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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e在洛杉矶送外卖。今年上半年,他带着12岁的儿子“走线”进入美国。摄影:Mengyu D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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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走线”之后:他们在美国分包裹﹑送外卖﹑当家务工,从零开始(节选)
作者:Mengyu Dong
发表日期:2023.8.18
来源: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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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岁的李晴来美国两个月了。她的住处不起眼,但在这附近却无人不知。想要找到这里,只需要在谷歌地图里输入“丁胖子”,导航就会把你带到距加州洛杉矶往东大约15分钟车程,蒙特利公园市(Monterey Park)的一座美食广场。广场上有卖煎饼果子的中餐厅,草药店、照相馆、移民中介。小店的招牌上都写着汉字,不一定有英文名——即使有,也很少有顾客在意。在这里稍微驻足,就可能有中介上前招揽生意:是刚来的吗?是拿旅游签,还是走线来的?

李晴属于后者。去年以前,几乎没人听说过“走线”这个词。今年6月,李晴和丈夫带着5岁的儿子翻山渡海,穿越拉美9个国家,再从墨西哥北边越境进入美国时,已有至少1万多名中国人走过了同样的旅程,还有更多人在来的路上——因为这条横跨美洲大陆5000多公里的偷渡路线需要穿越一座原始雨林,多数人只能靠双脚走,所以称为“走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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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位于加州蒙特利公园市的美食广场人称“丁胖子广场”,距离洛杉矶市中心约15分钟车程。这里是许多华人到美国后的第一站,也被称为移民的“新手村”。摄影:Mengyu Dong

丁胖子广场是许多华人到美国后的第一站,也被称为移民的“新手村”。据说一位姓丁的老板在这里开饭馆挖到了第一桶金,广场因此得名。如果在美国有家人,或者找到稳定的工作,人们在这里短暂落脚后就会离开。但许多“走线”来美的新移民都没有家人可以投奔,在站稳脚跟前,他们就一直住在丁胖子,把这里当作美国的大本营。

李晴住的家庭旅馆,与丁胖子广场仅有一街之隔。这些房子以前有的是整体出租的,但近几个月,因为走线来的人多了,房子也被改造了:一室一厅摆着8到10张单人床,男客住客厅,女客睡卧室。每张床每晚收取几美元到十几美元不等的费用,房东通常不问租客姓名,也不看证件,交现金就能住。沿街的大铁门很少上锁,推门走进来,眼前是一个长方形的庭院,左右手边各有几阶铁制楼梯,踩在上面会发出空洞的闷响。楼梯的扶手已经生锈,有些地方挂着租客的T恤和袜子,安静的时候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楼梯上下约有20多户,有的门前挂着褪色的春联和灯笼。房门总是开着,人多的时候,常有人探头进来问:“有床位吗?”

李晴一家人从亚利桑那州的移民监出来以后不久,她就在这里租了床位,小孩交给一位远房亲戚照顾,丈夫则在从这往东几十公里车程的一间种植大麻的农场上班,负责搭塑料大棚。两个人都没有固定的休息日,多做工就多赚钱。她在一间仓库工作,负责给包裹分类并贴上正确的标签。大部分包裹都是从中国寄来的商品,从电子产品到玩具都有。有时她会摸一摸包裹的形状,猜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里每小时的工资是15美元。仓库老板和同事都是中国人,没有人问她要工作许可,她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自己“走线”的经历。“网上骂‘走线’的人很多,好像我们就是来美国当蛀虫的,”李晴说,“所以如果有人问,我一般都说自己是来旅游的。”在家庭旅馆,她也早出晚归,天没亮就起来洗漱,用两分钟的时间下楼,穿过丁胖子广场,坐完70号公交再换地铁A线,在长滩市北边下车。运气好的时候,会有同事开车捎她一程,不然她就需要再走15分钟才到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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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蒙特利公园市的一间家庭旅馆,房东在客厅里贴上告示,不允许在屋内打电话。摄影:Mengyu Dong

晚上,等她回到家庭旅馆时,通常已经过了晚餐时间。她会从洗碗池里捞出一口小锅,煮一把挂面,烫几根青菜,再加点火锅肉片和“老干妈”,就是一顿饭。偶尔休息的时候,她会坐在楼梯旁边的扶手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短视频学英语。她很少和人说话,室友换了一批又一批,大部分人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最近来的人太多了,这里工作不好找。特别是带着小孩,很难,”她说。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丈夫能换一个近一点的工作,一家人尽快租个房安顿下来,或者一起到外州去。

雨林

“感受过自由,就不想回去做奴隶。”

