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2 年 11 月 24 日,新疆乌鲁木齐一座居民楼发生大火,造成十人死亡。两天后,南京传媒大学的学生自发组织了悼念活动,随后蔓延全国。人们走上街头,举起白纸,悼念逝者,表达对“清零政策”的不满。其后多名抗议参与者被捕。这场被称为“白纸运动”的抗议活动,成为 1989 年天安门事件后,中国爆发的规模最大的群体性抗议事件。今年是“白纸运动”的一周年,我们在此刊发一位参与者的回忆文章,文中极致详尽地描述了北京亮马桥的一夜。
本文作者:巫筑
一年了,一切恍如昨日。无论何时潜入回忆,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晚的温度、那晚的激愤、那晚的不安……一场完全陌生的政治实践,就这样突然降临,造成的精神余震足以影响我一生。可地震在破坏的同时也意味着重构,新的可能正在孕育,时间会证明这件事情。
一、准备
2022 年 11 月 27 日,凌晨,在一种悲伤而又愤怒的情绪当中,我看着上海的抗议画面彻夜无眠。
朋友圈里正不断更新着来自上海抗议现场的视频及照片,那是一种对此地年轻人而言完全陌生的政治景观,可它在陌生的同时似乎又充满了吸引力,因为这意味着集体抗争在此地不再是臆想,而是一种可能成为现实的政治参与,也因此点燃了自己想要参与其中的冲动,我应该要做点什么了。
也正巧,27 号凌晨我在朋友圈看到一位北京网友发的动态,内容只有两个英文单词——tomorrow night,定位是乌鲁木齐驻京办,同时评论区还有四个字,“晚九点半”。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它意味着什么:一个彼此心知肚明而又能规避审查的集结暗号。我意识到北京也真的有人想做上海那样悼念乌鲁木齐火灾死难者的活动,并且因为悼念活动的敏感性以及公众当下普遍的愤怒情绪,这场悼念活动也很有可能会进一步发展成类似于上海那样的集体抗议。不过当时我还并不清楚这个信息是否属实,也并不清楚可能参与的人员规模,但我还是选择发了一条相同的动态——tomorrow night,定位同样是乌鲁木齐驻京办。发出这条朋友圈时已经很晚,但依然有很多朋友看到并立马给我点了赞——看来彻夜无眠的人不止我一个——还有外地的朋友专门来私聊,问我是不是真的决定要这样做,让我注意安全。
27 号傍晚,我拎上相机,与女朋友一起准备前往乌鲁木齐驻京办。不过中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在去乌鲁木齐驻京办之前,我先和一些朋友聚餐吃了晚饭,当时就聊到饭后我想去乌鲁木齐驻京办,看看那里是否真的会有悼念活动,其中有位朋友就提醒我,根据她在外网上看到的消息,悼念活动更可能发生在亮马桥使馆区。
我们不确定北京的悼念活动是否有统一的组织者,也并不确定悼念的地点到底是在亮马桥还是乌鲁木齐驻京办。但因为当时我们在朝阳,想着既然离亮马桥更近一些,所以就想先去亮马桥看一下。我们打车去的,终点的定位是亮马桥使馆区附近,下车时大概 8 点过,现场还没什么人,我们应该算是到得最早的一批,人少到我们甚至并不确定这个地方是否真的会举行集体性的悼念活动。
北京已经入冬,室外就算无风也很冷,亮马河平静得如同一面湖,波澜不惊地旁观着周遭的一切。我们在使馆区附近来回溜达了一会儿,逐渐地,我发现亮马河边确实来了许多“不同寻常”的人,有些人拿着白纸,有些人拿着鲜花,大家彼此之间没有说话,但又都保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知道对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这时候人还没有聚集起来,但人数的确是越来越多,大概有几十个人以后,大家就开始准备集体悼念,一开始原本是想在黎巴嫩大使馆附近举行悼念活动的,但因大使馆旁有警察值守,警察一看到许多人聚集在使馆附近(尽管他可能并不清楚人群到底想做什么),就把人群给驱散了。所以慢慢地,一群彼此之间基本算是陌生的一群人,最终汇成了一道人流,向黎巴嫩大使馆对岸走去,人群最终在启皓北京楼下临亮马河的木桥上聚集起来(即“亮马河国际风情水岸绿道”上的一座木桥,在地图上可以看到它明显凸向亮马河),这座木桥便成为了北京亮马桥悼念活动的起点。
