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4万独居老人,成为上海本轮疫情中,最脆弱的人群之一。
3月1日,上海发现1例本土新冠肺炎阳性患者。3月27日,上海市政府发布通告,以黄浦江为界,采取“半城”轮流封控模式,进行核酸筛查。截至昨日,浦西已封闭式管理10天,浦东则是14天。上海本轮疫情累计感染者已超10万例。
新冠肺炎的直接威胁之外,更多困难也凸显出来。4月8日,一篇《帮帮老人小区》的公号文章出现在许多人的时间线上。作者是一位90后女生,居住在上海某老龄化小区,要靠抢购物资和囤货生活,她写下自己的见闻,“隔壁93岁的独居奶奶每天煮白粥喝,蔬菜早就没了”,“楼下奶奶烧了一锅菜饭,每天热热已经吃了六顿”。
那篇文章下出现海量求助信息。短短文字里记录的,是在习以为常的秩序失效后,老人的真实困境:他们没有熟练掌握智能手机,很难参与物资的抢购;体弱多病,面临断药的风险;因为缺乏足够的科学信息,会陷入无端的恐慌之中;封控在家,有的孤老异常孤独。
上海是中国最早迈入老龄化社会的城市之一。根据《2019年上海市老年人口和老龄事业监测统计信息》,上海60岁及以上老年口约为581.5万人,占总人口的35.2%。这其中,独居老年人数达到了31.74万,孤老人数为2.49万人。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很多年轻人选择站了出来,他们自发为小区团购物资,加入志愿者组织,或给邻里孤老提供关怀与帮助。在此之前,他们只是和老人们打过照面的陌生面孔。
90后女生王逅逅是一个居住在徐汇区的博主,她在互联网上记录了自己与邻居爷爷的有趣互动。她给爷爷找到了需要的头孢,又买到了鸡蛋。80多岁的爷爷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有一种茫然的“天真”,想要喝碳酸饮料,想要吃西瓜。在王逅逅帮他买到了牛奶之后,爷爷对她的称呼从“小王”变成了“小王老师”。
但王逅逅想强调一点,“虽然我和爷爷的故事听起来是个温情故事,但实际上是个悲惨故事。如果说我以前不认识他,那怎么办?我们小区里肯定还有别的这种老人,那他们都怎么办?”
文 | 戴敏洁 徐晴 曹默涵 龚菁琦 邬宇琛 卢妍
编辑 | 姚璐 赵磊
运营 | 栗子
“我们自己都觉得麻烦,何况老人?”
王也,95后,教育行业从业者,浦东新区周家渡街道居民
4月9日中午,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了一篇《普通人帮上海孤老解决吃饭问题的方法(四句话看懂版)》,想让更多人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解决上海独居老人的吃饭问题。
我和我女朋友小谢目前住的这个小区,3月22日就封了,因为出现了一个阳性病例。但直到4月3日我们才收到第一批政府发放的物资,除了3根黄瓜外没有任何蔬菜。刚开始大家还能靠外卖买点菜,但后来外卖也停了,只能寄希望于小区居民自发组织的团购。
团购一般是一个团长拿到了物资,发到群里说这个东西多少钱,供应商说什么时候能送到,然后统计一下大家的购买意向,再去找供应商付钱。等东西到了之后,大家开始付款,团长再把东西分发下去。
统计、付款、拿东西,这是一个团购的三轮通知,同时群里可能还进行着另一个团购。信息太多了,一个环节错过你就跟不上节奏了。这个过程我们自己都觉得麻烦,何况老人?
