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卓是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的博士后,从2017年开始一直在做农村教育和农村家庭生计方面的调研,当时他们就已经关注到农村留守儿童存在手机沉迷的现象。2021年,他跟中心的成员一起到河南、湖北、湖南3省9县调研,这次他们发现,留守儿童沉迷手机的问题已经更加严重。他们担心,这些沉溺在网络中的乡村小孩,很快就会被学校的教育系统筛选掉,继而慢慢丧失在社会上流动的能力和参与教育竞争的机会。那他们距离父母期待的成为一个“正常人”,也会越来越远。
以下是他的口述。
沉迷手机的儿童
我们其实在2017年左右就已经关注到留守儿童玩手机的现象。当时我到湖北在内的中部地区做调研,研究义务教育均衡方面的课题。那时,手机的主要作用是孩子们与在外打工父母保持联系。一个村小的老师提到,班里大概三分之一的孩子是有手机的,没有手机的则通过爷爷奶奶的手机跟父母联系。对教学来讲,手机是一个辅助品。老师会通过微信群布置作业,群里有的是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有的是爷爷奶奶。不过,很多农村老人不识字,收到消息后就直接把手机给孩子,孩子就有了玩手机的机会。
为了控制孩子对手机的使用率,学校要求孩子们不要将手机带到学校。但家长不同意,觉得与孩子联系不方便。有时学生违规玩手机,老师把手机收掉,还有家长因为心疼买手机的钱而表现得不乐意。我们那时并没有对老师反映的这个问题太在意——觉得总会有些调皮的学生和不好沟通的父母,没有直接关联到孩子沉溺手机的问题。不过,我有一个师兄倒是写了一个关于儿童沉迷手机的评论,提到了沉迷手机游戏对成绩、心理健康和社会技能的负面影响。但关注度并不大。
2021年,过了三年多,我们中心课题组又到农村调研,调研有关未成年人生育、养育、教育的三个问题。我们去了老师和博士生累计150个人,去的地方有河南、湖北、湖南3省9县。调研手机问题既涉及教育问题,又涉及养育问题,所以我们把手机作为此次研究问题的重要切入点。这一次调研,给我的感受与几年前有很大的不同。
我们课题组面向中小学生家长开展了留守儿童手机管理问卷调查,共回收有效问卷13172份。调查显示,40.4%的留守儿童有专属手机,49.3%的留守儿童使用长辈的手机。其中21.3%的家长认为孩子严重沉迷手机,事态已十分严重。我给你举个例子,2021年8月,我们去中部某省一个县做调研这个县有100多万人,是中西部地区人口较多的县了。我们那天早上从高铁站去下面的乡镇,这个镇子从外观上看发展还可以,路修的不错,农民的自建房也有两三层高,不算是偏僻的地方。
唯一让人觉得不对的地方是,这个镇子太安静了。我也有农村生活经验,记忆中的乡村应该到处都是小孩追逐打闹的样子。但我们进入时很少看到。我们在镇上走了很久,到达镇中心的宾馆时,才看到三个小朋友。大概六七岁的样子,中间的小女孩穿着一件很漂亮的白裙子,旁边两个小男孩都是短袖短裤,他们把手机放在沙发上,头埋在一起看短视频,屏幕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网红,三人投入得仿佛和外界没有一点联系。我在那里住了十多天,每次见到他们的时候都是这番光景。我去跟他们讲话,他们不怎么搭理我,但倘若说到游戏,他们的兴致就来了,我记得他们在玩一个被称为“第五人格”的游戏,我都没有听说过。
村镇宾馆里,沉迷看短视频的三个小孩(受访者供图)这次访谈老师,明显觉得他们的抱怨和无奈更大了。老师们说,自从2020年疫情开始后,学校教学由线下转到线上,孩子们手机拥有率大增,几乎人手一个手机。在上网课时,因为彼此不照面,还感受不到手机给孩子的具体影响,只是觉得网课上几乎没有互动。但线下课程恢复以后,上课睡觉、注意力涣散的学生猛增。一个带初中的班主任告诉我,她们班里原本有一个孩子成绩拔尖,线下课恢复后成绩下滑严重,后来才知道他总是半夜躲在被子里玩手机,并严重成瘾。后来父母带他去医院治疗,也没有解决问题,这个孩子就休学了。“很可惜,重点高中的苗子,我们这七八百人才能有四五十人考上县重点。”
