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冲突,是北约东扩导致俄罗斯暴力回应的结果,美国及其欧洲盟友对这场危机负有重大责任。
这是美国政治学家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近期发表的旗帜鲜明的观点。
作为当代美国外交政策最知名的批评者,他这番与欧美主流舆论不同的表态,立刻引起了巨大争议。
著名杂志《大西洋月刊》的评论家阿普尔鲍姆(Anne Applebaum)表示,米尔斯海默为普京提供了一种说辞,即俄罗斯引发冲突不是因为贪婪和帝国主义,而是为了应对西方对俄罗斯的威胁。
事实上,3月1日,俄罗斯也确实引用了米尔斯海默的观点,在社交媒体上为自身辩解。
不过,米尔斯海默的观点不是突然蹦出来的,早在2014年乌克兰危机时,他就指出,危机的主要原因在于西方。
这次俄乌冲突,他强化论证了自己的观点,而他与其他国际关系学者的争论,则引导着更多人开始重新思考,俄乌冲突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米尔斯海默的观点
米尔斯海默认为,目前俄乌冲突的缘起,最起码要追溯到2008年4月。
当时,一场北约峰会在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举行。会后,北约发表声明,提出乌克兰与格鲁吉亚可能成为北约的一份子。
对此,俄罗斯的态度鲜明。他们认为,北约继续东扩,会威胁到俄罗斯的利益乃至生存,故无法接受。
实际上,这也是俄罗斯对于北约扩张的长期态度。
早在1995年的一次演讲中,时任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就明确表示,俄罗斯反对北约的过度扩张:
「坚持要扩张北约的人,正在犯下一个重大的政治错误。战争之火有可能会在整个欧洲爆炸。」
而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对叶利钦的表态,亦采取了偏向于协商的柔和姿态:
「我们正努力促进欧洲的安全和稳定。我们不希望出现任何令紧张局势加剧的事。」
但是,时间证明,克林顿的姿态只是假象。现实是,北约的东扩之路持续推进。
1997年,北约第一次东扩,波兰、捷克和匈牙利加入北约。
2004年,北约第二次东扩,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七个国家加入北约。
至此,北约多个成员国的领土与乌克兰接壤,乌克兰已成为北约与俄罗斯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如果乌克兰也加入北约,成为顶在最前方的桥头堡,那么俄罗斯将彻底失去与北约之间的缓冲区。
当然,矛盾不止在北约扩张上。还有欧盟扩张,以及乌克兰成为亲美的自由民主国家。
简而言之,俄罗斯与三方——作为北美和欧洲联合力量的北约、作为欧洲主体力量的欧盟、作为西方最强力量的美国,都不甚融洽,它不可能接受乌克兰倒向其中的任何一方,进而对俄罗斯构成威胁。
所以,米尔斯海默指出,俄罗斯面对的,实际上是西方对乌克兰三管齐下的战略。
这三个方面中,俄罗斯能接受的只有半个,即「亲美的自由民主国家」中的后半部分,自由民主国家。
如果乌克兰只是一个中立、采取民主制度的国度,俄罗斯或许可以接受。但加入北约、加入欧盟和亲美,这三种会让乌克兰直接投入西方怀抱的情况,俄罗斯绝对无法容忍。
那么,既然俄罗斯如此坚决,西方为什么还要尝试让乌克兰加入北约?