以我们楼为例,一共是25户人家,我们原本以为只有一两户需要帮助的老人。但从现在摸到的情况看,有10户都住着独居老人,他们吃完儿女之前囤的菜,只能等政府发放的物资。
所以我们在4月4号写了纸条贴到了大家每天下楼做核酸都会经过的单元门上,让有需要的邻居联系我们。最开始没想得那么细,就区分了一下他们是否会使用微信,后来才发现有一些老人以为自己会用,但其实根本不知道团购怎么弄,比如要求每个人将群昵称修改成自己的楼层和门牌号,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修改,又包括在群里接龙,到了付款那一步发现微信支付都没有开。
第一个找我的爷爷60多岁,高度近视几乎看不见。我下楼倒垃圾的时候看他在纸条旁边转悠,就问他要吃的吗?他说需要,但看不清上面的电话。我说我就在这里,你找我就好了,他说他们家有居委会发的一袋米和两袋面,但肉和菜都没了,已经两周没吃肉了。
我是山东烟台人,女朋友是上海人,之前在北京工作。我们的一个观察是,上海老年人普遍不像北方人那样有囤菜的习惯,他们只会提前买一点吃的,最多两三天内就会消耗完,自己其实不太能意识到缺什么东西。
所以你去问需要什么,他们可能只会想要一些便利的食物,比如馒头、包子一类。但是如果你帮一个老人买了鸡蛋,另一个老人看到了,他就会说他也需要。我们接到的需求也从最基础的主食,提升到了牛奶和水果。
我们和老人间的信任也是逐渐建立起来的。我们贴纸条的时候,4楼一户老人就在旁边站着,但没有任何行动,我们默认可能他并不需要帮助。但后来第一个找我们帮忙买东西的爷爷向这位老人介绍,这是5楼的小王,需要买吃的可以找他,我们才知道他参加团购也很困难。
单价太贵的团购资源,他们也比较难接受。上次有一个单子,三斤猪肉卖180块,我们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没给老人团。
现在这样的时期,大家都不容易。今天是封在家里的第18天了,我们现在就算团到了菜,还是会觉得慌。我们吃了一颗菜之后就立马会想,明天还有菜吃吗?
“我听到了老人们无助的声音”
徐懿行,00后,传媒从业者,“医药建议求助群”志愿者
上海疫情这段时间,我跟朋友加入了一个医药建议求助群,大家各自分工,有的人负责核实信息,有的人负责信息跟进,我自己以前参与过一些急救培训,可以简单判断求助人是不是有生命危险,负责把求助人分配给不同的医生,然后由医生志愿者帮助他们。
接电话的这些天,我发现不少求助人是老人,他们会有一些常见的基础疾病,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等慢性疾病,需要长期服药。家里的药没有了,就得买药。但是社区在封控中,不能出门。遇到这种情况,年轻人会想各种办法,比如用美团、闪送、互联网医院,但多数老人是没听说过这些东西的。他们倒是会用智能手机,但是超过60岁的,基本只能发发微信,超过75岁的,可能微信也用不太好,就得求助别人。
这些基础疾病开药其实并不难,帮他们联系互联网医院,教一下老人或者老人的子女在网上配药就行了。比较难办的情况是一些其他的病症,比如有一位老人是糖尿病,需要胰岛素,胰岛素需要冷冻,一般的互联网医院很难配到,所以要找到有胰岛素的医院和药房。
还有一位独居老人是尿毒症,需要做血透,必须去医院,这个很难办,得一个关卡一个关卡去协调。提前联系好医院能不能做血透,第一步是居委会开条子让他出门,第二步是找车,独居老人没有车,那居委会能不能给配车?街道能不能给配车?都不能,就给他叫了网约车。当时老人是住在浦东,医院在浦西,到了过江的地方,要把证明的东西给浦东的警察看。这里面有个问题,浦东浦西分区防控,网约车是从浦东来的,到了浦西就不能再开了,回来的时候得打一个浦西的网约车,然后在交界处换成浦东的,把老人送回家。这一通折腾,把老人折磨坏了。
