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Weixin ID：lifeweek）
口述 | 柯先生
记者｜印柏同
俄罗斯与乌克兰冲突爆发以来，乌克兰民众的生活状况备受关注。利沃夫作为乌克兰西部最大的城市，毗邻波兰，目前尚未发生冲突，也因此，这里成了很多乌克兰人避难或中转出境的地方。
中国留学生柯先生的乌克兰房东将自己办公场所的地下室腾了出来，专门接待周边居民和东部城市难民。正是在和房东的相处中，原本打算离开乌克兰的柯先生也打算暂时先留在利沃夫，接待一些东部来到利沃夫的中国朋友。以下是柯先生的口述：
01
我在乌克兰的西部城市利沃夫学画画，2019年9月过来的，正在读博士三年级。此前，因为疫情，我回国待了一段时间，为了完成学业，去年12月又过来了。
我一直觉得战争非常遥远，三周前，一个美国朋友接到他们大使馆通知，让他们回国。我跟那位朋友住得很近，走路就10来分钟，但他走得非常匆忙，我们甚至没来得及当面道别。我当时的想法是，西方国家跟俄罗斯关系闹得很僵，他们有顾虑也正常。
2月24日早上，我是被防空警报的声音吵醒的，一开始没当回事，因为乌克兰政府前段时间一直在宣传，要搞反恐演习。后来警报响了第二遍，我房东过来敲门，我才觉得不对劲。打开手机一看，40多条未读信息，全是国内发来的，我才意识到，确实打起来了。
利沃夫毗邻波兰，历史上周边不少国家都控制过这里，如今是乌克兰西部最大的城市，距离波兰边境大约70公里。到目前为止，利沃夫还没有发生炮火袭击，虽然也严格执行晚10点到早6点的宵禁，时不时响起防空警报，包括酒店在内的商业服务绝大多数都暂停了，但城里的电车、公交都还在运行，超市和药店也开着。正是因为目前还比较安全，2月24日以来，很多东部城市的人都到这里来避难了，还有很多人从利沃夫中转，前往波兰。
我去年回到乌克兰以后，就从学校宿舍搬了出来，在外面租房住。也由此通过我的乌克兰房东，旁观了一些当地人避难的情况。
我的房东是利沃夫本地人，40多岁，兼职做一些社区工作，但主业是做教育培训的，教孩子们学英语、舞蹈这些。我两年前就在他的机构上过班，教孩子们画画。去年9月重新回到利沃夫后，我请前同事们帮我看看哪里可以租房，结果我现在的房东就说，不如直接租他家吧。
房东家离培训机构很近，走路3分钟就到了，房子有一大一小两栋，带一个院子，房东一家住在大房子里，我在小房子的二楼租了一间。房东家的院子下有一个地窖，建房子的时候是用来存东西的，但又比一般的储藏室建得结实，因为当地政府对这种自建房有规定，如果到了一定面积，需要带掩蔽设施，所以现在刚好可以用来做防空洞。地窖可以容纳10来人，他们提前放了很多东西在里面，包括水、土豆、苹果这些，还有收音机。
2月25日晚上，因为实在太饿了，我特别想吃土豆，家里又没有了，又不能出门去买，所以直接从地窖洞里拿了两个土豆出来做饭，第二天才告诉他们。当时他们都说没关系，你想吃多少就拿多少。虽然是个特别小的事，但身处异国，又赶上战争，就觉得特别温暖。
02
除了家里的地窖，房东办公的那栋楼也有地下室，而且更大。那栋楼一共两层，地上一层，地下一层，每层约有500到600平米，一楼平时是用来做教室的。以前我们常在那里聚会，前一段时间中国春节时，还有人提起，要不组织一下当地的中国人，一起聚个餐。
2月24日过后，这里就成了一个临时避难点。机构右边有一栋7层楼的商品房，防空警报响起，邻居们都会来这里。俄乌开战后，我第一次进去这里是2月25日，当天我在工作室跟房东一起吃饭，防空警报突然响起，我就跟着他下去躲避。下去后，我才发现他们把原来的教室改成了3个比较私密性的卧室，摆满了床，还铺了床垫，都是周围人捐的。另有一个大房间隔成了两半，一半坐人一半休息。除此之外，地下室里还有厨房和卫生间，所以条件在周围算好的。
那是我第一次跟很多人一起避难，大概30人，小孩、老人、中年人都有，还有人抱着狗，大家都很有礼貌地打招呼，然后依次在靠墙的小凳子上坐好，唱歌，祷告，读经文。一直到防空警报解除，我们才回到地面。这些避难的邻居里，有一位中年女性因为刚做过肢体手术，不方便跑来跑去，就一直住在那里。
2月28日，我又去了一趟工作室，发现一楼有个很大的桌子，上面摆了很多东西，有茶叶、饼干、糖果、食用油这些，还有不少当地人自己家腌的菜。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大家在集资囤一些物资，后来才知道是周围的居民为了感谢我房东送来的。东西虽然不贵，但看得出来大家都想表达一份心意。
除了周围的居民，房东的工作室也收留了一些其他城市来到利沃夫中转的难民。难民这个词让人很难过，但很多人的确是匆忙逃过来的，身上的行李不多，顶多就是一个行李箱和背包。看到我，其中一些人明显很拘谨和担忧，可能因为我是外国人吧，所以我也没有太多机会跟他们聊聊。当地一般人月收入也就折合2000人民币左右，出门在外其实挺困难的。
后来我从工作室的工作人员那里了解到，他们收留的人里，有一个七口之家，女主人的丈夫刚刚去世，我不知道他们后面的路要怎么走。工作室里的还有一个工作人员说，之前有个乌克兰家庭住在这边，6口人，住了两天，有人提出想去罗马尼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出国，闹得有些僵。这可能也是大多数乌克兰人目前面临的现状，在纷乱的局势里，很难做决定。
