我将以此为鉴。毫无疑问，下一步我就应该着力提升自己的职业素养，凡事以大局为重，强化规矩意识和纪律意识。在职场中，任何时候说话都要做到严丝合缝，用心思考，谨言慎行。
三是业务水平欠缺。作为市场准入的一线窗口工作人员，无论是新设立、还是变更、注销，自己每天处理的办件都是严格按照一个工作日内办结，从未出现超时逾期的情形。然而自己却在回答暗访人员时说出“需要两三天”这样的荒唐至极的言语。因实际操作过程中办事群众（非中介人员）办理营业执照也存在“需要两三天”的情况，那是基于办事群众办理流程不熟悉、系统故障、提交资料被退回修改等原因造成。自己就片面的将业务受理前群众所消耗时间与办理时限混为一谈。法规明确规定在符合“材料齐全，符合法定形式”的条件后方可计算办理时限，出现这样的错误归咎起来就一个原因：自身业务水平不够。业务水平不够就容易导致工作中处理问题的能力下降。经过认真反思，自己确实存在业务学习主动性不够，学习不深入，学习热情不够等问题，甚至还存在对学习拖拉、懒散等现象。为了解决业务欠缺这个问题，下一步，我打算脚踏实地学习法规和业务，针对自己的薄弱环节对标对表地学，虚心向身边的领导和同事边问边学，在实际工作中总结提炼地学，并运用学到的业务知识解决实际问题。
此刻，我怀着无比愧疚的心情，向我的领导说声对不起，是我的过错给大家带来了如此大的麻烦。在此，我也向大家保证，今后我将举一反三，绝不再犯类似的错误。并决心打碎自己，重组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让身边人喜欢的人，一个优秀靠谱的人。
事后，我觉得《自我检讨》还不够深刻，又主动面对面向审批局所有领导解释和认错，希望得到领导体谅。领导们都安抚我说，不要有心理负担，并告知我不会被开除的，审批局对我的处理意见仅仅是局约谈和扣除绩效工资。
我也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自认为没有刁难办事群众，没有造成损失，没有吃拿卡要，相信领导们会明察秋毫，不会开除我的。
9月23日临近下班时，我接到贵阳国家高新区纪工委通知，让去谈话。与我谈话的是纪工委监察室主任李某，记录谈话内容的是工作人员黄某。黄某是此案的经办人，正式谈话前，他主动提到我与纪工委领导卢某某是同乡，似乎是故意让我放松警惕，配合完成谈话。
谈话前，黄某还和李某交流，说根据领导卢某某指示，要对谈话过程进行拍照。简单的几句谈话和拍照后，黄某让我在两份文件上签字按手印，我看了一下，一份是诫勉谈话通知书，一份是诫勉谈话记录表，而谈话记录表里的文字内容，并不是当时的谈话内容。
我觉得不对，询问黄某我会不会被开除，其回答应该不会，还说谈话仅仅是他们工作要走的一个程序而已。得到答复后，我也就放松了警惕，按其要求在他们事先准备好的两份文件上签字和按了手印。
9月24日，行政审批局召开全局会议，对纪工委处理结果进行通报：行政审批局被全区通报，有关人员被处理。其中，行政审批局分管副局长和局长被“示警约谈”。
而我，则被局领导当面口头告知，因被纪工委“诫勉谈话”，区人事组织部决定开除我，要求抓紧交接工作后离开。
突然得知丢掉工作的我，犹如晴天霹雳。我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给单位造成任何损失，更加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被开除。一肚子冤屈的我，向贵阳市发改委、高新区纪工委、组织部、行政审批局等部门反映，但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
10月1日，我被派遣公司终止（解除）劳动关系，解除合同的原因为：辞退。
我把自己的遭遇，反映到省长信箱。贵阳市政府一名工作人员，看完我反映的问题和遭遇后，主动加我微信，说反映的问题写得客观到位，对我遭受的不公，他也很受气，还安慰我说，正义会迟来，但相信不会缺席，并称已将处理意见提交给市长。
贵阳国家高新区按照市里的处理意见，回复称，经调查核实，辞退我，是根据《贵阳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关于进一步规范派遣制人员招聘和管理的若干规定（试行）》中明确，对违纪违规被诫勉谈话或全区通报及以上的派遣证人员，退回派遣公司。