这段时间,我听到了太多老人们无助的声音。有一位老人确诊了阳性,在酒店隔离,她有非常严重的痛风,骨头已经病变,再加上高血压,完全走不动路。而且非常痛,那天晚上她在电话里哭了,她说:“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这个真的很痛很痛哦。”这个情况真的很难解决,第一他们是阳性病人,第二病又不是那种现在不治马上人就没了的病。我们当时给老人街道和隔离点的电话,让她自己打,因为这些是政府组织,我们临时的志愿团队有一些局限性,不能直接对接。后来居委、街道的工作人员帮她从家里把药拿到了隔离点。
很多老人能不能得到帮助,跟他们所在的街道、社区有很大的关系。我接到的一位老人的求助,需要一种很难找的胰岛素,叫“精蛋白重组人胰岛素注射液”,求助之后联系到了居委会,不到48小时就把药配好了。但是杨浦区的一位老人也是相似的情况,联系了居委会之后,居委和街道的工作人员说,这个不归我们管,不愿意帮忙配药。
我跟老人家属通电话了解了一下,家属说,杨浦部分小区比较瘫痪,连物资也需要自己去团购,什么东西都没有。这种情况我们也没办法,只能以志愿者的身份给居委、街道打电话。后来,老人和家属自己联系了很多家医院,还在几家药房做了登记,最后配到了药。
这段时间跟老人打交道,我发现老人跟年轻人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他们会打电话,但是一般不打,而是让子女跟我们沟通,觉得年轻人跟年轻人交流快捷一些。有子女的让子女打,子女不在身边独居的,就让社区的志愿者帮忙打。
配药、买药的时候,老人们特别关心能不能走医保,很多医院的网上电子医保老人弄不来。好一点的情况是联系街道居委,统一把医保卡收上来,工作人员带着医保卡去医院配药,坏的情况就是居委街道不帮忙,自费配药。
老人们对新冠都是非常恐惧的状态,很焦虑,一个是怕药没有了,另一个是怕疫情变严重了。我加上很多老人的微信,他们朋友圈里经常是连文章都没有,就是一串带着各种感叹号,SOS的文字,可能就一句话,或者视频,说疫苗无用、打疫苗后遗症会很严重等等。我接触到的很多老人都没有打疫苗,或者打了第一针,没有打第二针、第三针。
很多老人跟我打过一次电话、被我们帮助解决了问题之后就会很信任我。有时候会跟我聊一些他们自己的事情,还会问一些很细小的问题。比如马桶会不会传播新冠?开窗会不会传播新冠?莲花清瘟能不能预防新冠?酒精和84消毒液是怎么用的?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有老人是社区的志愿者,出来的时候要戴口罩,但是又想抽烟,他问我,戴着口罩能不能抽烟?
老人关心东西确实比我们细,有些问题是我有些想不到的。比如上海这边一般倒垃圾都是放在楼道门口,或者放在单元下面统一收垃圾的地方,不逗留扔完就走。一位老人问,社区说“足不出户”,是说我一直不能出,还是说我倒垃圾的时候可以出?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可能都比较自我,但是好多老人们特别热心,一心想奉献自己、帮助别人。有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刚刚做过心脏支架手术,颤颤巍巍的,非要当居委会志愿者。我想,这可怎么办呢?劝了半天才给劝回去。
行动
从“那个刚搬来的姑娘”,变成“为大家服务的小赖”
赖韵洁,25岁,项目经理,徐汇区居民
