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蚌寺:一座城市的生活史
撰文|魏毅 摄影|隋雪松、魏毅 绘图|桑吉
将哲蚌寺看作一座城市,并非一种标新立异的态度,而是基于感官印象和一些实际功用,尤其是就外来者的第一印象而言,这是一种忠实的反映。如果我们弱化作为“朝圣者”的宗教心理,仅以世俗的眼光看待这座横亘在根培乌孜半山腰的庞大建筑群,或许可以揭开笼罩在神佛光辉之下的另一个哲蚌寺。
选址——在信息时代之前,地理与交通往往决定着城市的发展前景
在如今哲蚌寺的后山转经道上,有一方被视为“圣物”的土堆,淡蓝色的细土彰显着另类特色。在哲蚌寺庞大的圣物体系中,这个土堆被看作海洋退却的遗迹,也讲述着哲蚌寺定址的缘起:
很久以前,根培乌孜山顶以下是一片茫茫大海,释迦牟尼命弟子来此海域取水。该弟子站在山顶,感觉水质清净,于是舀了一瓢,近看才发现水中有许多红色的小虫;舀了好多次,都是如此。弟子心中奇怪,返回请教佛祖。释迦牟尼授言:此地日后必将成为一处繁盛道场。
但是宗教内容的阐释并不能完全涵盖现实生活功能上的选择,参照现代城市的选址标准,我们很自然会联想到两个问题:一、包括哲蚌寺在内的格鲁派三大寺,为何均选址在拉萨河流域?二、哲蚌寺为何选定了拉萨河北岸的当巴山谷?
欧文•拉铁摩尔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一书中,将15世纪初格鲁派的兴起,归结为东北部安多藏区较之卫藏地区在经济、文化上的优势。格鲁派的祖师宗喀巴也出生于安多藏区的湟水流域。出于联系优势地域的便利,东北——西南走向的拉萨河是一条天然的交通线,较之雅鲁藏布江一线的后藏、山南地区,拉萨河流域虽然地域狭小,但对于沟通北方与东北方的近邻,却常常可以捷足先登。这也解释了为何蒙古人再次进入西藏后,拉萨以及三大寺迅速发展为规模宏大的寺庙城市——在信息时代之前,地理与交通往往决定着城市的发展前景。
另一方面,在创建哲蚌寺的15世纪初,拉萨并非西藏的中心,哲蚌寺的创始人降央曲杰在跟随宗喀巴以前,原是帕竹集团属下泽当寺的一位僧人,这个集团的中心在今山南地区的乃东县境内,与拉萨河流域之间相隔着郭喀拉日居山的西侧余脉。此山虽然高大险峻,然而早在吐蕃时代,就已经在藏族先民脚下畅通无阻,到了帕竹集团控制前藏的时候,早已成为一条常规的交通线路。如今,从甘丹寺到桑耶寺的山路被徒步者奉为经典,其实,这只是翻越郭喀拉日居山脉众多线路中的普通一条。
除了南北交通与政治势力的平衡考虑,拉萨河流域(尤其是澎波地区)已有的众多噶当教派寺院也是包括哲蚌寺在内的三大寺的在此地建寺的基础,宗喀巴将自己的教派标榜为噶当派教法的继承人,后来,桑普寺、热振寺等噶当派寺院纷纷改宗格鲁,最终成就了三大寺的权威与繁华。
建造哲蚌寺的投资人是帕竹集团的一位地方官员——内邬宗宗本南卡桑布,这个宗(县)的治所在今堆龙德庆县柳梧乡境内,与哲蚌寺隔拉萨河相望。站在投资人的立场,南卡桑布自然希望新建的寺院近水楼台,一来护佑家族产业,二来便于自己控制;然而,在寺主降央曲杰看来,拉萨河南岸极难找到像甘丹寺所在的便于采光的南向坳口。也许,经过一番博弈,南卡桑布允许降央曲杰在拉萨河北岸勘定寺址,前提是——不能离我太远。
细心的读者或许会问,同样是南卡桑布投资的色拉寺,为何可以在距离内邬宗较远的位置定址?也许是因为,色拉寺的投资人除了南卡桑布,还有明朝王室,南卡桑布的控制力自然大打折扣。此外,在哲蚌寺,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降央曲杰和释迦益西都是宗喀巴的高徒,只是释迦益西不知从哪学了看风水的本领。宗喀巴让他俩分别选址建寺,降央曲杰就每天偷偷地跟在释迦益西后边。释迦益西来到现在哲蚌寺的地方,认为是块风水宝地,就把佛珠埋在地下,回去向宗喀巴报告;释迦益西走了以后,降央曲杰把自己的佛珠掏出来,掘开洞,埋在了释迦益西的佛珠底下。后来,释迦益西挖出佛珠,说这块地方是我找到的,降央曲杰假装惊讶,说我选的也是这里,而且比你早,因为我的佛珠在你的下边……
如今,站在哲蚌寺措钦大殿广场向南远眺,早已寻不见昔日光鲜的内邬宗堡,取而代之的是新兴的拉萨火车站;而当旅客们乘着火车在夜幕中抵达拉萨,最先印入眼帘的依然是河对岸哲蚌寺整个一片山坳依稀的灯影,这场景与600年前南卡桑布站在自家屋顶张望的,也许并无太大差别。
水源——今天看到的这座庞大的建筑群,实际上是以东、西两条天然水渠为界限形成的,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一座佛殿或者康村修筑在水渠以外
在水利部统计的全国110个严重缺水城市名单中,拉萨赫然在列。因为缺水,水的故事也格外多——除去历史上自然的演变和人为的因素,因为缺水,拉萨周围的山上基本不长树,但建于山上的寺庙周围却往往有一片或大或小的树林,佛教信徒常说是寺庙的福德培育了山间难得的绿荫。因果倒置的背后,是一件脱不开的事实:水乃立木之本,也是立寺之本。对于哲蚌寺这样刻意与俗世聚落保持距离的“贡巴”(贡巴的藏语原意为距离俗人聚落一俱卢舍以外的空寂之地,后引伸为寺庙和僧人聚居处)而言,水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
在宗教内部的表述体系里,水被赋予了几许神圣色彩,第悉•桑结嘉措在《格鲁派教法史——黄琉璃》一书中将哲蚌寺的修建归结为降央曲杰一个关于水的梦——
……又见到在当巴谷口有许多叫做受用之水的水池,法王宗喀巴大师坐在朗钦日山的山梁上说:“这些(指水池)都是闻思的池塘,请饮用!”