如果能顺利到达波兰边境，入境倒是很简单。战前，乌克兰护照进入欧盟国家就享受落地签证。战争开始后，波兰政府又在波乌边境建了一些接待中心， 接待乌克兰妇女儿童和老人。2月24号，乌克兰利沃夫海关负责人在社交媒体上说，乌克兰本国18到60周岁的男性不允许出境。
很多中国留学生也想去波兰，我自己就在一个“乌克兰入境波兰华人”的微信群里，刚加的时候40多人，现在已经快300人了。不过目前成功离开乌克兰的人还不多，我认识的人里，有两位中国师妹28日晚坐上了去波兰的火车。3月1日凌晨四点她们给我发来了在车上的照片，人特别多，过道上都堆满了人，不少还抱着孩子，带着宠物。（据中国驻波兰使馆北京时间3月1日晚上消息，目前波乌边境8个口岸均开放，24日至今已有将近38万乌克兰难民入境波兰。在乌中国公民可在无签证情况下临时入境波兰，并可停留15天。但因各口岸已人满为患，边境入境处可能需等待48小时以上。）
现在上火车已经不需要票了，只要你能挤上去就可以坐，从基辅到利沃夫也是这样。除了坐火车，也能从公路上坐车出境，但根据我目前在各个群里看到的消息，从利沃夫到波兰的高速路，已经堵了几十公里。
不过对更多的人来说，目前最发愁的，还是如何从乌克兰东部城市，比如哈尔科夫和基辅来到利沃夫。房东工作室里的一名员工告诉我，他弟弟坚决要从另外一个城市开车过来，因为怕车子留在当地被炸了，他哥哥很担心，觉得坐火车更安全。但实际上，现在坐火车也很困难，我有个朋友在基辅，也是中国人，火车轿车都找不到，非常无望。
03
正是为了接待从不同地方来到波兰中转的人，我房东这几天特别忙，我每次看到他，他几乎都在打电话，协调接送人，准备东西什么的。他妈妈两周前才过世，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抽出精力来照顾我。2月24日战争刚爆发时，他就告诉我，不要担心，如果战火烧到利沃夫来，他一定开车把我送到边境去。
这几天，有时他看到我一段时间没下楼，就会专门上来问问，要不要帮忙。工作室里其他人也会说，想吃我做的饭了，让我去工作室做饭。我能感觉到，他们是担心我一个人状态不好，想让我过去跟大家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2月28日晚上，我本来是打算离开乌克兰的，计划跟一个师弟3月1日7点一早就去坐火车，连衣服和行李都收拾好了。但3月1日早上4点醒了后，我又后悔了，开始考虑很多问题，比如到波兰后，我住在哪里？能不能从波兰回国？战争以前，如果我们想回国，需要先去做体检，把健康材料上传到中国驻乌克兰大使馆，通过后才能登机。当时的政策是，如果跨国去了波兰，从那边回国，就得跟中国驻波兰大使馆联系，很复杂。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没有明确说法。我有个朋友在荷兰，说要开车到波兰来接我，让我绕道从荷兰回去，我特别感动，但还是不想太麻烦人家。
况且，就算我什么都不顾，到了火车站也未必能上车。另外疫情其实也很严重，战争发生前，乌克兰基本上每天新增病例都在3万人以上，我身边的很多中国人都感染了。正是因为害怕感染新冠，我才从学校宿舍搬出来的。这几天乌克兰政府已经停止公布每天新增病例了，我也放弃了追踪相关信息，但还是提心吊胆，如果嗓子稍微有点不舒服，就担心自己是不是感染了。我有个中国朋友甚至因此不愿意去防空洞，因为他之前感染新冠非常严重，去急诊室才抢救回来，我能理解他的恐惧。
以前，我真的很喜欢利沃夫这座城市，这里有很多咖啡馆，很多啤酒厂，还有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博物馆和剧场剧院，市民也特别友好，很悠闲，很包容，平时周围的欧洲游客都喜欢来这里旅游。但现在，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2月28日在房东工作室的防空洞里，有人跟我讲，如果制造爆炸物，应该在一个玻璃瓶里放多少酒精，多少石油，听起来很专业。我听完吓了一大跳，随后他告诉我，有这个想法是因为，前两天他看到房子外面有一个人，背着一个外卖箱，围着房子转了好多圈，后来他们询问了好几次，对方才离开，看起来非常可疑。
但另一方面，战争又让我意识到到，这里真的很多人关心我，帮助我。2月28日，我跟我房东说，我准备走了，他脸上闪过了一丝不舍和惊讶。后来在防空洞里，他家人跟我说，希望你以后会记得我们。
综合考虑后，我还是决定先留下来，一是可以帮助房东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这几天国内有些微信好友，我们连面都没见过，但还是给我发了一些红包，我想换成当地货币，买一些吃的放在房东的工作室里；二是我跟房东已经说好了，如果有中国留学生联系我，从乌东地区到利沃夫来避难，我们可以一起开车去接过来，先安顿在房东的工作室里。
注：就在发稿前，柯先生告诉本刊，他有6个中国朋友将在乌克兰时间今早8点到达利沃夫，他准备和房东一起去接他们。他们都是从哈尔科夫过来的，其中一个人的公寓已经被炸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