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玉树结古镇僧侣们合力推倒一家酒店的墙,救助埋在废墟中的幸存者。
僧侣们为地震中遇难的藏民举行火葬,并诵经超度。摄影_大食
南都周刊记者_陈鸣 青海玉树报道
事后广为所知,地震真正来袭是在4月14日7点49分。
在距离玉树州府166公里的囊谦县,尕玛曲桑觉察到了大地的震颤。但他并不知道,玉树县此刻已化为废墟。他努力拨打了一圈电话,玉树方向的都没有接通。最后他试着联系师傅堪布次成巴丁的电话,同样没有通。
他不知道,次成巴丁此时已在前往玉树的途中。地震消息渐次传来,身为然觉寺住持,尕玛曲桑坐不住了,带着70多名僧侣直奔玉树。
当三天后,师徒二人在玉树碰面时,尕玛曲桑见到了来自四川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的师兄、师弟们。正是通过次成巴丁在本地的关系,外来的几位川藏堪布后来成为僧人救灾的强有力的指挥力量。
这一天,玉树州府所在结古镇周边的囊谦县、治多县百座寺庙的僧人,如蚂蚁般倾巢下山,以徒手之力在第一时间开始了救援。
在结古镇海拔最高的当卡寺,老管家求加目睹了山上的石头如劲雨般滚落,被击中的房屋纷纷开裂,整个山坡像被排炮轰过,尘土蔽日。
山脚下数公里处的当卡尼姑寺,住持青梅才措带着340名女尼迅速逃往平地,很长一段时间里,女尼们围蹲在院子里不知所措。
结石镇东边的半山腰上,结古寺丹巴活佛正走在去往法会的路上。20秒的抖动,使几座经塔轰然倒在路边。
往南数公里的一座山上,禅古寺遭遇了更可怕的震颤。待到洛卓尼玛活佛在大殿前惊魂甫定,回望山上时,包括大经堂在内的绝大多数建筑已化为废墟,上山的路上堆满了瓦砾和木橼。地震在这条山脉上盛怒般地激荡,震散了整块地基。
当卡寺的堪布、管委会主任一边清点人数,一边商议对策。求加反复拨打州政府的电话无法接通,最后他决定自己先下山汇报情况。走过那些已经变形移位的盘山路,来到结古镇的街道,这时他才发现,房屋全塌了。
此时,正在山下的玉树州民族宗教局局长来西的手机,被瞬间打爆。来电询问的都是几个寺院的活佛。要不要救援?来西回答:“要,平日里人民养着僧人,在政府还没有救灾规划之前,僧人救灾责无旁贷。”
远在西藏、四川、云南等地的寺院也几乎同时行动。四川色达县喇荣寺的多旦接到了友寺求援电话。当天,一个载有300多名僧侣的面包车队,便从当地出发。而两天之后,面包车换成了大卡车,人数也迅速增补至1500人。
尘埃未定,一股绛红色的救援力量便纷涌下山,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玉树。
72小时
在大量外来救援部队到达之前,来自全国的4万多僧侣开始了最原始的手刨肩扛的救援。
离街道最近的结古寺,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震后一小时,丹巴活佛组织了550名僧众,包括那些刚刚从土里被挖出来的轻伤员,作三队下山,分赴赛马场、体育场和西杭路。这三个地方,后来成了救灾的三大中心区域。
当卡寺的求加感到万幸,两个僧人从房上跳下来,一个断了腿,一个脚肿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伤亡。9点多,聚拢过来的200名僧人开始分成三组列队下山。两组救人,一组诵经、搬运尸体。
而在几成废墟的禅古寺,自救极其艰难惨烈,从早上持续到夜间,260名僧人被救出,一半受伤,死亡23人,其中包括两名远道而来的唐卡画家。下山救援被拖延到第二日。
一度惊恐万端的当卡寺尼姑们,在午后也加入到救援接力之中。第一天藏民们送来了5具尸体,尼姑们为他们诵经超度。