我叫赖韵洁,你也可以叫我Caroline。但这两天我在小区的称呼,已经从“那个刚搬来的姑娘”变成了“为大家服务的小赖”,因为3月29号刚搬到这里,不到一周就成了团购的团长。
这是我第一次住进上海的老式弄堂,很多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79弄一共有30栋楼,每栋楼有3层,每层大约有4到5户,如果按平均一户2个人算,我们这一个弄堂就有700多将近800个人。
我们小区在4月1号封控之后,一直都没有人组织团购,直到5号发现并没有解封迹象后,同小区另外两位90后的小董和小吴在做核酸的时候找到我,我们一合计觉得可以开始搭建这个团,首先是我们有购买食物的需求,其次小区里年龄大一些的居民也都在问有没有团,但没人出来做。
独居老人的问题的确很突出。刚开始接触的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爷爷,看上去得有70岁了,拄着拐杖,手指不能弯曲。他说自己早餐只能吃软的面包和酸奶,问我团购的物资里有没有,当时我记了他的名字和电话,告诉他两天后货到了就先给他。
后来才知道这种老式弄堂里其实有很多没有自理能力的老人,平时子女请了阿姨来照顾,现在阿姨也没法来了,日常生活很难保障。比如另一户住在底弄的老爷爷,年纪比拄拐的老人更大些,他没有厨房,只有一个电磁炉和一口锅,简单煮点吃的。
之前我们可能会觉得给老人送新鲜的蔬菜和肉就可以了,但这位爷爷没有牙了,皮肤还有些溃烂,可能本身有皮肤病。我们联系他问需要什么物资,他说蔬菜不行,只能要鸡蛋和豆腐。
有一栋楼里的情况最复杂,出现了无症状病例,所以全楼都实施了更严的封控,一堆老夫妇独自居住,无法下楼。居委会给他们定了午餐的盒饭,但早餐和晚餐都没有着落,他们告诉我,“晚上不吃就不吃,中午吃一顿可以顶一天”,但更严峻的问题是他们的卫生纸都没了。他们住在二楼,物资还没来的时候,我们先做了一次募捐,把要紧的东西给他们用绳子吊上楼。
居委会提供的资料里面,只有这3户独居老人,但我们觉得实际可能会更多,所以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继续排查,同时号召能够进群的居民进群。
刚开始我们把微信群的二维码打印出来,贴在了小区的各个地方,但是只有40多个人进群,后来我们就用大喇叭开始喊,很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听见了,但就只是站在窗口,望着你。他听得懂,知道你在建群,但他不知道怎么弄,只会问这是发物资吗,怎么联系你。
关于老人的需求多了,我们又专门建了一个志愿者群,专门给独居老人服务的。有些老人需要蒸南瓜或者蒸鸡蛋糕,但他没办法做,我们可以做好了送给他们。其实老人有时候不仅仅需要物资,可能真的需要你做到最后一步,把东西送到他嘴边。
刚开始第一波物资的联系,纯靠我们最早的几位打上海发布的电话,联系所有能联系的人,后来磨练出一套标准问题:你告诉我多少份起送,什么时候能送,怎么下单,怎么付钱。不废话,越来越利索。
这个过程不是没有问题。有人就会质疑你们找来的物资会不会携带病毒。所以我们也在不断地考虑怎么把整件事做得更好,比如一定要做好消杀。虽然我们现在有群公告,强调说这是一个居民自发组织的群,只是为了团购物资,但是我觉得为了团购物资,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也是最重要和最基本的。