我对这个回复不满，即便贵阳国家高新区有这个规定，但诫勉谈话的对象，应该是有编制的干部，而我只是个“临时工”，不应该对我进行诫勉谈话，更不能以诫勉谈话为由辞退我。因此，我向贵阳国家高新区纪工委提出申诉，要求撤销诫勉谈话的决定，但无果。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从视频播放到高新区被市里面通报开始，他们就精心算计，给我挖坑，让我一步步往里陷——写检讨、诫勉谈话、辞退，最终给大家背锅。
03
官僚 任性 权力
现在细细想来，自己被开除，并让高新区在市里被通报批评，单位多人受到处理，最核心的问题是我在被暗访中说了那句实话：企业开办一般需要两三天。这和省、市、区相关文件要求相悖。
《贵阳市优化营商环境攻坚行动计划》明确提到，企业开办全流程1个工作日办结，贵阳国家高新区全面推进企业开办“一网通”实施方案规定，企业开办“一窗受理、一次申请、审批零见面、一窗发件、一日办结、一次送达、全城通办”，全面实现24小时内完成“三领一获一实现”，即申请人自主选择领取营业执照、领取印章、领取发票，获得银行预开户账号，实现企业社会保险参保登记。
省、市、区出台的这些政策，对办事群众都非常好，但这些文件在制定过程中，没有结合实际情况，比如企业开办，全流程一日根本不可能办结。
按照当时在网上申办企业的流程，办事群众在网上提交申请资料，资料到审批端，要等审批人员进行预审，预审资料有问题需要退回修改，直到改好，预审资料没问题审批人员就点通过，预审通过的申请资料回到办事群众，企业的股东、法定代表人、经办人等人员进行网上扫码签字，签字上来后，还要等初审人员初审和终审人员审核通过后，企业才可以去领取营业执照。第二天来领取公章，拿到执照和公章后再去办理税务和银行开户。
高新区在机制体制还有一个缺陷，就是企业职工的社保医保，要到白云区或观山湖区去申请办理，公积金则要到市里面去办理。
在我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企业开办不管是线上线下，按正常程序没有一家是一日办结的。
从小父母就教导我做事要实事求是，不能说假话，因此在暗访人员来咨询的时候，我才会说企业开办“一般需要两三天”。
现在面对媒体，他们公然称“暗访事件”后，高新区纪工委对政务大厅进行过相关调查，调查结果是企业开办一日能办结。
而具体办理的工作人员是这么解释的：材料齐全，符合法律规定，一个工作日可以办下来，但办理时限，除了工作人员预审外，还需要3个小时的领导审核，公章5个小时才能送到。
也就是说，仅营业执照审核和企业公章，就至少需要8个小时，至于社会保险、银行账户等其它环节，还得办事群众自己去相关部门办理。
这哪能是一日全流程办结，典型的忽悠。而且，他们任性到居然不听市里面对被暗访工作人员不作处理的要求，非要拿我开刀。
我手里，保存有贵阳国家高新区党政办何处长的通话录音。
电话里，何处长反复几次谈到，她去市里面翻拍暗访视频时，工作人员一再要求不能处理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回到区里面后，他们又把市里面的要求转达给区领导及有关部门，没想到纪委诫勉谈话后，还是把人开除了，出乎她的意料，不知道是为了杀鸡儆猴，还是搞那样。
下面这段音频，是我找朋友剪辑的。
04
仲裁 反诉 退钱
2021年10月13日，派遣公司告知我，高新区组织部同意支付我3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让我考虑是否同意。
可是，11月17日高新区组织部有关人员，否认补偿我3个月工资这一事实。无奈之下，我向贵阳市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劳动仲裁，原计划今年1月17日开庭，因贵阳国家高新区管委会在调解会上提出反诉申请，所以被延迟到本月15日开庭。
他们提出的反诉申请，核心是让我退还预发2021年10月的基本工资4561.22元，以及2021年考核奖金59854元。
我不明白，我都干了9个月，为什么还要让我把单位发给我的工资和奖金退回去，而且还有几个月绩效工资及出勤工资至今未发给我。
我从不贪图不义之财，如果受到的不公能得到妥善解决，该退的钱我会退，拖欠的工资发给我就行。
我知道，找他们讨要说法，是鸡蛋碰石头。但我相信，说实话的人，终究不会被冤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