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连清川
从“3·21”东航MU5735出事之后,我就刻意地避免去看和它相关的细节信息。
大概我是个心理脆弱的人,无法承受这样巨大的悲剧。《每日人物》的那篇被广为传播的稿子,我只能看完开头,就把它关掉了。
《南方周末》的记者,几乎所有人都跑过灾难新闻。但是我却并没有,我几乎为所有的版块都写过新闻,唯独没写过灾难。我不知道我是有意还是无意避开,但是我自问无能承受那样的心理冲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空难事故多发。但是4000多天,一亿多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很庆幸再也没有在国内听见这样的悲剧。因而,当东航MU5735飞机失事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本能地选择拒绝相信。
我很怕它又重新回来。
悲悯之心,是我们这个世界尽管命运多舛,但是依旧能够勇敢前行的重要力量之一。
我们知道人世间的悲剧无可避免,但是如果我们彼此之间仍旧怀有同情与慈悲,那么在彼此的支撑之下,或许仍然看得见希望。
因此,对于别人的悲伤视而不见,甚或冷嘲热讽的时候,就已经触及到了作为“人”而存在的基本底线。
澎湃新闻的报道中提到,一位家属接受了媒体的采访,然后有网民质疑他“不够悲伤”。
而另外一个更加详细的报道中,一位化名为小月的网友,她的小姨正是航班上的乘客。她思念小姨,不愿接受现实,于是,她在抖音上发了一条短视频,采用了小姨生前所发的作品,以表哀思。
然而,等待她的却是成百上千的恶毒评论,指责她“蹭热度”,“抖音守孝”。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批评,竟然被迫发了一条致歉信,为自己的表达和“用错词”而感到抱歉。
尽管抖音已经对其中的三个账号进行了无限期封禁,并且官方也已经一再声明,应对死遇难家属的情绪进行抚慰与理解。然而秃鹰犹自栖息在死者身边的树上,等待下一次残忍的攻击。
我不相信这些网暴家属者有任何的善意,并且不相信他们对于死者家属的悲伤有任何的怀疑,他们就是嗜血的网暴秃鹰,期待以自己的恶毒,宣泄对他人的恶意。他们就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
我曾经在一部美剧《实习医生格蕾》中看到一个令人震撼的理论。当一个人遭遇灾难的时候,往往会经历五个阶段,否认期、愤怒期、协商期、沮丧期和接受期。
否认期里,家属们不接受既成事实,并且不断通过各种途径,试图拒绝接受事实;愤怒期则是通过各种手段,宣泄情绪,转移悲伤;协商期则试图通过一些方法,与自己的心理对话,寻找脱离的方法;沮丧期是终于知道事实不可挽回,进入长久的悲痛;而接受期是重生的开始,理解到事实无法改变,开始与自己和解。
3月27日是受难者的头七,因此,对于大多数的家属而言,仍然处在否认期中。而否认期的典型表现,就是通过各种途径,试图寻找受难者生还的奇迹,或者拒绝理解事实。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通过各种方法去倾诉,乃至寻找。
接受采访,发微博,发短视频,发文章,凡此种种,都在试图否定亲人已故的事实,寻求伊人还在的证据。
此时此刻,最令人心碎。
这批质疑者比键盘侠更加恶毒的地方在于,键盘侠是有利益诉求的,他们通过煽动某种情绪,试图寻求火中取栗的机会;而质疑者并没有利益诉求,而只是通过伤害别人的情感,而所满足的,不过是心理上的秃鹰啄尸的快感效应。
在中国的互联网上,流毒最广的热词,无非是“人血馒头”“蹭热点”“圣母婊”和“绿茶婊”等几个,这些词在根本上毒化了整个社会的正常性与基本伦理。
易中天老师在讲述先秦诸子百家的课堂中,曾经提到中国人有两个最基本的道德观念:其一曰“仁者爱人”,其二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仁者爱人讲的是大爱,因为心怀天下,因此以爱人之心,施于众生,它的终极目标是天下大同。