伦敦白纸抗议现场,图片来自BBC
二、悼念
人群抵达木桥时还不到 9 点。大家陆续点上了许多蜡烛,一排细长的白色蜡烛后面,是一大片的香薰式的小蜡烛,祭了不少烟与酒,酒里有“乌苏”,那正是来自新疆乌鲁木齐的酒,还有花,很多的鲜花,一些花束上还贴有便利贴,写着悼词或诗句,其中有一张写着布莱希特的诗,我拍了下来——
那些把肉从桌上拿走的人
教导人们满足
那些获进贡的人
要求人们牺牲
那些吃饱喝够的人
向饥饿者
描绘将来的美好时代
那些把国家带到深渊里的人
说统治太难,普通人
不能胜任
而在繁多的蜡烛与鲜花中间,有两张白纸印着同一段文字:
向乌鲁木齐 11·24 火灾死难者致哀。
黑夜里,蜡烛的光映亮了大家的脸,人群开始悼念。
悼念并不拘泥于某种特定的形式,大家会默哀,会念一些哀悼的话语,会一起唱歌,像《送别》或《国际歌》,也有《国歌》,会举起白纸或是各种标语,会喊一些口号……一位戴着红色鸭舌帽的男生,在烛光面前蹲下,也不说话,只是平静而专注地不断用打火机点燃着身边的一支支蜡烛,最终汇成一片烛光的海洋;一位女生站在人群中间,通身黑色的穿搭,黑色的衣服、黑色的口罩、黑色的手套,仿佛隐没在黑夜里,她略低着头,坚毅的目光中又带着些许的拘谨,与黑色穿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手上的白纸,她用双手撑开一张宽大的、A3 的白纸,然后高举过头顶,而此刻站在她右手边的,正是一位警察;在相对远离烛光的地方,有个人挤在人堆里,把手里的 A4 纸围成柱状的纸筒,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将手机放入纸筒之中,然后握住这只发光的纸筒,高高举起,在黑暗中就犹如一道明亮的烛火……
人们当然并不会只是单纯地哀悼乌鲁木齐火灾的死难者,而是会进一步反思与表达乌鲁木齐火灾产生的原因,最终的矛头自然会指向僵化的防疫政策及其背后的官方体制。在各种悼念形式当中,口号大概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种,现场悼念的人里有各行各业、各个专业的人,但疫情这几年来,无论你是何种职业、处于哪个阶层,压迫与不安全感都是普遍的,所以现场的大家普遍都在通过喊出口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情绪、表达自己的诉求,比如有人高喊“不要封控要自由”,有人喊“要新闻自由”、“要艺术自由”、“要电影自由”,有人喊“要民主”“要法治”……各式口号混合着各种情绪,愤怒、无奈、悲伤、绝望、不安……而我也怀着忐忑的心情,忍不住喊了一句“要司法独立”,在中国,在此地,我从未想象过自己能够面对公众喊出这样的口号,真是像梦一样。
现场也有新疆人站了出来,哀悼死难者的同时也在控诉新疆人所遭受的不公,周围的人纷纷安慰他。此刻大家站在一起,相互安慰,也抱团取暖。
悼念现场大家的观念也并非完全统一。在喊口号的人群里,有少数人喊了一些相当激进的口号,比如四通桥事件中的标语或者对党国直接进行严词批评的言论,对于那些激进的口号,现场也会有人进行劝阻,大意是不要把这个悼念活动搞得过于政治化过于激进,否则可能会给现场的所有人带来很大的风险。与此同时,为了“规避风险”,人们还开始以“反语”的形式来表达意见,比如大家会喊出“不要自由要封控”“中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国家”之类的话,喊完大家又哄笑起来,一种奇妙的讽刺效果。
可以说,悼念活动一开始是相当温和的,大家更多还是出于悼念的动机来到的现场,即便有一些政治性的诉求,其内容与表达形式也很难称得上激进。我想当时没有多少人会预料到之后将爆发出那么大规模的游行示威。
木桥上的人越聚越多,很快也就吸引了警方的注意,陆续有警察赶了过来。但有些意外的是,警方并没有要驱散人群,而只是在维护基本的公共秩序,警民双方没有发生明显的冲突,同时有警察在用手机拍摄记录着现场的情况,似乎正在与上级部门沟通汇报。到十点之前,木桥上应该已经聚集了至少几百号人,警力也在逐渐增加。开始还不断有人加入到悼念现场,但到后来,警方就把木桥的东西两侧都用警戒线给围了起来,只许里面的人出去,但不许外面的人进来。与此同时,河对岸却没受到限制,于是对岸的人越来越多,与木桥这边的人相互呼应,两岸的人一起唱歌或喊口号,以这种方式来集体悼念或者说抗议。