哲蚌寺背后根培乌兹山汇聚的泉水,沿当巴山谷顺流而下,600年来,始终是哲蚌寺唯一的水源,一代又一代僧人在这里得到滋养,也获取闻思的智慧。至今,僧人们依然认为哲蚌寺的水是最好的,一位僧人骄傲的取出使用多年的水壶,“看,一点水垢也没有!”几年前,拉萨的水质监测部门曾专门对哲蚌寺的饮用水进行化验,得出的结论印证了僧人们的偏爱——水中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可以辅助肠胃、关节等疾病的治疗。
水规定了哲蚌寺在空间上的范围和规模。今天看到的这座庞大的建筑群,实际上是以东、西两条天然水渠为界限形成的,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一座佛殿或者康村修筑在水渠以外。对于水源可以容纳的人口极限,我们暂且不得而知,因为即便是在哲蚌寺的鼎盛时期(约10000名僧人),也尚未发现缺水的迹象。
在自来水管道进入寺院以前,僧人们前往这两条水渠背水,维持生活及佛事活动,是每天早上必修的功课。因此,距离水渠的远近、每个取水口水质的好坏,成为衡量每个康村、米村居住条件好与坏的标准之一。例如寺院顶端的桑洛康村,虽然位置相对偏僻,上课、下山均显不便,但水源却是该康村的优势资源——距离取水口近,而且是上游的“第一桶水”。
2005年秋天,自来水进入哲蚌寺。在两条水渠中流量较大的西侧水渠上游,修建了两个蓄水池,夜间蓄水,白天供水;寺内每座札仓、康村和米村的院内或门口,都安装了一个自来水龙头。然而在东部的哈东康村、贡如康村、居切米村和霍米村等建筑,依然使用水质更好但水流量相对较小的东侧水渠,这使居住东、西两个区域的僧人们在用水乃至生活方式上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差异——西区白天供水,东区全天供水;西区僧人每天早上打开水龙头,要空流几分钟祛除水锈,冬天还要为水管缠上厚厚的麻绳防冻,而东区的僧人则可以省略上述工序;西区的僧人必须培养起节水的观念与习惯,东区的僧人则无需费心。
水的意义不仅作用于常住的僧人,也体现在朝圣者身上。许多朝圣者来到哲蚌寺,随身物品不仅有上灯的酥油,往往还有几个空瓶子,携“圣地”的“圣水”回家,在信徒们看来是莫大的荣幸。朝圣者的取水口一般集中在两处,一处是林康村附近的公共取水口,另一处是一尊天然的度母像前。耐人寻味的是,这两处取水口都位于西侧水渠,僧人们“东侧水渠水质更好”的共识并非秘密,朝拜者不可能没有耳闻,然而遍寻东侧水渠,却没有一处取水的“胜迹”,这是为什么呢?
前文已经提及,西侧水渠的流量大于东侧水渠,这也是自来水蓄水池选择前者的原因。因此,西侧水渠对于哲蚌寺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另一侧,在自来水开通以前,保护水渠不受污染是每一届寺院管理层责无旁贷之事,而来自四面八方、素质不一、习俗各异的朝拜者无疑是对保证水渠水质的潜在威胁。如何防范?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将更为重要的西侧水渠标榜为“圣水”,将保护水渠内化为朝圣者的自觉行为。有意思的是,我们在西侧水渠还发现了两块废弃的黄色警示牌,上边写着“在水渠中丢垃圾、洗脚,罚款100元”,随着上游蓄水池的修建,警示牌的废弃在情理之中,只是延续至今朝拜者“求圣水”的场景,不得不让人感叹:内在的习惯法则较之行政命令更为有效得多…..节选,详细内容请关注《西藏人文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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