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建光

2月8日

早在90年代中期,我在成都商报时,基本每年都会派记者跟随四川公安的“打拐办”,跟踪采访解救被拐卖妇女。拐卖妇女的故事很复杂,有的是被人贩子在车站码头哄骗或强迫,有的是从家乡被人贩子从家里“买”走,有的是以招工为名骗走,有的是精神失常被“收留”(多种情形,似乎在丰县事件中前后矛盾的信息中都有出现)。

而在“买方”,因为是花钱“买的”,当地亲友甚至干部认为是天经地义,不能让买家人财两空,选择知情不报,甚至阻拦解救人员。

即便“解救”回家乡,有的家庭拒绝妇女返家,因为已经“嫁”过人,回家也很难嫁出去,只是给家里添一张嘴。

被拐女性本人,有的因为已有孩子,有的因为这边条件比家乡好,不愿回去,甚至被解救还要逃回去。

以上只是20多年前我在媒体时知道的各种情形,但丰县事件,能获得信息太少并且重重矛盾,无法判断真实情形。只能说,以目前信息,政府“权威发布”不完整,网友的“侦破”也不完整。

迄今,关于丰县事件,我一直没有在朋友圈转发和发言,也在于此。虽然我知道,无论如何,被拐女子及其孩子,都遭遇巨大的灾难。作为前媒体人,知道只要派出一组记者,分赴丰县、四川、云南,解开谜底并不太困难。然而,今天只能坐看政府“权威发布”、网友网上“破案”(似乎只有自媒体到了丰县),朋友圈喊声震天。

在真相几不可得的时代,情绪大于并高于真相的时代,万口汹涌之中,网友声援固然能给当局压力,至少胜于万籁俱寂,然而我在其中,只是一张嘴少一张嘴,无非就是表个态站个队而已。每次遇到这样的事件,难免有臆想:如果是我们当年,如果我还是记者~~然而,仍然只能坐在家里敲键盘。

于我能做的,只能教孩子(包括参与我们研学的孩子),不要对他人的苦痛麻木,更要学会从信息和情绪中识别事实——出于内心、基于事实而行动。

2月12日

几天前回复过一个邮件,20年多年前,我们报道过很多拐卖妇女案,知道其间复杂可能并非城市人所能想象。

媒体沦陷的时代,无法再坐等每天早上有人投递专业采访的终结性的新闻。多数人只能在信息泥沼中,如盲人摸象,凭借自己得到的一点,激情和焦虑地相信或否定。甚至一点在手,真理我有。

面对多元纷乱的、出于这样那样动机的信息,保持理性、保持虚心、保持审慎、保持兼听,只能这么一点一点,由正确或错误的碎片拼接,才有可能离真相更近一点点。而真正决定判断力的,是对真实的社会生态保持关注、持有常识。

2月13日

丰县的锁链,盖过奥运的光环,恐怕是十年以来最惨的宣传滑铁卢。

官方摧毁了媒体系统,以为从此可以权威发布号一统江湖。然而正常的信息生态被破坏之后,更多人选择“我不相信”。

2月13日

丰县事件,最终下场的还是传统媒体人,而且分别是我在成都商报和云南信息报的同事。只是,马萨他们的孤勇更让人叹息媒体的衰落及其后果。

媒体不是一个人的孤勇,而是一个系统和生态。记者作为前端,其后有编辑、团队、三审、校对、出版,以及支撑这一系统的机构、规章、法则、伦理和监督,还有光荣与梦想的生涯,和同气连枝的江湖。

南都事件近20年,南周事件近10年,传统媒体生态被摧毁至今,官方既没有建立起一统江湖的新秩序,民间也没有创生出人人记者+自媒体的新生态。

于是,所有人都在信息泥沼里打滚,包括每个人,也包含政府,都被污泥糊一身。

这次下场的传统媒体人都是70后,年近或年过半百,在卖茶卖酒卖文之余重新扛枪。但他们已不是《第一滴血》中的兰博,一杆老枪就能拯救自己和世界。

这一代人即将全面退场,我们还可以庆幸媒体生涯多少留给我们一点记忆和技艺。而下一代人呢,将在信息泥沼中如何自存和自渡?

2月14日

丰县事件,每个人都被迫卷入信息轰炸,作为摸象瞎子中的一员,只能时时套用孔夫子的告诫自惕: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1.毋意。不任私意也。

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不臆想脑补。

2.毋必。不先期必也。

不是只有你的人生才是人生。真实中国和复杂人类远远超出我们每个人的认知,不拒绝接受超出自己理解的故事,更不以自己脑补的故事套用一切。

3.毋固。无所执滞也。

不再有人给你终极答案,不必执着于唯一答案。信息市场的每个信息都有增量也有瑕疵残缺,只能虚心实腹,不断从左右对立、前后矛盾、往复反转的信息中,自行进行事实拼图,这需要常识、逻辑,更要有耐心。

4.毋我。不私一身也。

信息市场的参与者,每个人都有动机,不以自己的动机遮蔽多元信息,不以别人的信息臆测其动机,不以别人的动机抗拒其信息。

当然不是要很傻很天真,实际上,投放到信息市场的很多信息都隐含“病毒”“木马”,需要对每个信息保持审慎和耐心。

信息泥沼,无舟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