客观来看,一开始悼念现场的人其实并不多,互联网在这个活动的传播过程当中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一开始聚集的人通过各种社交平台分享了现场的情况,很多人在网上看到了这些人所分享的信息,而后陆续赶了过来。比如就我自己而言,因为带了相机,所以我在悼念开始的第一时间就拍照片发了朋友圈,身边有不少朋友正是在看到我的朋友圈之后才赶来亮马桥的。人就这样越聚越多。
我在木桥上的悼念现场待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这段时间里,大家断断续续地在唱歌、喊口号……但在一开始混合着愤怒与不安的激情过后,这些歌曲与口号逐渐变成一种机械的重复,应和的人越来越少,大家的热情似乎正在消减。我和女友当时在现场已经拍了足够多的照片与视频,感觉继续待下去已没有多大意义,于是到十点过的时候,我们就离开了一开始的悼念现场,准备回家。
我们选择往西离开,走到了旁边新源街那座桥,出来得很顺利,警戒线旁的警察并不会妨碍里面的人出来。在准备出来之前,我原本还担心会不会遭遇一些风险,比如被警察盘问或带走,但幸运的是,我们没遇到任何阻碍,直接就掀起警戒线钻了出去。
白纸抗议现场,图源:Wikimedia
三、游行
走到桥边以后,我忽然发现桥对岸好像有什么动静,接着我凑过去看,发现对岸使馆区亮马河南路与新源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与刚刚木桥悼念现场不一样的是,这里聚集的人的情绪明显更为激烈与亢奋,人声嘈杂,场面混乱,警灯红蓝色的光在不断交替闪烁,如同香港警匪片的事故现场。许多人拿着白纸,高声喊着口号,声音愤怒得近乎嘶哑,完全无视周围站立的警察,他们不像是单纯的哀悼,而更像是一种示威的姿态。接着人群开始走动起来,从使馆区沿着新源街向北,边走边喊着各种口号,并不断挥舞着手中的白纸。
那晚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我早已学会平静地去看待它,就像一个成熟而不动声色的大人,但时至今日,就在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此刻,我依然难掩心中的激动,难以忘记这一幕画面带给我的震撼——我看着眼前游行的人群,呆住了,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仿佛天灵盖已被雷劈中,一个新的世界正在眼前展开,我立马知道自己正在见证历史性的时刻,于是激动得吼了出来。在来亮马桥之前,我的确想象过今晚的悼念活动可能会转化为集体抗议,比如警察想暴力驱散悼念的人群,于是发生悼念群众与警察的对峙,但我确实没想到,在北京,在首都的使馆区,会爆发一场针对官方的、政治性的大型游行示威。
于是我和女友也加入其中,跟着人群一起往北走。为了防止被人群冲散,我们紧挨在一起,即便分开也不敢相隔太远。其间我不断给游行的队伍拍照,并不时附和着大家的口号。
游行队伍往北行进的过程当中,周遭警察的数量已经相当之多,但警方并没有去阻拦游行队伍的前进,他们的姿态更像是引导,警察主要是站在马路的两侧维持整个游行的基本秩序。整个游行的过程当中,就我个人的观察而言,没有看见发生过明显的肢体冲突,可以说连摩擦都很少。我没想到警方会“容忍”一场游行的发生,或许是因为官方暂时也并不清楚具体该如何应对,这幅场景对民众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经验,对官方也是。
