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连清川

恐惧,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力量之一。

当你被恐惧感攫取的时候,你会丧失理性,丧失判断力,丧失在正常条件下的善恶是非观念。

恐惧让你不惜一切代价。

当一个人被恐惧控制的时候,他丧失人性;当一个社会被恐惧控制的时候,它走向混乱。

它变得只有现在,没有未来;不计算代价的社会运动,它可能付出的,是整个未来。

Collateral damage是一个军事名词,最早出现在越战期间。美帝国主义在轰炸越南的时候,摧毁军事目标导致了平民的伤亡,就被称之为附带伤害。后来越来越广泛运用于其它领域,包括医学、法学和金融领域。

现在,在上海的抗疫中,附带伤害已经越来越大了。

昨晚,在朋友圈刷屏的推文《上海疫情中,一位清华校友的非正常死亡》,令人伤感。

image

李昶,一个毕业于清华大学,去了海外,跟随丈夫回到上海创业,有着两个孩子的精英,在医院里去世。

原因是,她去年因为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在康复中。因为她已经失语,所以需要护理人员全天候在场,包括吸痰等细致的工作。

可是,因为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和家属,都被强制隔离,所以她被忽略了,所以窒息而死。

这篇稿子已经不在,因为家属要求博主删除了。

家属可能很恐惧,所以我们当然也能理解。

可是我看到她的照片,然后看见了许多怀念她的文章,其中还引用了她初中时候写下的一首古诗,是一个出众的才女。

我真的很伤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在一般情况下,一个陌生人死去,你从来不知道TA的生活,她的故事,她的生命历程的时候,她不过就是一个数字。

可是,你看见她的照片,看见她写下的文字,看见她曾经鲜活的生命,它就变成了击中你内心的尖刀。

她并不因为新冠而死,所以无法被统计入新冠死亡人数。她的死亡,只是万千“正常死亡”的人之一,她连进入统计数据的资格也没有。

她只是一个附带伤害,一个代价。

昨晚还有一个重要的文件出台,根据防控工作要求,感染者应当与非感染者隔离。

按照这个精神,感染新冠的儿童,如果小于7岁,家人不符合陪同条件,就会在公共卫生中心接受治疗。

image

所以,我们所看到的关于金山儿童隔离点的情况,虽然解释说只是临时因为一些原因被统一放在一起,但是事实大约也离视频中出现的情况不远。

我很尊敬和喜欢的复旦大学教授严锋老师,前几天接受了一个采访,公开自己的孩子是一个自闭症儿童,并且提出,“在疫情中,不要把我和孩子分开”。

image

我想为严老师掬一把泪。不是因为他的孩子,因为就像他说的,自闭症孩子非常优秀,美丽,是这个世界的天使。

我从10多年前,就开始读严老师的文章。他的写作,天才纵横,想像奇阔,几乎算是我刚开始学习写作时的精神导师,我相信有太多的人,从严老师的写作中获益匪浅。

但地位尊崇、堪称导师的严老师,他的请求,却如此卑微。而我担心,当真的如果不幸他或者孩子确诊新冠,他所有的优秀和成就,都无从拯救。

我对于儿童成长心理或生理健康一无所知,但我相信的一点是,越是年龄小的孩子,越需要父母的关爱和陪同,在生病期间尤其如是。

前同事范慧勇在英国做的自媒体,是我了解英国新冠政策和社会状态的重要来源。他的两个孩子都确诊过新冠,但是他没有被强迫和孩子们分开过。

image

当他的孩子长大以后,重新翻阅这段经历之后,一定会对他们的父母,和这个社会充满感激。

孩子们被强迫和父母分开,当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可是我们恰恰不知道,这一切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伤害,怎样的记忆。

这也是附带伤害,一个无足轻重的代价。

寻求帮助的宠物主人越来越多了。

image

我不怕中招,我怕隔离。

每天在家里,极度空虚和微不足道的活动量,足以使人恐慌和疯狂。

但是有一条狗,五只猫的陪伴,日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我们每天都在呵猫骂狗中度过,它们像平时一样肆无忌惮地在家里奔跑,我们反而成了它们的障碍。

如果我们被隔离,它们怎么办?它们也是我们的家人。

如果我们被隔离两个星期,它们一点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知道那些寻找照顾宠物的人,最后能有多少机会,让他们的宠物生存下来,我祝愿他们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如果连李昶这样的精英都无法被看顾的话,那么所有最后可能以悲惨结局告终的宠物,连附带损伤,连代价都不算吧。

在全民动员的状态中,在无休止的核酸检测、患者看顾、物资运送、社会管理中,所有的医疗资源和ZF资源都被调动起来了。

而在日常、正常状态中的病人看顾、儿童照料和宠物护理,资源都通通不足了。

这样的全民运动中,整齐划一的行动,资源不足,挂一漏万是难免的。

但是每一次的挂一漏万,都意味着附带伤害。对于整体社会来说,这个代价似乎只是九牛一毛,但是对于一个家庭,对于一个普通的丈夫、妻子、孩子、父亲、母亲来说,这意味着一切。

无法铭心刻骨地去体会这样的心情,就无法感知社会的伤害。

每一个附带伤害,都是对社会留下的一个巨大伤疤;而每一个附带伤害所需要付出的代价,都是深远的、庞大的、永恒的。

为了那些毫无来由,不知所终的恐惧,并且被这样的恐惧所紧紧抓住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动员,和一场几乎倾其所有的运动,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值得吗?

不知与恐惧共存,不减少附带损伤,终究是蛮横的、野蛮的、前现代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