一般的认识是,为了遏制俄罗斯。
可米尔斯海默提出,让乌克兰加入北约,并非是为了遏制俄罗斯。更可能的情况是,在2014年之前,西方并未将俄罗斯当成一个真正的威胁来看待,在外交事务上过于理想化,误判和忽视了俄罗斯的关键利益。
他指出,这与时代有关。冷战时期与苏联解体之后,西方世界的外交目的和策略,完全不同。
冷战期间,作为西方领导者的美国,会通过外交乃至军事介入的手段,推翻某些有威胁的国家领导人,哪怕是民选国家。米尔斯海默说,这样做的理由是:
「因为对他们的政策感到不满。这就是大国的行为方式。」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智利总统阿连德(Salvador Allende)。
阿连德在1970年通过民主选举成为总统,之后对国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社会主义改革,提升工人待遇,将部分企业和智利的命脉——铜矿收归国有,与苏联和中国维持着相对良好的关系。
美国认为智利对自身形成威胁,于是进行制裁和封锁,致使智利经济崩溃,军队权力激增,最终皮诺切特(Augusto Pinochet)政变杀死了阿连德,智利由军政府接管(详见我们之前的文章《一场地铁票涨价引发的举国剧变》)。
此过程中,美国没有直接下场。但前国务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后来承认,美国在智利创造了适合政变的条件。
这一期间,西方的外交策略高度现实化,通过采取各种方式与苏联竞争,以占据上风,证明自身的制度与影响力更胜一筹。
苏联解体后,西方赢得了冷战胜利,美国成为了世界上的唯一单极,证明了自身的优秀,甚至一度让人觉得「历史已经终结」。
而完成这种变化后,美国在外交方面,同样发生了转变,从现实向理想的方向转化。
美国对于自身的民主制度产生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认同和自信,并且开始致力于对民主制度进行广泛传播,推动各国民主化。米尔斯海默对此形容道:
「我相信,在单极时期,我们深深致力于传播民主。」
他进而指出,无论是北约扩张、欧盟扩张,还是想将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变成自由民主国家,在2014年之前的主要目的都是希望在欧洲创造真正的和平,而非为了遏制俄罗斯。
因此,哪怕俄罗斯态度坚决,西方在2014年依然尝试将乌克兰更大程度地民主化。
然而,这种单极时代的策略,很大程度上不重视现实和差异,故而可能会带来某些灾难性后果。
在现实中,我们也看到了后果:由于俄罗斯的诉求没有得到足够尊重,乌克兰危机爆发了。
亲俄的总统亚努科维奇(Viktor Yanukovych)下台,俄罗斯趁机出兵并占据了克里米亚,乌克兰加入北约的进程中断,西方对俄罗斯进行严厉的经济制裁,最终一地鸡毛。
事后,双方不得不对这次危机进行责任分配。
西方舆论的主流观点将责任归咎于俄罗斯,认为乌克兰危机是俄罗斯进行的一场彻头彻尾的入侵。普京之所以要吞并克里米亚,是为了让俄罗斯重回苏联时代的强盛。为此,他可能会继续向乌克兰及东欧其他国家下手。
但是,米尔斯海默认为,这是一套编造出来的说辞,是为了逃避西方在乌克兰危机中理应承担的责任。
当然,这种观点招致了更大的争议。
西方普遍认为,乌克兰是否要接受西方,是否要加入北约,应该是乌克兰本国的事情,俄罗斯不应越过这条界限,进行干涉。
米尔斯海默不认同这种说法。
他表示,普遍的舆论忽视了真正的现实。
乌克兰危机这类事情,是无法用帝国主义或谁对谁错来概括的,因为它关乎大国政治。任何一个像乌克兰这样,紧邻俄罗斯这种大国的国家,都无法逃脱开俄罗斯的态度,谁要挑战底线,就会遭到报复。
事实上,经历过冷战的美国当然能理解这一点,毕竟他们曾经也做过类似的事。但当下西方政治精英们认为,冷战时那套现实主义的目光,在冷战后已经过时了,不再有什么价值。米尔斯海默认为,这是因为他们太过相信:
「欧洲可以在法治、经济上相互依存,以及民主等自由主义原则的基础上,保持完整和自由。」
于是,他们为过于忽略现实而付出了代价。
当前的俄乌冲突,正是2014年乌克兰危机的延续和加剧。
俄罗斯仍旧在重申自身的底线。
西方虽然意识到俄罗斯的威胁,并有所针对。但总体上,他们的关注点依然与十分理论乃至理想化的东西有关,诸如民主、道德、小国主权等,而脱离了国家博弈的现实。
这从俄乌冲突爆发后,西方舆论场域中的普遍的震惊与困惑中也能清晰地看出来。
因此,俄乌冲突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认知与现实的错位而导致的冲突。
那些理想化的概念,没有人否认它们的价值和重要性,但在米尔斯海默看来,指望它们能在当前的大国政治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就未免有些天真。
波斯特的异议
米尔斯海默公开发表意见后,如文章开头所言,质疑声立刻袭来。
诸多质疑中,最主要的一种,是认为他在为俄罗斯张目。因为他的说法,与俄罗斯的官方声明有一定相似性。
