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上海浦西开始封控,要求全城静默,足不出户。原本说好只有4天的封城日期,巍巍然蔓延到了一周、两周、三周,然后是一个月。到了今天,5月5日,对于我所在的小区而言,解封,仍然是一个写在梦里的词语。
开始非常痛苦。
在经历这次封控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匮乏”的定义;我没见过空空荡荡的超市货架,我不知道面对物资仅剩五个已经全部发芽长出紫花的土豆是什么感受,我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仅仅是吃饱饭,都是值得感谢的。
4月22日,我和乌克兰室友在所剩无几的物资面前,看着新闻上的上海报道中,那些市民悠闲踱步在货品齐全的超市生鲜区,感觉仿佛我们生活的不是同一个上海。我们想要拍一段vlog,来谈谈居家封控三周后的一些想法,与我们的真实处境。
但这并不轻松:目前这个时代,任何程度的现实主义非虚构创作都自带风险。
她在第二天告诉我,不行;因为她的中国签证快要到期,马上就要续签,她不敢冒这个风险,也不敢露脸在视频镜头前讲述。我问她:或者我们改用音频,比如播客?她想了想,说还是文本比较好。此后几天她没有说话。我问她是否写完了,她迟迟未回。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她决定连文字也不可以发出,我不怪她。但我会写下我的问题,并且给出我的答案。毕竟我们在记录这个特殊时期,“不敢”同样也是一种常态。
但,我不希望所有人都对此沉默。对记忆的修改古已有之,《1984》中Winston的工作也可以视为一种变体。如果我们出让对现实的叙事权,那么媒体上领导视察时上海居民生鲜满仓满谷、多到装不下的冰箱,普通市民信步闲庭在明亮充实采买生鲜物品的超市,就会成为将来大家对这一段特殊时期的唯一记忆与共同印象。
但我的生活体验并非如此。我有必要说出来。
于是我决定发起了这次协同创作。物资短缺、困难重重的社区团购、终日居家带来的身体机能退化、无法工作带来的经济困境、物流与交通失效后的衍生矛盾、毫无意义的每日核酸与带来的交叉感染、目睹种种求助信息转发后第二天便消失的无力感、屡见不鲜的负面新闻带来的焦虑与抑郁情绪,这不是某个个体所面临的单一问题,而是许多人,许多上海居民时时刻刻都置身其中的密不透风的牢狱。
所以我们,有必要说出来,写下来,记住。
在收集的过程中也有了新的发现:
1. 最开始的设想是支持母语写作,中文与外语保持一定比例,但是最后收集到、并愿意发表的只有三份外文文本。感谢我的室友,她最后写出来了。但这个数字,仍比我的预期要低很多。
在与外国朋友接触过程中,发现情况与此前设想大为不同。
比如说,有不少旅居人士在封控一周后,买到机票离开上海,返回祖国;他们无法给出自己的感受。
比如说,很多外国人,尤其是仍期待要在上海继续工作生活的人,不愿意参与任何发声。他们甚至不能够说出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我们有一段时间确实买不到菜。
而这与社交媒体上广泛流传的,由录音或录像佐证的,旅居上海的德国/法国人痛斥封控中的不人道行为、呵斥方舱时的慷慨激昂几乎截然相反。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说出实情?因为参与任何自发组织的写作,让他们敏锐地嗅到危险。他们比我们,要更早一步自我设限,自我封闭,自我检查。
我理解。所以也更敬重各位愿意真心写下对于每一个问题的思考的朋友们,无论中外。愿意实名的朋友,选择匿名的朋友,写作本身就是一种记录,而我荣幸于获得各位的信任。
于此同时,陆续收到了外语文本的我在犹豫要不要翻译出来,因为原本的想法是take it as it is,不懂的人可以自己查阅翻译软件,并且,不懂,反倒也更好地体会目前在上海的真实感受:不理解,看不懂,茫然四顾,仿佛万人梦游。但为了更好的传播效果,是应当配上翻译的。我最后选择统一格式与排版,翻译出来。如果你在读部分译出文本时,感到生硬不畅,是的,是故意的:回答基本都是谷歌翻译文本,只有严重影响理解和与原文不符的语句,我才会调整译语文本。
除此之外,字字句句,无论中外,无一修改。
2.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协同写作项目,记录上海特殊的时期中人们的经历,但没想到过程也并不轻松。支持鼓励的人还是很多的,但也很快有人站出来开始指责,认为我是在沽名钓誉;之后是说我要被“请喝茶”,语气轻佻;
此刻我已经知道我所冒的风险,但是当时已经收到不少朋友的文本。我义不容辞。
我坦陈我的愚蠢与热忱。
信任是双向的,诸位愿意信赖我,将自己真情实感的经历写下来交给我,我就要承担这份如实发布的责任。如果动笔的朋友有不实,那我只能自认倒霉,是我和ta共同承担责任。
但这让我感慨:如果仅仅只是写下自己在封控中的真实经历,就足以让你感到不悦与恐惧的话,你是否也太过虚弱了?明哲保身的人不愿意参与,袖手旁观就好;袖手旁观都做不到,还要阻止每一个想要发出一点点声音的人,非要说我们过得都很好,封控简直完美,没有任何不便,这就不叫苦中作乐,而叫自欺欺人了。
我不知道这一篇能在互联网上存在多久,所以我已经上传云盘,请朋友们先自行下载,之后再阅读。链接设置是永久分享,如果被删除,不是我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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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写作自己的答案,阅读他人的文本,这个过程令我数次落泪,情绪难平。从4月25日到4月30日,每天晚上我都会整理当天收到的新文稿,静下心来阅读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这文本背后的那个鲜活的立体的人——每一篇,都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个体,哪怕有些是在朋友圈呆了很久的友人。不同视角下的封控,如此真实,如此生动——我遗憾于我曾经对你们一无所知。
相较于我个人感受中以小区为单位的封控,有的朋友是被封控在办公楼里;相较于我这次经历的上海封城,有人前后经历了武汉2020年和上海2022年的两次封控;相较于我终日遵照执行的足不出户,有人被误诊新冠阳性被送往方舱又回来…设计师,创业者,程序员,学生,老师,艺术工作者,不同职业对此次封城的感受,我看到你们的失望,看到焦灼,字字句句,使我甚至击节赞叹:你们的表达丰富了我。你们所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你们感受到的,我也同样正在经历;你们的忧愁悲伤,我不曾幸免。
We are in this together.
所以我对人永远充满好奇,我对人也永远充满信心。
阅读有帮到我,也希望它能帮到你。
此时此刻,当我回望,我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真的吗?我们真的就这样被封了一个多月了?因为辟谣说上海不会封城而放下的那包速冻饺子,因为相信官媒而选择绝不囤货,因为担心自己独居吃不完而选择少买一点,因为在3月31日前,说好只封四天而只买了四天的食物的朋友们,在此刻到底感受如何?
我在阅读中也反复遇到你们,反复遇到对那个身处过去而对即将到来的风雨一无所知的自己的苛责,埋怨自己的天真,嘲笑自己的单纯。我也是你们的一员,我也自嘲多买的那些卫生纸是否小题大做,我也坚持在3月31日照样不买不吃胡萝卜和洋葱,我也以为说好四天就只有四天。直到此刻。这一刻让我们面对现实。
我们无法再轻易相信了。有人说,即使此刻封控结束,上海也很难回到曾经的、未经封控前的上海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把这次协同写作最后命名为“禁止天真”。
各位朋友,各位狱友,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吧。禁止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