线下课恢复后,为了防止孩子们玩手机,老师们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收手机是最常见的。一个公办寄宿中学的老师告诉我们,学生周日晚上到校后上交手机,周五最后一节课结束后领走。学校还买了一个大大的保险柜,就是商场放包那种密码柜,所有学生的手机都锁在里面,然后放到的领导值班室里。但有的学生会偷偷带两部手机,针对这样的情况,老师们一般是午休、夜自修时突击检查,去年是发现两次就给违纪学生停课处理,今年发现一次就直接停课。他还告诉我们,在珠三角有钱的学校都用上安检机了,就是高铁站的那种,学生入校门全部过机。
但一旦离开学校,就管不住了。老师们之间普遍有一个说法,“5+2=0”,什么意思呢?学生在校上5天课,周末回家2天后,教给学生的东西就全没了,培养的习惯也是,一切得从头再来。一位乡镇中学老师告诉我,他们班上因为沉迷手机游戏而厌学或不学的学生能占到1/4。
更意想不到的是,还有一些未成年人因手机网络发生越轨行为。一个11岁的女孩在游戏中认识某外地17岁的男孩,确定恋爱关系后相约在宾馆发生关系。还有小孩玩游戏相约自杀。其实大多数也不是真的敢去自杀,但接触网络信息后,他们觉得“我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涉及到这个层面的问题了”,他们会觉得自残、自杀这样的行为很特立独行。另外,两个15岁的男生用手机观看淫秽视频后,意图将一名13岁的女孩灌醉后强奸未遂。我从某市的未成年人检查工作室还了解到,仅2021年上半年,该市的未成年人性侵案件中有60%~70%是通过网络交友或玩游戏的方式发生的。
我们这次的调研很感慨的地方是,农村留守儿童沉迷手机的问题是塌陷式的,全面的。就感觉,学校和家长都还没做好准备和手机来一场拉扯和抵抗,手机就已经深入到农村小孩的毛细血管中了。
易卓所在的调研组对农村的老人和小孩进行访谈(受访者供图)沉迷背后
我们一直在想,孩子们沉迷手机的原因究竟有哪些。手机内容的丰富度和吸引力是一个原因。我们作为成年人,也离不开手机。但成人有工作、家庭,以及比较成熟的三观,大家真正沉迷在手机上的时间比例较小,后果不是那么严重。孩子们不是。他们的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还没有形成,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讲,谁和他们接触最多,给他们提供信息多,他们就受谁影响多。加上网络游戏、短视频往往使用了增强黏性的算法设计,它会主动去吸引孩子们。
在我们看到的这些样本里,小一点的孩子刷短视频,大一点的男生一般就打游戏,女生就看小说。尤其是打游戏的孩子,游戏里不仅包含了打斗的内容,还具有强烈的社交和互动属性,打游戏甚至成为了一种重要的社交方式。有一个小学五六年级的老师反映,学生自发组建了网络游戏的交流群,班上50多名学生就有40多名在群里,只要过一会不看群聊,就有99+的消息提示,游戏大神似乎比学子尖子更受追捧。
《囧女翻身之嗨如花》剧照我们小时候也打游戏,星际争霸、梦幻西游我都玩过,但小时候玩游戏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只能在电脑上玩,而电脑是可以设密码的,我玩多长时间、玩什么都在父母的监控下,当然也会有手痒痒想打游戏的时候,但由于这些限制我始终没有上过瘾。但对于这些父母不在身边缺少父母监管的孩子,儿童和网络世界之间,是没有一个过渡的缓冲地带的。
而且,他们有着看起来更为顺理成章的理由——课外大量的时间留白,且这些空余时间并没有被合理地组织起来。农村学校不像城里,城里的学校和家长还会组织“课后三点半”等文娱活动,或者家长将孩子送到兴趣班。农村学校没有这个条件或者操作的可能性。
自从2006年义务教育经费被纳入国家公共财政保障后,义务教育经费的投入层级就从乡镇上升到了县,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教育资源向区域中心集中,并引发了师资和生源向城区的流动。很容易发现,在城镇化背景下,现在乡村学校的学生大都是被筛选后留下来的。我在河南某村小统计过二年级一个班的学生家庭情况,其中有一半的学生家庭是贫困户、低保户,还有部分学生来自单亲家庭。换句话说,有经济能力的、对子女教育上心的家庭都会努力送小孩去县城的中小学念书,没有能力或对孩子管教较少的家庭的学生则留在农村上村小的比较多。
这些孩子,一方面家庭教育是缺位的,一方面因为学生少,学校管理也存在困难。我去的一个村小,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不到80个学生。一二年级、三四年级合并在一起上课,每个班也就20多个人。除了基本的教学,老师和学校基本没有心力从管理上做工夫。私立学校还好点。在一个县调研时,有一个私立学校专门聘请了一个退伍军人团队做军事化管理,严格管理手机,甚至动用了手机探测仪,只要被检测到学生带手机进学校,就严格没收。