不过,也有一些学者并没有从立场的角度,对米尔斯海默展开批评,而是在事实层面,与他进行辩论。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是芝加哥大学的国家关系学家保罗·波斯特(Paul Poast)。
他对米尔斯海默的批评,并没有采取全然否定的态度,而是先对米尔斯海默的看法表达了三点支持:
第一,他同意俄罗斯自20世纪90年代就表示,将视北约东扩为挑衅俄罗斯,而美国也了解这一点。
第二,他同意俄罗斯在2008年攻入格鲁吉亚与布加勒斯特的宣言有关,俄罗斯在2014年夺取克里米亚与欧洲议会在乌克兰的革命有关。
第三,他喜欢米尔斯海默的论点,即虽然一些国家可能认为自身的行动是良性的,比如北约扩张对加入的成员国有益,但并非所有国家都会如此认为。
表达支持后,波斯特调转笔锋,写下了更加重要的三点异议:
其一,他认为米尔斯海默的看法剥夺了东欧诸国的自主性。
简单来说,他认为北约东扩并不是北约强行推动的,而是东欧和北欧诸国(特别是波罗的海三国)主动靠拢的。
1991年,苏联解体,波罗的海三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正式独立。随后,他们很快尝试加入北约。
其中,最为积极的是立陶宛。立陶宛政府直接给北约写信,申请加入。时任立陶宛国防部长布特克维齐斯(Audrius Butkevičisus)说:
「我们需要尝试的是,对不可能之事保持一个可能的愿景。」
面对主动申请,北约中的北欧国家,尤其是丹麦开始提供帮助,并于1991年11月推动了「玛丽港宣言」(Mariehamn Declaration)的发表,其中明确提出:
「北欧国家应积极寻求影响欧洲和其他地区的发展……在波罗的海地区。」
之后,随着90年代巴尔干战争爆发,在以丹麦为首的北欧国家与其他欧洲国家的帮助下,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组建了波罗的海维和营,参与到维和行动中。
这为三国加入北约奠定了基础。
他们开始从西方获得物资,重建军事力量,在北约重视的巴尔干地区进行演练,同时给美国发出信号,证明他们已经做好了成为北约成员国的准备。
故而,波斯特认为,对北约来讲,东扩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被动性而非主动性的过程。最初推动的并非是美国,而是东欧诸国本身。
其二,他认为俄乌之间的矛盾非常长久,它们的关系在冷战后一直非常紧张,发生冲突有更多的内部原因。
事实上,这也是诸多国际关系学者的共同看法。
比如1995年,罗曼·拉巴(Roman Laba)就说,自1991年之后,俄乌边界已成为「欧洲最重要的政治边界」。
1993年,上文提到的米尔斯海默在一篇文章中,也谈到「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关系一直不好」,「乌克兰无法用常规武器抵御拥有核武器的俄罗斯」,而且包括美国在内的任何国家,都难以给予乌克兰「有意义的安全保障」。
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乌克兰的地理与文化,令它处于东西方之间的「断层」位置。正如学者米切尔(Lincoln Mitchell)谈到的:
「西半部是波兰,东半部是俄罗斯,两个方向都在对基辅进行撕扯。」
同时,由于乌克兰本身的人口、土地与工业实力,其在苏联中的重要性仅次于俄罗斯,俄罗斯不会愿意割舍它,会尽量对其继续施加影响。
这两个方面,使得乌克兰一直是潜在的「冷战后爆发点」,矛盾在过去三十年中,不断加深。
其三,他认为米尔斯海默的说法淡化了普京确实存在的帝国主义倾向。
2月21日,在俄罗斯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前,普京的讲话中,他提及根据历史,乌克兰的土地实际上属于俄罗斯,乌克兰是由列宁和斯大林创造的,之前从未有过稳定的国家传统。
在这之前,无论是2021年发布的一篇关于乌克兰历史的署名文章,还是2005年的一次演讲,普京都表达过类似含义的声明。他在演讲中说:
「苏联解体是一场重大的地缘政治灾难。(这场灾难中)我们数千万的公民和同胞发现自己位于俄罗斯的领土之外。」
2014年,宣布吞并克里米亚的讲话中,他还表示:
「从历史来看,无法想象乌克兰与俄罗斯会分裂,成为两个独立的国家。」
显然,普京认为乌克兰应该是俄罗斯的一部分,两者分离只是由于一种历史的偶然。而这样一种偶然产生的国家,在2014年亚努科维奇下台后,还不断亲近西方,威胁俄罗斯的边疆,实在是令人难以容忍。
这些表态,显然容易让人感到一种潜在的侵略性,感到普京有意重建,至少是部分重建曾经辉煌的俄罗斯帝国。
这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普京也一直有这种偏向,他有意重建,至少是部分的俄罗斯帝国。
依据三个主要的异议方面,波斯特认为,北约扩张不是俄乌冲突的根本原因,扩张并非在创造紧张局势,只是令一个本就紧张的局势有所加剧。
然而,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如果俄乌冲突并非由北约扩张引起,那么是什么引起了它?