做团购有点像做项目管理,最开始我把整个流程摸了一遍,到哪里找资源、和谁对接这些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觉得这个过程我可以handle,但实施起来还是很复杂、很混乱,包括我们经历了几次资金的平移,联系好的A供货商突然供不了货,但同时我们还联系着三到四家供货商,这个钱我们不退给大家,而是先征求大家意见,同意之后拿去购买一些价格相当的蔬菜包或者肉包。
总的来说,行动起来,做一些事情还是有意义的。我经历过刚开始那几天5点50起来抢叮咚,8点又起来抢盒马的日子,心脏都不太舒服,尤其是你抢不到菜就更被动。我现在当志愿者、做团长去联系物资,起码有一种我在掌握这件事进度的感觉。
“我现在帮别人,可能以后别人就会帮助我”
张惠娟,60岁,普陀区长征镇志愿者
上海现在是个老龄化城市。10年前,上海颁布了一个"老伙伴"计划,让50-69岁的低龄老人帮助70岁及以上的高龄老人,两周一拜访,一周一慰问。我报名了这个计划,又是社区志愿者,所以这几年经常跟老人接触比较多。
我们这里不少独居老人,为了保证他们安全,要经常上门探访。上门的时候,不能问你身体好不好,也不用说我来看你是为了帮助你,更不能说我怕你独居发生意外。他们肯定会不开心的,就跟他们说,我刚好经过,来问问你有没有事。
也不用天天去看他们。我有时候是这样的,站在楼下看他家的窗户,灯亮了,那么说明没事。可以问左右邻居,他家昨天有声音吗?有走动声音就没问题。或者看到他在阳台上站着,跟他挥挥手。绝对不能突然就上楼“咣咣”敲人家门,老人就会觉得紧张,有压力,没事情干嘛来敲我门啊?有些事要巧做,不要死做。
疫情这阵子,老人们都很孤单,在家里看电视,实际上就是放出一个声音陪自己。我也会打电话陪他们聊天。我一般上午10点或者下午3点打电话,不吵他睡觉。老人的生活规律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小区有一个老人,晚上4点半就准备回家吃晚饭了,7点钟就睡觉,早晨4点多就起来吃早饭。
我会在电话里问他们,子女有没有打电话?今天吃了什么菜?话匣子打开了,他们就会讲一些生活上的事,你就听着吧。一般都会说自己的子女怎么样,还有就是自己的养老问题。他们可能会重复说一件事情给你,但自己不记得了,你听他们讲完就好了。他们是有规律的,打了一会儿电话,他们说,哦,你比较忙,你忙去吧。我就可以挂掉电话了。
我们这里的老人们其实不太了解新冠,也不知道什么是德尔塔,什么是奥密克戎,可能也不了解新冠的危险。有志愿者上门送餐,追着送人家送出去100米,志愿者说你不要下来,外面不安全,她一定要送。也有一些老人经历的事情多了,战乱、天花什么都有,他们也觉得无所谓,没什么可怕的。
这一次封控,我们长征镇上的老人都被照顾得比较好,有专门的志愿者给他们送饭、配药。这跟封控之前就跟老人处好关系,建立密切的联系是分不开的。每个人都会老的,我60岁了,我现在帮别人,可能以后别人就会帮助我。
连接
那一天开始,我成为了“团长”
鹿歌,95后,女装店店主,虹口区居民
我们小区的团长最开始都是自己肚子饿,然后开始发起大家团东西吃。我就是这么个角色,可以叫我团长,其实我是普通居民。
4月5日,我家里几乎没有东西吃了,只剩下大米和4个鸡蛋。我想了想,我必须买点鸡蛋、鸡肉和蔬菜。正好我在朋友圈看到了有一些鸡蛋、鸡肉的供应商,我马上去联系了。一箱鸡腿20斤,鸭腿20斤,一箱鸡蛋360个,所有都是一箱起送。所以只好问楼栋的居民们,有没有需要一起团购的。这就是第一次团购。
第二天下午,菜到了。由于害怕感染,我都是挨家挨户在微信群里叫居民们下来拿自己的菜。就从这时候开始,独居老人在我视线里出现了。先是一个老人一瘸一拐的,拄着拐杖向我走来,他非常生气地告诉我,“家里什么吃的都没了!”