灾难对僧人而言,同样是一种冲击。在平常,僧人们与老百姓直接的关联,不过是上门规劝百姓不要酗酒、赌博。而这次,他们直面的是人生八大苦中最大的恐惧:死亡。一个来自德格佐钦寺的僧人,向记者描述赛马场的场景,“那天风极大,有的重伤员救出来,躺在那儿,风吹着吹着,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说时,他的眼中有泪花闪烁。
与汶川地震不同,玉树的建筑以土木结构为主,第一时间的救援极为重要——倒塌的基本是平房,没有大量承重物,人一旦挖出来存活的几率很高,一旦没挖出来很容易被黄土闷死了。
最初的救援经历了短暂的零散无序。玉树州民宗局长来西说,除了四川色须寺与本地民宗局联系过,其他都是自行安排救灾。各地到达的僧人们,大部分一跳下车便就地救人,这样的救援呈点状分布,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并没有详细的规划。
才仁桑周是色达喇荣寺的一个小喇嘛,他在4月16日到达玉树,同行的僧人被分为15个组,大部分人只有简易的工具,铁锹、钢钎,偶尔有一个千斤顶。“基本上所有人都是用手刨”,他的手指早已血迹斑斑,指甲断裂。
在玉树文化公园的空地上,尕玛曲桑见到了师傅堪布次成巴丁。这个晒得黝黑的僧人有着墩实的身材和憨厚的笑。他不会汉语,在当地却有着极高的声望,不仅仅因为他的佛学修为,而且因为他曾经是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的教授。即使从佛学院过来的堪布吉美次成见到42岁的次成巴丁,也要尊称他一声“上师”。
五明佛学院拥有五千余名学生,规模为世界之最,其中玉树籍师生众多。师生、同学之谊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外地僧人与本地僧人深度协作的基础。
吉美次成带来了300多名僧人,他们大部分是第一次来这里。次成巴丁成了他们这些外来救灾僧人的向导和组织协调者。
很快,在次成巴丁的指引下,玉树州府所在的结古镇,被喇嘛救援队划分为五大区域:第一片区北至扎曲河南岸,东至兴隆商店所在桥头,西至赛马场;第二片区由胜利路以西,格萨尔广场以南;第三片区西起胜利路,北至扎曲河畔消防队。剩下两片区域从民主路以北,以红旗小学为界,往东至体育场对面马路,往北至山脚为第四区,红旗小学往西为第五区。
每个片区均有专门堪布负责。他们包括来自于下拉秀乡乃多寺的堪布次旺扎西,昌都布压寺的克珠堪布等五位高僧。堪布在藏传佛教中代表很高的学位,只有深通五部大论的喇嘛才能担此称谓。乱局之中,堪布的威信足以服众。
救援进入第二日,僧侣的组织已经渐次有序—在头一天的夜里,几位堪布在帐篷中召开了会议,制定了救灾方针,并迅速让所有僧人知晓。
堪布们制定了救援计划,包括如何快速救人,保护财产,念经安抚群众。次成巴丁特别强调了行动要合法,细微之处都有准则:两家房子倒在一起的,东西要分清;无主房屋不能挖,有主房屋要通过查看身份证、询问邻居来核对主人身份;行动中不能堵塞道路;与战士一起救援时不能发生任何冲突;不允许吃拿灾区群众物品。
救援第三日,四川省甘孜州德格县的佐钦寺进入灾区时,僧侣们已经有统一的服装标识。该寺280名僧人都身着黄色马甲,背后用藏汉两种语言标注着修行之处。
另一个僧团联络指挥中心是结古寺。这里俨然是一个临时的抗震救灾指挥部,每天晚上,僧人们在帐篷中召开会议。参加会议的都是本地和外地的大德高僧。
震中结古寺损失了数名僧人,但整体人员架构未受破坏,于是活佛、寺院管委会五位主任、两位掌堂师和三位堪布便组成了实际上的领导小组。
三位堪布分别是堪布昂嘎、堪布贡嘎松宝、堪布普阳,他们也有大致的分工,昂嘎主要与狮子会协调物资调配问题,贡嘎松宝联系救援机构,普阳则负责与外地来的佛学院、寺院等联系。
正是像五明佛学院堪布、结古寺僧团这样的几个联合领导机构,保证了前期救灾乱中有序地稳步推进。
在民宗局长来西看来,僧人从一开始就展现了很好的组织性。“第一天里僧人们就做了三件非常重要的事:在西杭、扎西科沿线救人;挖尸体,抬伤员,集中到体育场、赛马场和西杭路;对着尸堆念经超度,安抚群众。”