波斯特给出的答案是:进攻性现实主义。
这是一套原型来源于一战时期的理论。学者迪金森(G. Lowes Dickinson)提出了这一理论的核心要点:
战争发生的原因,是国家间寻求对彼此统治的内在愿望。
之后,米尔斯海默充实了该理论,并将重点放在区域统治上。
他指出,任何国家在国际政治中都希望达到一种理想状态,即自身可以主宰自身所在的一整片区域,并确保没有其他国家可以控制该区域,以保障其利益不受到侵犯。
两个适用该理论的典型案例,是美国的门罗主义和冷战时期的苏联。
门罗主义提出欧洲列强不应再殖民美洲,或涉足包括美国和墨西哥等美洲主权国家的事务。而对于欧洲各国之间的争端,或各国与其美洲殖民地之间的问题,美国则保持中立。但如果有战事发生于美洲,美国将视之为一种敌意。
这意味着美国对美洲这一区域统治的强化,它强调的是美国认为自身不容侵犯的核心利益所在。
对于被视为战略缓冲地带的东欧,苏联也采取了类似的策略,即为了对抗北约,拉拢东欧国家成立了华约,并获得领导权。
可是,由于种种因素,苏联维持华约的成本太高,无法承受,最后走向了解体。
到了俄罗斯时期,普京依然存有这种意愿,维护地区上的主导地位,对东欧施加影响。
但俄罗斯的能力相比苏联,更加不足,以至于只能将进攻性的区域统治范围不断收缩。最终只剩下乌克兰等少数接壤国家,作为维持区域统治上的影响力,不能再后退的核心利益。
我们应该怎样讨论
不出意外,波斯特提出自己的看法后,同样引起了一些人的支持与另一些人的反对。
事实上,无论是米尔斯海默与波斯特,他们的看法都只代表自身的观点,提供给人们一套可以参考的说法。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想,是不是我们也要批驳米尔斯海默与波斯特,再给出一套关于俄乌冲突的看法?
并非如此。
我们准备探讨的是另一件事——关于讨论。当然,与波斯特有关。
除却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还提供给了人们一个与争论对错不同的思路。
他在社交媒体上,对整个俄乌冲突的历史以及核心事件进行了复盘和整理。
而这些,可以转化、总结成十个针对俄乌冲突的关键问题:
第一,俄乌冲突已酝酿了很久,自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该地区的观察家就看到了双方之间的问题。那么,哪些因素令乌克兰最终成为冷战后欧洲的冲突爆发点?
第二,有人说,西方在冷战后推动北约扩张,加剧了紧张关系。有人说,美国向俄罗斯承诺,北约永远不会扩张。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第三,无论美国是否有过承诺,在波罗的海诸国加入北约后,扩张已经发生。它是怎么发生的?过程是什么?
第四,2014年以来,乌克兰危机一直没有彻底解决。一些人认为,这场战争实际上是一场内部代理人战争的升级。美国扶持的代理人获胜,乌克兰开始高度依赖美国,甚至特朗普被弹劾也与此有关。这是真的吗?乌克兰有多依赖美国?
第五,很多人认为普京是一个独裁者、新时期的沙皇。他真的是吗?普京个人的意志对俄乌冲突有多大影响?
第六,冲突已进行了一段时间,它的后续发展会如何?普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第七,俄罗斯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核威慑,这场战争可能演变成核战争吗?
第八,过去200多年当中,全世界所有重大战争,俄罗斯基本都有直接参与。这是否意味着俄罗斯跟战争有什么特殊联系?
第九,目前俄乌冲突给人的感觉有些特殊,这场战争真的是冷战结束后最特别的一场?它和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有什么本质区别?
第十,制裁导致了俄罗斯经济混乱,全球能源市场动荡。俄罗斯在全球市场中的地位如何?未来俄罗斯与全世界的经济,可能走向何方?