游行的队伍喊着各种口号,包括四通桥事件的抗议标语,包括表达各种诉求的政治宣言……此时游行队伍的口号明显比之前悼念现场的口号喊得更为激进,并且,与悼念现场不一样的是,这次当大家再喊出那些激进的口号时,没有人再来劝阻,几乎所有人都加入其中,齐声高喊,人声鼎沸。我听着四通桥事件的抗议标语感动得落泪——此地没有公共空间,民众没有政治生活也缺乏政治实践,我们如此能够忍耐,现实该绝望到何种程度,才会逼迫大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游行的同时,大家也纷纷用手机在拍摄记录着现场,包括我女友也拍了几段视频并分享到了朋友圈,很多人点赞转发,但也很快就被和谐了。游行队伍一直走到了京城大厦,在新源街与新源南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官方已经提前布控好了一些警力。但在游行队伍抵达路口后不久,警方居然主动解除了在新源南路的警戒线(或许是担心当时直接强行阻拦会爆发大规模冲突),北行的队伍开始左转,沿着新源南路向西走去。
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此时游行队伍的人数应该已经上千了。西行的路上,两边还有住宅区,也会有居民人探出头来察看。11 点 15 分左右,游行队伍抵达新东路路口。新东路是相对比较宽阔的一条道路,路上还行驶着许多车辆,而警方早已在路口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路口已经拉上了警戒线,许多警车前后相接着横停在路口,同时警方也安排了大量警力,众多警察手拉着手,组成了至少两道人墙,阻拦着想要继续前进的人群。游行队伍最终在新东路路口停下来了,接着就开始与警方的对峙,其间,游行虽然停了下来,但各种口号从未停止。
此时出现了两幅令自己印象深刻的场景:在对峙过程当中,北京的抗议群众除了高声表达各种政治诉求,还同时在声援上海的抗议群众,大家齐声高喊:“释放上海民众!”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所有异见者之间的联结,它超越了地域;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还发现有一位男生,长发,手里拎着一个便携音响,一声不吭地走在游行队伍的旁边,音响里播放的是各种摇滚歌曲,到新东路的时候,正好放到了腰,是腰的《公路之光》,是的,我们是被摇滚影响过的一批人,在表达异见的时刻,摇滚也绝不会缺席。
我拿着相机在新东路路口四处拍照,为了拍到更完整的游行队伍以及警民对峙的画面,我最终跑到了警界线的外侧,拍完之后,等我想回归队伍时,发现警察已经不允许我再进入警戒线了。与此同时,在对峙了大概一二十分钟以后,游行队伍发现的确无法继续西行,于是就折返回去,往东继续游行。这时大概是晚上 11 点半。
我和女友都回不去了,于是我们决定绕一圈,往北从新源街绕回京城大厦,看能否再重新加入游行队伍。走了二三十分钟以后,接近 12 点时我们重新来到了京城大厦,却发现这边游行的队伍已经基本解散了,同时大批的警察也在疏导现场的人群,给大家做工作,让大家早点回家休息,不要再聚集,很多人逐渐就离开了现场。
值得一提的是,整个游行的过程当中,出现了许多外国人的面孔,在之后的一些讨论中,这似乎成了“境外势力”干预中国政治的铁证。其中我观察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场景,一位警察极其愤怒地向现场的一位外国人说:“不要乱拍,不要乱采访,不要抹黑我们中国!”真是可笑,那片区域作为使馆区,本就聚集了很多外国人,在看到此地发生了如此罕见的集体抗争之后,外国人进行围观或采访,可以说再正常不过,并且外国人的身份又何以影响到拍摄采访行为的正当性呢?我们习惯了不正常,于是把正常认定为错误。
总之,等我们再次赶到京城大厦时,人群已经开始解散,此处的游行基本快告一段落,我也就准备回家了。与此同时,因为还有另外一些朋友参与了当晚的活动,所以我也在询问朋友们的动态,希望能够确认大家的安全,此时我才了解到,在燕莎桥联合国大使馆那里还有一拨抗议的人,于是我决定再过去看看。
上海乌鲁木齐中路的抗议活动
四、对峙
我们顺着顺源街往北走,沿着东三环走到了联合国大使馆附近,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令人感动的是,尽管当时已是深夜 12 点半左右,但在联合国大使馆旁以及燕莎桥下,仍聚集着一大批抗议的人群,并且这群人丝毫没有将要解散的迹象。这里抗议的人群没有游行,只是不断喊着各种口号,与警方处于一种对峙的状态。虽然周围站满了警察,但双方都保持着某种审慎的自觉,没有发生明显的冲突。