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讲的是小爱,人皆有父母子女,因为各自爱父母子女,因此怀慈悲之心,把别人的悲欢离合,也当成自己的悲欢离合,有同情之心,恻隐之意。
而今天的网络,内容与言论的牟利性质,使之脱轨出原有的个体言论表达的本意,而时时事事都在不断强化与突出它的利益性。
言论与言说最容易获取利益的方式,就是将言论无极限极端化,以便吸引流量。当注意力成为唯一关注点的时候,就会极大伤害言论空间的伦理结构。于是,连本身不涉及利益的言论,都随之去伦理化,谩骂和攻击就成为必然的副产品。
这并不是平台谴责或者封掉几个号能解决的。
小月根本没有必要就自己的言论做任何的辩解或者道歉。
发表对于死者的悼念的内容,本身就是渡过心理创伤的一个必然过程,不能渡过最早的否认期,也就难以进入后面更加漫长的治愈期。
在任何一场灾难之中,遇难家属总会在灾难现场发布许多关于遇难者生前的照片、放置遇难者物品、甚或是寻亲信息,这些行为,都是创伤治疗方式。
在2001年9·11事件之后,遇难家属度过了漫长的治愈期,直至十年之后,依然有许多家属拒绝接受亲人已故的事实。他们在没有找到遗体的前提下,不厌其烦地讲述和发布关于逝者的信息,试图寻找奇迹。因而,关于遇难者的信息,迄今仍然能够看到。
而有些网友认为家属诉说逝者故事是“不够悲伤”、“蹭热点”,更加是一种无耻的指责。
在许多灾难之后,有很多人都会发表甚至写作关于逝者的文章和书籍,有的书籍甚至成为畅销书。
叙述和写作到最后都是一种纪念和治愈的方式,它让逝者成为生者生命中重要的一个部分。通过这种方式,许多人在记忆中进入接受期,重新进入生活。
最后,这些叙述和写作成为热点,成为畅销书,是对生者的安慰,对逝者的加冕,甚至是对幸存者的补偿。这一切,都合情合理,并且应当成为我们社会的一种共识:我们有义务,去帮助这些幸存者,共同度过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如果我们不能,我们可以沉默,却不能施以嘲讽与攻击。
小月的辩解和道歉,是我们这个社会往她身上又插进去了一把血淋淋的刀。
“人血馒头”是一个被极度妖魔化与异化的词语,它在当下的滥用,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鲁迅的侮辱和戕害。
表达和观念的异同,是我们社会从二元社会向多元社会迈进的难得的进步。宽容与同情多元化的表达,是社会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
而动辄以“人血馒头”妖魔化别人的观点,是强行要把这个社会的多元化进程,拉回到二元化的时代里,因为被“人血馒头”的人,就是坏人。
作为一个科班出身的新闻人,我更加极端地成为了一个“新闻原教旨主义者”。核心价值观是:新闻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真相。
在新闻学界中,有一个观点叫“零度情感”,也就是说,在报道新闻的时候,记者应该是冷血的,既不附和强者,也不同情弱者,而惟以寻找真相作为唯一的目标。
在一场空难中,遇难者的信息是关键性信息。对于遇难者信息的尽量完整地收集,是记者的基本职责之一,它对于向公众披露空难的情况,给予调查者以更加充分的事故原因寻找,以及对于善后,都具有重要的作用。
因此,对于遇难者信息的尽可能详尽地披露,就是新闻的职责,不包含任何的价值判断。
然而,在真实的报道场景中,对于遇难者的隐私,对于家属的访问,以及对于含有敏感信息的披露,都有伦理规范及法律规则,这些规则,是新闻作为一个职业所要遵循的边界。如此而已。
撇开新闻的职责,去讨论什么“死亡敲门”之类的玄而又玄的理论问题,都是隔靴搔痒,无效讨论。而对于披露遇难者信息的“人血馒头”的指责和讨论,更加是缺乏训练的门外汉的聒噪杂音,完全不必理会。
在东航事件的诸多讨论中,可以悲哀地看见,一部分社会舆论的脱轨有多么的剧烈。对于新闻职责的无端谩骂,显示有些人对于真相的无知与漠不关心;对遇难者信息的漠视,可见网络对于悲剧中的个体的漫不经心;而对于遇难家属的网暴,更加显示出有些网友的暴戾与堕落。
在这样失控的舆论环境中,遇难者及其家属经历了又一重的灾难。他们不仅没有得到社会的同情,反而遭遇更进一步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