来西注意到,在刚开始灾区群众哄抢帐篷时,也是由200多名僧人出去扎帐篷,才稳定住了秩序。
僧与俗
人命的救援从4月14日持续到21日。大部分外地寺院僧人接到政府和部队命令,于4月22日撤出玉树,只留下少量僧人。此时救灾工作转入物资调配阶段。
当卡寺筹集了20多万资金,发放给结古镇胜利村、民主村、前进村等村,资金直接交到村长、书记手中,并告知村民。
当卡寺的现金发放模式相对简单,基本上依靠的还是政府系统,寺院管委会的解释是因为当卡寺离结古镇相对较远,灾民的情况乡镇干部和村干部更清楚。
而次成巴丁等堪布们,则采取了更加细致入微的救援方式。
前期,色达喇荣寺带来了310万元的现金,后来第二批救援到来时又带来40万元。次成巴丁、次旺扎西、克周、尕才、吉美次成等五位堪布为现金的发放制定了标准:在五大区域,由五个堪布带领,一个堪布下面三个部,一部约8人。家中死一人发放200元,房子倒塌给200元,伤者给200元。在实际分发中,伤款的分发要求必须见到伤者,根据伤情给数百元到数千元不等。
怎么保证现金分发到位?次成巴丁对此极有信心:“跟群众说因果,不能乱拿,有违慈悲心,他们肯定不会乱拿。”在实际操作层面上,僧人们并不“愚痴”,堪布们将每个小组分成三个人,一个人负责记录死者、伤者和房屋倒塌情况,一个人负责发放现金,第三个人随后重复第一个人的工作,复查记录。
在物资发放上,堪布们也想出一套办法。他们派僧人挨家挨户巡逻统计,将各家需求写在纸条上,灾区群众再凭纸条到三完小、赛马场等物资集散中心取物。遇到没有劳动力的家庭,僧人们会送物资上门。
在结古寺,一套类似的物资配送体系也在运作。堪布昂嘎介绍,玉树县有八个大队,每个大队均有结古寺道场,物资由结古寺先配送到子道场。白天,僧人和志愿者们在外入户调查,将情况反馈回寺院;夜里,寺院的几位堪布商定第二天物资发放方案,次日子道场的物资发放便得以执行。
广东狮子会主席简健生向记者总结,他们与寺院的合作正是基于上述两个层面。第一是信息搜集,第二个是物资投放。此次救灾过程中,与寺院合作最深入、结合最紧密的慈善组织正是狮子会。这个机构目前有30多人住在结古寺,寺院方由堪布昂嘎专门负责与狮子会的交流。
震中结古寺俨然是一个物资调配中心。在这里,僧人、志愿者、NGO组织、政府力量和谐地交织为一体。
与结古寺合作的慈善机构有广州狮子会、东林慈善基金会、青海红十字会等机构,每日出入数十辆的八轮大卡车扬起蔽日灰尘。物资调动最繁忙时期,甚至有两个汉传佛教寺院的管委会也前来帮忙。
简健生认为,在初期的救援中,大面积沿街派发物资的方式起了很好效果,但也有很多边远街道成了盲点。通过志愿者独立摸查情况的话,语言、情感各方面交流都存在障碍,而这个工作如果由僧人和志愿者一起来做,则畅通无碍;另外由于高原反应,外来机构成员在体力上不能支援太多,搬运分发的主力依然是僧人。
来自香港的慈善机构“点滴是生命”负责人李彩芬告诉记者:“选择将货物交给寺院是因为本地的宗教风俗原因,僧人有最广泛的信息渠道了解哪里缺乏物资。”4月25日,李彩芬他们将两大车物资,包括6000箱方便面、3000箱卫生巾和数百吨大米交给寺院方发放。
在寺院僧人看来,寺院与几家慈善机构的合作也是因缘。震前狮子会就与结古寺开展了建立孤儿院和敬老院的合作,因此有相当的信任基础。狮子会从全国调运的物资均由寺院放于讲经坛前保管,发放物资时也僧俗一体。
贡布是第一位到达玉树的狮友会成员,在玉树地震当天下午,他就从成都出发,历经22小时,带来了价值数万元的药品。在他看来,玉树和汶川有很大不同,大部分藏民有信仰,但与汉族人语言不通,寺院提供了很好的安全保证,物资不易发生哄抢。
4月24日,一辆狮子会的送货卡车一度被30多辆摩托车围堵,追了20多公里。警察让贡布找寺庙。结果,结古寺过去五个喇嘛,一沟通人群就散去了。贡布说:“僧人是受到极大敬重的,他们之间有信任感。”