有人可能会说,那父母不能回来管孩子吗?我们在往年调研的过程中,也会发现年轻人在回流,比如说一些电商发展较好的地区或者是一些有点产业发展的地区,还有的是父母为了孩子的教育选择回到乡村发展,但大多数的县城农村区域,是没有这个条件的。就像我们2021年调研的这个县,当地只有一个酒厂,大约能吸纳6000名职工,这与整个县的100万人相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再加上这个县属于丘陵地形,人均耕地面积很低,种地挣不到钱,更是留不住年轻人。这在全国是普遍情况。据我们中心的夏柱智师兄估算,这个县里的留守儿童大约占到50%。
事实上,绝大多数农村父母都面临两难的境地,如果他们有一方放弃务工机会回乡管教子女,那么就会对家庭最基本的经济收入能力产生影响,削弱家庭的抗风险能力。**而如果不回来,子女又可能会在手机沉迷的问题上越滑越远,最后无法挽回。**因此在手机管理问题上,我们不能一味的把责任推到父母身上,他们更多的也是无奈和忧愁。
社会化过程的改变
我们在调研时,发现在挨着县城学校很近的地方往往有很多出租房,并不大,基本上都是单间,30平米左右,里面只有简单的床、书桌、厨房和卫生间。这些出租房里往往住着一个从乡村来上学的孩子和陪读的妈妈。
这群陪读妈妈群体,有一部分是为了给孩子陪伴,让孩子在小升初或者中学升高中时能够得到更多的支持,减少他们升学阶段的心理压力。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来看管孩子——孩子们沉迷手机,不上学,混社会,眼瞅着就要变坏了,不管不行了。
我访谈过的一个妈妈,她有一儿一女,大女儿马上要中考了,原本成绩处于中间水平,但接触手机后,交了一些不好的朋友,成绩也跌到末位,可能连好的职校都考不上。即使她回来,女儿也不受管教,母女关系十分破裂。这个妈妈说她的期望已经不是孩子升学,而是孩子成为一个“正常人”。你看,他们的期待是在降低的。
我还接触到的一户人家,父亲去世,母亲常年有病,既是贫困户也是低保户,孩子上初中,除了上学外,这个孩子从来没有下过楼,没有人见过这个小孩长什么样,每次都是在楼上房间里玩手机。后来这个孩子偷了家里1000块钱充值游戏,1000块对于这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是个把月的生活费。
换句话来说,沉迷手机其实很大程度上干扰了青少年的社会化进程。正如我的师姐舒丽瑰所说的,现代留守儿童社会化的主体已经由现实世界中的家庭、学校、社区变成了网络。网络将农村孩子的生活空间单独割裂出来,与周遭的现实社会形成隔离,而他们的精神世界可以在网络世界里得到一个非常充分的满足,所以更加不与真实社会接触。比如我前面提到玩游戏的孩子,他的“战友”与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很少能大范围重合,他们自己形成自己的一套交往圈子,而断绝其他一切信息。
网络将农村孩子的生活空间单独割裂出来(受访者供图)我们在想,这可能与这代农村小孩成长的时代是分不开的。90年代、00年代出生的人,他们的父辈已经改变了原来下地种田的生计模式,纷纷跨市、跨省打工,这使青少年的生活条件实现了质的跃升,首先这群孩子没有温饱的问题,就算是贫困地区的孩子,也能吃饱穿暖。
其次,除了读书和上学,他们也不需要像父母一样充当半个劳动力。你要知道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不仅要读书,还要砍柴挑水做饭。我们其实一直在讲,读书在农村变得“职业化”了。孩子们只需要读书,他们从家庭的生产活动中脱离出来,但这恰恰是一个涉及人际交往,理解父母的付出、理解村庄的社会关系的实践过程。
多个方面的因素都在挤压农村青少年的成长空间,长此以往,他们的未来很可能面临垮塌的危机。现实是很残酷的,沉溺在网络中的乡村小孩,很快就会被学校的教育系统筛选掉,继而慢慢丧失在社会上流动的能力和参与教育竞争的机会。**那他们距离父母期待的成为一个“正常人”,也会越来越远。**
(感谢夏柱智老师和舒丽瑰老师对本文的大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