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这两天,大家都在怀念。但是我们为什么怀念,我们在怀念什么,并非不言而明的。
今天上午,在微博上读到我一直关注的一位博主@-滇南风吹楠- 的一篇文章,他准确地说出了我的感受。
@-滇南风吹楠- 说,他从来不觉得2019年或上世纪90年代有多值得怀念,但在防疫快满三年的时候,觉得还是有一点值得一提。这“一点”就是从1992年到大约2015年,这连续的二十三年是“一段难得的思想和文化相对比较自由的时期。”
关于这个判断,应该不会有太大疑义。但是@-滇南风吹楠- 阐述了这段连续时期的意义,这是我之前没有深思的。他说:
“有些对现代社会来说非常重要的思维方式,必须要有这种连续的、稳定的自由时期,才能在一个一向缺乏这些思维方式的社会中发展出来,逻辑和批判性思维就是其一。”
“今天你在微博这种社交媒体上到处可见的逻辑谬误,比如诉诸权威、诉诸成就、诉诸情感、虚假两难、负负得正、立稻草人、红鲱鱼等等,实际上一直就是大部分中国人的日常思维方式。”
“但是只要有一个连续的、稳定的、自由的时期,逻辑和批判性思维总会像热带雨林里脆弱的兰花一样,慢慢地传入并生长出来的。”
从个体的角度去评判一个时代,总是盲人摸像。有人当时摸到的是象牙,也有人摸到的是粪便。所以有人怀念的同时,也会有人怨恨,这是在所难免的。但不管大象在行走的过程中,不管身体的哪个部分,都是在朝同一个方向移动的。我们说的时代精神,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说起上世纪90年代,我不会忘记我们村西边的那家塑料颗粒厂,它从外边收购废旧塑料袋,清洗之后加工成塑料颗粒。一条小河完全被污染掉了,味道弥漫几里远。周边村民的身体究竟受到了多大的伤害,是没有办法测算的。
我们谈上世纪90年代,不能忽略粗放发展的后果。而全国层面的环境保护,其实是在2015年之后彻底改观的。
只不过,那个时期的底色仍旧是昂扬向上、奔腾不息。大多数人是朝前看的,不是朝后看的。
就生活条件而言,我们今天跟一二十年前相比,不是小好,是大好。人们再怎么怀念过去,也不愿意再过一个月吃不了几次肉、冬天只吃大白菜的日子。但不能说,人们对过去的怀念都是记忆滤镜修饰出来的。
我现在逐渐领悟到,每个时代在过去之后并不会死去,而是动态地生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与后面的时代不断交织、碰撞。我们生活的世界,存在着过去所有时代的涟漪,就像我们的基因传承自最古老的祖先。
读史使人明智,阅读现在也让我们重新理解历史。
那二三十年最令人怀念的,不是某项成就,不是某串数字,而是一种普遍共享的心境。
那是向洒满阳光的高地行进的感觉,虽然空气清冷,衣裳单薄,但是歌声嘹亮,斗志高昂。我们离这种感觉已经比较远了,但记忆还没有消失。
作为一个长期从事公共写作的人,我也悲哀地发现,这几年来逻辑和批判性思维正在快速地消亡。我们的精神世界似乎正在退入从前的那种混沌的状态,用曾国藩的话说,就是“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界”。
如果说逻辑这个词还有点高冷,批判性思维还有点骄傲,我想说的其实就是摆事实、讲道理的习惯与风气。一个颜色,红是红绿是绿,一个形状,方是方圆是圆,一个数字,1是1,2是2。就这么简单,但一点都不简单。
从怀旧的宿醉中清醒过来,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记忆可以成为伤感的原由,也可以成为希望的种子,端看我们如何选择。当我说我们的时候,我到底在说谁,我现在还不知道。
那二三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那些年里,到底孕育出多少种子?一个物种,至少需要多少种子才能延续?
或许,每一颗种子都需要把自己当成最后一颗。从未来拯救我们的,不会是别人,只会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