他以为我是卖菜的,我告诉他,我这是团购的菜,然后把自己买的一大半的鸡蛋、鸡肉都转卖给了他。说实话,当时就没多想,反正自己饿不死,我光吃米饭也可以。他把菜提上了楼,下楼后又往小区门口走去,他说他要去找居委要吃的。大概是没要到吃的,也没要到说法,折返回来以后我和他聊起他的状况,得知他今年62岁,没有结婚,无儿无女,因为家里什么菜都没了,所以准备出门去“闹一闹”。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对老夫妻,不是我们这栋楼的,老奶奶坐着轮椅,老爷爷推着她。他们也以为我是卖菜的,所以过来问。我说是团购的,然后就和他们聊。俩人住在一起,孩子在北外滩原地不动,没办法照顾他们。他们试过叮咚抢菜,但是手速完全跟不上,而且也没办法叫闪送,所以他们也没有东西吃了。
我问他,你要不要加个微信,下次团购菜的时候告诉你。他一开始犹豫,后来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就答应了。“我不会弄这个怎么加啊”,这个老爷爷告诉我,我男朋友帮他操作。出于双保险,我还留了他的电话。
那一天站了大概4、5个小时,中途有几十个人路过来询问,我估计有7成都是老年人。他们到楼下溜达,不知道是不是找吃的,但无一例外会停留在我们团购的菜前,问我是不是卖菜的。他们一开始都会有点警惕,我感觉是老年人的共性,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聊一聊,知道我和他们一样是居民之后,才说要加进来一起买。那天分菜的中途我特别无助,没忍住哭了,站在旁边的男朋友问我为什么哭,我想到自己离家这么远,如果我爸妈也买不到菜,吃不上饭,在外面找菜吃,我会很难过。
也就是那一天开始,我成为了“团长”。我们这栋楼里大概有22位有困难的老人家庭,要么是独居,要么是残疾,要么是有癌症,我在这时候意识到,要么这件事情做下去,不只是为了填饱我自己的肚子。然后我每一天开始跟居民们一起团菜,把老年人们一个个拉拢起来,留下联系方式或者拉进群聊。
真正困难的老人没有所谓的“线上”,甚至电话都没有,有个老人问我,“座机行不行”,这就是现状。隔壁小区的老人在群里说自己买的菜还没有到,我说让他加我,但他不太会,群友们一起打他电话,打了二十分钟还没通,好在最后有个群友很热心,加了他微信,直接和他沟通,最后让他去楼下把菜拿了。他回家后发了特别长的感谢文在群聊上。昨天遇到一个独居老人,他微信转账都不会,最后问我能不能给现金,89元的菜,我说你给50元就行,她一定要给我100元,但最后我只收50元。
现在大家算是填饱肚子了,但是生病的老人还是没办法解决。有个老爷爷有癌症,联系不到居委和110,没办法去化疗了,化疗了的话还可以站起来,不化疗是完全没法站起来的。
我去年12月搬到这里。这里是安置房,老人非常多。我在封控之前完全没有和这些老人打过交道,也互相不认识。封控之后,一下子让我看到了这么多无助无力的老人。
“小王、小李好,亲兄弟明算账”
王逅逅,90后,博主,徐汇区居民
邻居爷爷每天早晨8点半给我打电话,问我,今天解封了没有?今天能不能出去买东西?
跟爷爷认识是一次意外。我租的房子是一个90年代初的老房子,隔音特别不好。3月份的一天凌晨3点钟,邻居看新闻声音特别大,我就给他贴了一个纸条,他给我打电话,能感觉到他年龄很大了,明显耳背,我得用吼的。之后他就没有在凌晨看新闻了,我们也没联系了。
让我再去给他贴一张纸条的,是浦西封城的前一天,3月31日的晚上。我说我们是住在您旁边的小王和小李,封控期间您有什么需要可以打我的电话。
第二天早上,我就收到了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让我过去一下。
我让男朋友和我一起去,我们坐在客厅里,爷爷也不寒暄,他说他的居家保姆腿肿了,想请我们给他找个上门医生。那个奶奶看起来也很老了,但是那会儿已经是封城了,我根本没办法给她找医生上门。
我跟他交流的时候发现,他完全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他不用智能手机,平时可能就是看看电视,或者听听收音机。他只知道不能出门,不知道不能出楼道,还觉得能有医生过来看。
我能感觉到爷爷是一个挺有文化的人,上过大学,家里墙上全都是字画和老合影,有一些是他自己画的。但你可以感觉到他已经非常老了,80多岁,走路拄着拐,很不方便,生活看起来很也难自理。我住他家旁边,从早到晚都听到他那种从肺里头吐东西的声音,他可能每天要吐个200次。居委来叫我们去做核酸,敲门敲得非常大声,他每次都听不见,他给我打电话,我说要去核酸他才知道。
后来一次他给我打电话,他说他要一些头孢,因为他的居家保姆腿肿得特别厉害。我就加了我们小区的居民群,@居委会那个人,说,对于这种老人你们有没有什么通道?但是居委会现在好像特别忙,根本没顾上。之后我在群里跟大家分享了咖啡,我就觉得我积攒了一些人缘了,我就说我隔壁有一个老人需要一些头孢。后来就有两个人去给了他一点。
爷爷打电话告诉我他拿到了头孢,语气特别开心,然后问我:小王啊,你有没有碳酸饮料啊?