实际上,如果我们单独去看某一位学者对俄乌冲突的分析,大概会觉得,他说的非常有道理,甚至认为那就是事实。
在全世界的社交媒体上,我们也可以看到,无数人坚定秉持着某一种观点,用「俄乌冲突的发生,就是因为……」这样的句式,来进行一种站队式的争吵。
然而,如果我们真的使用某种看法,试图解答一些核心问题时就会发现,其中总有部分问题,难以得到十分完善的回答。
或者说,某一种看法,可以帮我们理清一个方面的主线,看到冲突的部分真相。
某种理论可能会适用于某一方面,但它未必代表着解读一个重大事件的绝对正确,我们越来越难以用某种理论来彻底解释清楚像俄乌冲突这样重大的地缘政治问题。
这种时候,大概需要进行一种转变,完成一种从「宏大叙事」到「多元建构」的转变。
美国文学理论家卡勒(Jonathan Culler)在《文学理论入门》一书中,在探讨「文学是什么」这一问题中,曾表示任何人都难以给文学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也就是说,我们很难对「文学是什么」获得一个共识性或真理性的解答。
但这不代表人们不能试着接近它。不过,这种接近采取的并非是下定义的方式,而是描述的方式,即文学可能有哪些特征,亦或什么样的特点与文学相关。
这种思路,或许可以迁移到我们看待俄乌冲突乃至各种地缘政治问题上。
于是,「俄乌冲突的根本原因是什么」这一命题,就可以转化为「导致俄乌冲突发生的因素都有哪些」。
它可能与俄罗斯的历史、文化和普京的个人因素相关。
例如,在此前的《全世界都在看着普京》文章中,就谈到了从近代沙俄时期,到苏联时期,再到俄罗斯联邦时期,俄罗斯存有一种倾向,即「战争」与俄罗斯民族高度亲和。(详见我们之前的文章《全世界都在看着普京》)
俄罗斯面对的各种问题,都可以通过外部战争来试图解决,甚至形成了一种习惯。
从19世纪中叶到沙俄被推翻,俄国参加的超大规模战争就起码有3次(克里米亚战争、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侵略其他国家中小规模战争更是不计其数。
苏联参与到了二战当中,当二战结束,核武器出现后,俄罗斯人无法再通过「三年一小打,十年一大打」,趁着间歇期进行经济恢复的方式,来缓解国内矛盾。
可面临冷战的压力,他们还是采取了军事先行的思路,装备不断生产、堆积如山,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由于国内矛盾难以得到缓解,苏联最终开启了阿富汗战争,随之走向了崩塌。
普京虽然吸取了苏联的经验,但一定程度上仍在沿用这种「战斗民族」的做法,即便在不良的经济条件下,也要集结优势的军力,在国际舞台上展示肌肉。
俄乌冲突与这些潜在因素有没有关系呢?想必是有的。
此外,它可能像米尔斯海默谈到的,与当代西方在国际政治上的认识和现实存在的矛盾间有差异相关。
它也可能与波斯特提及的,北约扩张和俄罗斯的区域统治诉求间的矛盾有关。
它还可能与其他更多,依据事实和合理逻辑而推导出的说法有关。
当然,肯定有人会质疑,认为这样的方式在消解中心,「解构」对于主要问题与主要矛盾的探讨。
但是,在科技发展与文化思潮越发迅速和复杂的当下,很多时候已经很难去评估,一个重大政治事件当中,什么矛盾才是真正的核心矛盾,各种各样的问题都可能成为主要问题。
换句话说,当代的地缘政治越来越朝向加法而非减法的方向发展。
那么,在讨论时,就需要将「一」替换为「多」,需要更为宽阔的视野,以及更为包容的态度,把抽象、宏大的概念细化、具体化,并且审视推论的每一个环节。
其实,可以感觉到,随着这场震惊世界的冲突不断发酵,世界正在变得愈发对立,人们划分为「支持俄罗斯」和「支持乌克兰」两派。只要踏入舆论场域,站队的热情就高涨,立场至上,事实让位。
米尔斯海默陈述了自己的态度。可由于他的分析听起来与俄罗斯的说法类似,因此像波斯特这样友善探讨的是少数,更多人则以他「为俄罗斯进行宣传」的名义对他进行攻讦。
然而,官方宣传遭到抵触的原因往往是,它们缺乏事实依据以及逻辑上的通顺,并包含着某种希望人们与其保持一致的愿望。
显然,米尔斯海默的看法,并非如此。
米尔斯海默与波斯特的讨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他们不仅为人们提供了关于俄乌冲突的观点,有助于更深地理解它,而且告诉人们有价值的讨论应该如何进行。
这大概是经过俄乌冲突的争论后,我们能获得的宝贵之物。
1959年,著名哲学家罗素(Bertrand Russell)在接受采访时,曾留下了一些振聋发聩的话:
「不管你是在研究什么事物,还是在思考任何观点,只问你自己,事实是什么,以及这些事实所证实的真理是什么。永远不要让自己被自己所更愿意相信的,或者诸如相信了则会对社会更加有益之类的想法与观念所影响。」
「在这个日益紧密相连的世界,我们必须学会容忍彼此。我们必须学会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总会有人说出我们不想听的话。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共同生存。而假如我们想要共存,而非共亡,我们就必须学会这种宽容和忍让。」
毫无疑问,在如今这个众声喧哗的复杂时代,这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