燕莎桥就处于东三环上,即便在深夜,依然有很多车辆经过。抗议人群的数量虽然很多,但大家都很自觉地站在路边,没有去占据道路的主干道,因此车辆仍能正常通行。许多车辆在路过抗议人群时,除了放慢车速(主要是为了安全),还会一直鸣笛,笛声接连不断,震耳欲聋,好像某种致意,人群于是迎着笛声欢呼;同时许多车里的人也会摇下车窗,对着路边的人群竖起大拇指,或是向人群挥舞手中的白纸,以这种方式成为了抗议队伍的一部分。
抗议活动发展至此已经吸引了足够多的关注,有朋友甚至告诉我们已经在外网上看到了此处抗议画面的直播。我不知道是谁一开始选定了亮马桥作为悼念地点,但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址。亮马桥周边作为使馆区,有相当多的外国人居住或工作于此,在此进行悼念、游行、示威……有利于吸引外国友人的关注,有利于相关信息在国际上的传播,也就有利于给中国当局施压,并且更重要的是,正因为抗议暴露在外国友人的广泛注视之下,官方便更不敢对抗议的人群轻举妄动,这也就有利于保障大家的安全。事后来看,当晚的抗议活动的确是以相对平和的方式收场的,同时抗争的效果也确实很好,甚至好到出乎我们的意料,第二天“亮马桥抗议”基本就成为了各大外媒的头条,此后也着实推动了中国防疫政策的根本性改变。
我们在联合国大使馆附近待了很久,不时跟着抗议的人群喊口号,同时也在拍摄照片与视频,而警察的数量也在肉眼可见地增多。因为时间越来越晚,抗议队伍里的人正在陆续离开,到一点半左右时,抗议的人数已经少了很多,同时警力却越来越多,警民双方力量的悬殊越来越大,形势也越来越严峻。于是我们就转移到联合国大使馆对面的亮马河饭店附近,这里既能继续观察现场的情况,同时又与现场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这段时间里,微博上还在流传亮马桥附近已经聚集了一大批警力,甚至可能会暴力清场,包括还有可能动用催泪瓦斯。所以那段时间有很多朋友在微信上关心我,有确认我安危的,有提醒我注意安全的,也有劝我快点逃、快点离开现场的……但身处整个抗议氛围的烘托之中,我根本不想提前离开,也不好意思提前离开,这一次必须要等到人群散尽、抗议结束的时候,我才能走。
接近两点时,有好几辆满载警察的大巴忽然从我们面前经过,开到了燕莎桥附近,我开始担心微博上的传言真的会成为现实,不安的情绪到了顶点;吊诡的是,这种不安当中似乎又夹杂着一丝兴奋,我开始期待自己在冲突当中到底能做什么,甚至于产生了一种献身的冲动。在这种勇敢与懦弱交织、兴奋与恐惧纠缠的矛盾情绪当中,清场开始了:警察手拉着手组成人墙,开始驱散抗议的队伍,其间警民双方发生了不少的争执,驱散的同时,警方也在同步进行劝离,比如会有警察站出来跟抗议的人群沟通,说领导已经知道了大家的诉求,保证近期会有一个处理结果,希望大家早点回家等待消息。在一触即发的对峙状态下,人群逐渐消散,大概到两点十分左右,联合国大使馆这批抗议的队伍就已经基本解散了,所幸整个过程没有发生明显的肢体冲突。我还专门发了一条朋友圈,向关心我的朋友们报了平安。至此,我以为今晚亮马桥的抗议活动应该就基本结束了,并且相当难得的是,它是以一种相对安全、平和的状态结束的,可谓有惊无险。
而当我们把时间的跨度拉长,一年后再回望过去时,所谓的“和平收场”其实只是场假象,因为有更多的人是被“秋后算账”——28 号开始,不断有人被约谈被警告被施压,仅我身边就有至少两位数的朋友被警方约谈过;失去人身自由的人也同样不在少数,甚至有朋友在看守所待了数月之久。那些热爱自由的人,最终因追寻自由而付出了失去自由的代价。
五、尾声
人群散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我们再次准备回家了。但当时燕莎桥附近不好打车,并且在那里打车也并不安全,于是我们沿着东三环往北走,到亮马桥地铁站后,再沿着亮马桥路向东走,我们准备先走个几百米,远离亮马桥区域后再打车。可令人意外的是,在往东走的过程当中,我们又遇到了一支游行的队伍,正沿着亮马桥路从东往西走去,当时已是凌晨两点二十分左右,这拨人此时的人数并不算多,但仍有上百人,队伍旁也有警察在和人群沟通,游行的过程比较平和,应该可以安全结束。于是在短暂驻留了一会儿以后,我们就准备正式打车回家了。