最初是李晴丈夫提议“走线”的。疫情前,他在湖北的富士康组装苹果手机,每个月收入约4000人民币。李晴也在富士康工作过,每天要抛光上千部手机的铝制外壳。后来她因为视力下降和偏头痛的原因离开了工厂。疫情爆发后,李晴的丈夫被遣散。在时紧时松的“清零政策”下,他尽力寻找打零工的机会,在仓库卸过货,也送过外卖,有活干就赚钱,赶上疫情封城就只能躺平。后来工厂恢复生产,他却不想再回去了。“感受过自由,就不想回去做奴隶,”他说,希望“润”去一个经济前景更好,政治上更自由的国家。

他考虑过找蛇头偷渡。他听朋友说,找福建蛇头可以办理日本或欧洲的签证,办下来就能直接飞到墨西哥,接下来出海关、翻越美墨边境都会有人打点好,“自己跟着走就行了”。但走这样的路线每个人要花30多万人民币,一家三口承受不起。

直到去年,李晴的丈夫在YouTube上看到一个中国人在墨西哥扒火车偷渡美国的视频,后来他在抖音上也刷到“走线”,只要看完一个视频,算法就会不断推荐相似的内容。在视频的评论区,有人说走这条路线,每个人的开销可以控制在六七万人民币以内。他觉得自己被甚么东西击中了。“以前觉得去日本也行,去新加坡也行,从来没觉得美国离自己这么近。”

但一家人能走到美国,他觉得还是要归功于李晴。从决定走线到出发前,李晴在Telegram上的走线群里待了好几个月,把能找到的信息细致地记下来:在哪里换汇,怎么联系蛇头,进雨林做哪些准备才能最大限度保障安全……

然而在这条绵延几千公里的偷渡之路上,甚么样的准备都做不到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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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达连隘口,一些向导为移民提供马匹,每个人需要花费1000至1500美元。(受访人Lei供图)

在雨林入口,李晴花了1500美元,为自己和儿子雇了向导和马匹。她丈夫为了节省,坚持走了另一条更便宜、但更危险的路。这座雨林名为达连隘口,位于巴拿马和哥伦比亚之间,长约100公里,由大片沼泽、森林与河流组成。泛美公路本来要从这里穿过,将北美的阿拉斯加和南美的阿根廷通过公路连接起来;但这里生态脆弱,地形复杂,修建公路成本太高,于是这片雨林成了长达3万公里的泛美公路中间唯一的断档。

进雨林的第二天,李晴的丈夫和几十位讲西班牙语的偷渡客一起拽着绳索蹚过一条河,放在揹包里的手机泡了水,打不开了。没有手机就意味着无法和妻子联系,也用不了谷歌翻译软件,只能靠比划和同伴交流。第三天,他因为膝盖扭伤而掉了队。他试图跟着别人的脚印走,但下雨后小河涨水冲掉了脚印,他很快就迷了路。落单的他在雨林里来来回回找路时,突然发现一条小径旁边横着两个人的遗体,已经微微发臭。

天色渐暗,他坐在河边,觉得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妻子和孩子了——他很害怕这个想法,但越害怕,想法就越在他脑子里转。这时候他听到不远处有人的脚步声和交谈的声音,是一队南美的移民。他大喊道:“Amigo!Amigo!”——朋友,这是他路上学会的三个西班牙语单词之一。他加入了这队人,还把身上带的食物和水都分给了同伴。第四天,在雨林另一端巴拿马的难民营里,他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妻子和儿子。

后来,一家三口从危地马拉进入墨西哥东南部的恰帕斯州后,从那里两次试图坐大巴北上,都被墨西哥警方拦下。他们只得联系当地蛇头,希望走水路离开。在蛇头的安排下,一家人趁天黑出发,在港口登上一艘快艇。小船上挤着大约15个同伴,大部分是中国人。冰冷的海水打在身上,人们的衣衫全部湿透,儿子靠在爸爸怀里咳嗽不停。

船在太平洋上航行了10多个小时,快要靠岸的时候,一位同伴试图抓住孩子的救生衣帮他下船,但救生衣太大了,没有系紧,孩子一下就掉进了海里。还没等李晴回过神来,她丈夫已经一跃而下,从后面抱住在水中挣扎的儿子,把他托举起来,李晴赶快抓住儿子的手,把他拖回了船上。孩子被海水呛得涕泪横流。

“他一路都没有叫过苦,”李晴的丈夫后来红着眼眶回忆,“真让人心疼。”

2023年4月1日,美国德州弗龙顿,数十人从墨西哥越过里奥格兰德河偷渡到美国,一名来自中国的移民在边境巡逻集结地替三个月大的婴儿换尿布。图:Reuters/达志影像