张京宇是狮子会沈阳负责人,他的工作团队承担了加吉娘乡大米的发放工作。在他看来,寺院和政府是同一救灾体系下的两个并行的子系统。比如在村子里,他们由僧人入户了解情况,再由当地政府安排工作人员协作,点对点地发放了10吨大米。而在二完小的板房教室工程,就是通过当地政府的协调安排才得以进行。“慈善机构和寺院在很多情况下,是配合政府实施点对点的补漏,希望能把物资落实到位。”
堪布昂嘎对自己寺院在救灾中的作用也感到自豪。5月3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视察了结古寺的桑周加措大经堂,他对地震中遇难的僧侣表示哀悼,并赞扬大灾面前广大僧侣发扬爱国、爱教、爱家乡的精神,在抢救人员、安抚群众、维护社会正常秩序方面做了大量工作。
极大的修行
在物质救援之外,僧人们以极大的信念给予藏民抚慰。
“生命无常,人必面对死亡。家人死了是因果,你一个人活着也是因果。要好好念经。”丹巴活佛只有28岁,在寺院讲经坛前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他柔声安慰前来寻求解脱的灾民。“心理医生在我们这儿是多余的。”结古寺僧人索南说。
震后最大的一场法会是4月17日在扎吉大通的火化。平日里,家中有人死去,藏民会请来两三名僧人念经,而这次则由上千名高僧大德集体为亡者诵经超度。火化现场,肃穆大于悲怆。
回望山顶,大部分寺院自身遭受了极大的损坏。4月21日,来自上海同济大学土木工程学院的三位专家在结古寺进行评估,大部分建筑被评为3级危房,这个等级意味着建筑必须推倒重建。
4月25日,在通往当卡寺的盘山道路上,随处可以见路面大面积开裂,其中一段道路整体平移至山崖悬空处,车行其间,令人心悸。而由于救援紧急,僧人只能自行移土修路,至今没有要求部队帮助。
在遭受重创的禅古寺,僧舍、两个佛堂、两个闭关中心、佛学院、护法殿、图书馆和佛塔全部震损,佛像曝于户外多日。据洛卓尼玛活佛介绍,已有700年历史的禅古寺可能要搬迁重建,目前正在寻找新址。第二炮兵部队每天派出100多名战士拯救这个寺院。4月24日,何欣荣营长向记者展示挖出的佛像就有100多尊和数百经卷。据寺院估计目前损失已达到1.67亿元。
山下的重建已经开始。4月26日,记者离开玉树时,位于进城路口的民族宾馆的废墟已被铲平,建筑垃圾被运往低洼处填埋,而山上寺院的重建还远未开始,物资调配、超度亡灵仍是这些寺院的主要工作。
在当卡寺,求加管家和僧众们把尸体抬到山上念经,念完后再抬到河边,进行水葬。按当地的风俗,不到13岁和遭意外身死的人一般水葬。7天里,僧人们处理了100多具尸体。
在堪布昂嘎看来,僧人发挥了巨大的公共作用,即使在平日里,寺院通常也是地方最大的“慈善机构”,一般大的寺院都设有孤儿院、养老院。而在混乱之际,僧人则“既当交警,又当医生”。这种组织纪律性在以往的大型法会活动中就得以体现,比如每年冬季的萨迦普贤祈愿大法会,这次救灾使这种组织性获得了更高的意义。“我们视之为极大的修行。”堪布次成巴丁说。
“以后救灾我们就有了经验,知道如何求救,知道如何安排物资,第一批、第二批和第三批应该有何不同。”丹巴活佛总结道。
民宗局长来西总结这次救灾,他认为那些有活佛、有寺庙、有政府管理的寺院表现得最好。在整个救灾过程中,本地民宗局与周边川藏等地各州县宗教部门都有密切沟通联系。
堪布次成巴丁和堪布吉美次成都谈到了今后的计划,灾区的孤儿和老人都将得到照顾。五明佛学院等有实力的寺院以后将会兴办孤儿院、养老院,并出资供中学生、大学生读书。
4月22日,大部分僧人撤出玉树。堪布吉美次成依旧坚守当地,组织少数留下的僧人每日入户了解需求,并将信息发送给各大寺院。
“这次救灾是密切僧俗关系的好机会。经文念得再好,话说得再漂亮,都没有用,做事才能看出诚意。”4月24日入夜,次成巴丁在帐篷里点燃三根蜡烛。聊起未来的重建,他目光如炬。
(感谢王一萍、严兴功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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