也就是说,在 27 号晚至 28 号凌晨那段时间里,我在亮马桥区域至少看到并加入了四支队伍:首先是在木桥上悼念的人,随后是使馆区游行的人,然后是联合国大使馆附近对峙的人,最后是亮马桥路上游行的人。不夸张地说,那晚亮马桥附近真是乱成一锅粥了,四处都是抗议的人,保守估计也至少得有几千人参与到了抗议当中(甚至可能上万人)。并且大家并不都是整齐划一的,而是分散于各个地方,也表现出了此次抗议“去中心化”的特点,即它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权威的组织者,也缺乏一个完整的规划。或许一开始确实有人提议在亮马桥悼念,但随后,大家其实基本是自发地参与到各支队伍当中,并以各种形式表达着自己的悼念与抗议,而后抗议的消息经由互联网散播出去之后,又有更多的人闻讯自发参与进来,于是短时间内便汇集了大量的人,最终就爆发出也许是 89 年以后最大规模的一场政治性抗议示威活动。
在之后对此事件的评价当中,许多人会用“激进”一词来形容当晚的抗议活动。我明白,所谓的“激进”很大程度上是相对而言的,即相对于此地高压的政策与民众的温顺而言,当晚的游行示威的确算得上激进;但从更普世的意义上来讲,这场抗议活动其实温和得不能再温和,抗议的群众没有任何打砸抢的行为,没有破坏公共秩序,甚至与基层民警都没有发生多少的争执……我们温顺得简直令人心疼。
就在准备回家的时候,我又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是一位朋友发来的,她也参与了当晚的游行抗议,但她先行离开了现场,当时正在和朋友们聚会,她就问我要不要去和她们一起吃夜宵。我原本想去的,但因为打好的车已经到了跟前,于是我婉拒了。而在时隔半个多月以后,这位朋友连同她身边的其他一些抗议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失去了人身自由,我为她们感到惋惜。之所以在此处专门提及此事,是因为它至今仍在不断拷问着我——如果那晚我去了,我的生活会经历怎样的变化?这是我想过无数遍的问题。这件事有许多可供解读的地方:我会庆幸,庆幸没去,庆幸和她们保持了距离,庆幸逃过了一劫;但这种庆幸又是可耻的,因为在最关键的时候自己没能和她们站在一起,她们是在替自己受难,我只是靠运气呼吸。
回到家已快凌晨三点。从 27 号晚八九点到 28 号凌晨两三点,六七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算是完整地参与了这场悼念与抗议活动,并且还在朋友圈里通过文字、照片与视频的形式整个直播了当晚的抗议全过程,真是梦幻的一夜。回家后我整个人依然极度亢奋,根本睡不着。于是我开始整理自己拍摄的照片,那晚我大概拍摄了几百张照片,最终筛选出了 72 张,我通过各种渠道备份了它们,它们是历史的证据。
我已经忘了什么时候睡着的。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周一工作日的闹钟一响,自己睡眼朦胧地起床,就照常去上班。怀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同时又伴随着对未知命运的恐惧。这场抗议就像一场地震,它震碎了那些不合理的政策,也震慑到了那些参与其中的人。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由它所引发的余震不断侵袭着我和我的朋友,我很幸运地得以保全自身,而另一些人却不幸被它所倾轧。可如今我们还能记得那些牺牲者的姓名吗?一年后的现在,“动态清零”早已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疫情遥远得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我们如此善于遗忘,忘记它的发生,似乎这样就能忘记它曾带给我们的痛苦,而随之被遗忘的,还有历史的教训。记录真相,对抗遗忘,这正是我写下此文的理由。而那些在冬天被伤害过的人,她们真诚、善良、正直、勇敢……她们的名字将成为历史永恒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