为自己而活

李晴一家在路上跋涉时,51岁的Lei已经住进丁胖子广场附近的家庭旅馆了。

出发的那天,她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拎了一个假的名牌包,尽量打扮成出国旅游的阔太太,忐忑不安地排队等待办登机手续。对选择“走线”的人来说,第一步是想办法飞到厄瓜多尔。这是签证政策最宽松的南美国家之一,中国游客可以免签入境。但随着“走线”人数激增,从国内直飞厄瓜多尔很容易被边检拦下,因此Lei和许多人一样从第三国转机。此外,按照按国际惯例,如果乘客到了目的地无法顺利入关,航空公司可能要承担送乘客回出发地的费用。最近一年多,各航司对前往免签国的中国旅客加强了审查。

在她前面排队的也是中国人,一位中年男子穿着冲锋衣,揹着越野行囊,行李很少——Lei看着他,心里紧张极了,因为这样的打扮往往会引起航司地勤的怀疑。果然,航空公司拒绝为这位旅客办理登机手续,并且把排在他身后几个持中国护照的旅客全部拦了下来。

去年偶然看到“走线”视频之前,Lei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变化。90年代从单位下岗后,Lei一直承担着照护的角色:洗衣做饭,带小孩,照顾生病的亲戚;丈夫在家请人聚会喝得烂醉,她就默默收拾烟蒂和散落一地的酒瓶子。Lei的丈夫有一间小公司,接一些当地政府的工程项目。但即使是在家里经济相对宽裕的时候,Lei也很少感受到丈夫的体贴。有一次一家三口出去逛街,丈夫对她说:“孩子想要的我买,你想要的你自己买。”

孩子上学后,Lei想要开一间小店,但丈夫不愿意出钱支持她。“他脸上那种嫌弃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记得”。她拉着丈夫坐下,“然后我把从我手里花出去的钱一笔一笔列出来,我让他看:是不是每一笔都是为了这个家?有哪一笔是花在我自己身上的呢?”

疫情后,丈夫的生意急转直下,很难接到项目,脾气变得更暴躁。从她的穿着到待人接物的方式,丈夫每一样都要挑剔。“在家里那些年,我过的是很没有自信的日子,”Lei说,“我的付出他从来看不到。”

丈夫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个姐姐。每年春节,Lei都要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做一大桌年夜饭,迎接丈夫的家人一起过年。有一次,丈夫和姐姐在客厅里说话,她借口上厕所,在卫生间里躲清静。过了一会,丈夫过来敲门催促:“干甚么呢?快出来陪大家聊天。”

人过中年,孩子也长大了,Lei想要出去找工作,但求职异常艰难,再过几年她就要满55岁的法定退休年龄,“到时候想去超市当营业员都没有人要了。”去年,她在抖音刷到一段又一段“走线”视频,开始想像自己在异国他乡能过的另一种人生。在过了50岁生日不久后,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以前的日子我过够了。50岁以后的人生,我想为自己而活。”

在登机失败后,Lei临时想办法换票飞往泰国,从泰国转飞土耳其,然后飞厄瓜多尔。她从厄瓜多尔越境进入哥伦比亚,开始了她的“偷渡”之路--一旦过了这条国界,她就不再拥有合法身份,处处要小心移民执法。她和十几个路上结识的“队友”一起,穿越雨林后一路坐大巴北上。

到墨西哥北部的时候,丈夫发来一条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发去一个微信定位,定位显示她在“下加利福尼亚州”,这是墨西哥最北端的州,与美国加州的圣地亚哥市接壤。而丈夫只注意到“加利福尼亚”这几个字,就以为她到了美国。

“他自始至终以为我只是出国来旅游的,”Lei说,“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如来佛,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几天后,Lei在华人蛇头的帮助下越过美墨边境,然后向边境官员提出庇护申请。按照美国法律规定,移民无论是否以合法途径入境,均有权利申请庇护。她在移民看守所里住了近一个月,期间手机被收走,无法与家人联络。丈夫这才发觉不对劲,他辗转联系上了帮助Lei越境的人,询问她的下落。蛇头没有替她隐瞒:“你老婆是偷渡去美国的,你不知道吗?”

再次在电话里听到丈夫的声音时,Lei已经从移民看守所出来了,正在亚利桑那的机场里等待飞往洛杉矶的航班。面对电话那头暴跳如雷的丈夫,Lei把这些年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的委屈和盘托出,说完她就挂了电话,然后放声大哭。

她说,许多年来的辛苦,全部化在了那天的眼泪里。“今后的日子要为自己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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