我说,哪一种碳酸饮料?他就说里面有糖的,有气泡的。我说我没有!(笑)但是我后来在我家里找到了两听苹果醋,给他拿过去了,不知道这个他满不满意。
4月7日晚上,我半夜从我们家楼下的小贩那里抢到了鸡蛋。小贩一直没回我,我直接把鸡蛋钱给他打过去了。结果第二天真的讲信用送过来了。如果说他把我的钱吞了,也是非常正常的。拿到鸡蛋之后,我就给爷爷送了30个。
他说,哎呀,不错啊,你再给我买60个吧。
我心想说你知道这个有多难买吗(笑)。但我也没跟爷爷多说什么困难,提了反而会给他造成一些负担。我给那个小贩打电话,鸡蛋已经涨价了。我又把钱转给他,让他送到隔壁。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买没买上。还有牛奶,我已经下了三个团了,每个团我都买了两份,我不知道哪个可以成。我跟爷爷说我买了牛奶,在电话里他突然改了一直以来对我的称呼,从“小王”变成了“小王老师”!我感觉我升职了。
在电话里,爷爷又问我,他说:我还想吃一些西瓜。
我说天呐,没有西瓜。只有我说什么才有什么,我说的就是我有的(笑)。
我是北京人,2016年来的上海,第一次和邻居产生这么紧密的联系。但我跟邻居爷爷的这些事,是巧合中的巧合。我不认为每个人都有义务去敲邻居的门去贴纸条关怀人家,也不觉得人都应该把自己储藏的吃的拿出来分给别人。但是要是有认识的人在旁边饿死了,那太可怕了。我并不觉得我是一个多高尚的人,我觉得任何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做相似的事情。
现在他还是每天给我打电话,每天都是同样的问题:今天可以出去买东西了吗?我说不行。他之前还是充满期待,现在就是不停地说烦死了烦死了,这样下去怎么办?
虽然我和爷爷的故事听起来是个温情故事,但实际上是个悲惨故事。如果说我以前不认识他,那怎么办?我们小区里肯定还有别的这种老人,那他们都怎么办?现在这个情况对于老人来说肯定是非常危险的。
4月9日早上,我照例和爷爷通了电话。挂了电话之后,突然有人特别重地敲门,我以为是居委会,没想到是他!
他戴着口罩,先是给了我两大盒书,然后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能看出里面包着钱。我马上弹跳开,说这个绝对不能收。他很严肃地说:你必须拿着,还有我写的纸条。我说我不会拿这个钱的。爷爷一甩手,把钱扔在我门口的拖鞋上,转头就走了。里面是五张崭新的钞票。我打算找他儿子的联系方式,把钱给打回去。
我打开了纸条,纸条上写的是竖的繁体字,内容是:“小王、小李好。谢谢近段时间的照应,先予付500元,以后一并结算,亲兄弟明算账。小人书、连环画先给你们两种,看完后再与我调换其他的内容的书。”
他知道我喜欢看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