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家重要媒体,用头版的分量和整版的篇幅报道富士康员工连续跳楼自杀的新闻。记者们把握社会热点的能力果然很强。当人们越来越关心,越来越相信“血汗工厂”“低人权换取高发展”等说法时,富士康发生的这种事情,确实很有新闻性。

半年多的时间,一家企业居然有十 名员工跳楼自杀。这看上去太不正常了。但且慢,首先,客观的统计数据并不支持这种不正常感。中国社会的平均自杀率是十万分之十六左右。富士康在全国总共有员工超过八十万人,在深圳一地即有四十万人左右。以此计算,每年几十个人自杀,才达到全国的平均水平。半年十人自杀,大大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或许应该称赞一下富士康。这家企业有效地降低了自杀率,减少了世间的不幸。

上述分析完全符合逻辑,无可挑剔,但一定会招来人们的痛斥和不齿。南方周末的报道中就如此说:“一个年轻生命的非正常消逝,难以用冰冷的统计来概括和解释”。

不知道,全国其他地方更频发的生命的非正常消逝,是否可以用冰冷的统计来概括和解释,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统计才不是冰冷的。不过,既然不少媒体这样说,倒也不能置若罔闻。那么,就用统计数据以外的办法做点儿分析。

虽然低于全国平均自杀率,但毕竟有人不幸死了。应该问问原因,应该尽量避免。媒体的记者做了调查。这些调查显示,自杀者轻生的原因各种各样,并不都和富士康有关,有的是因为感情问题,有的是因为身患抑郁症。当然,也有人的轻生和富士康有些关系——不是法律上的因果责任关系,比如,工作压力过大,发生生产事故,等等。

这些现象,都不是很奇怪的现象, 在人群中并不罕见。减少这些现象,没有灵丹妙药,只能靠良好的社会氛围和生活环境,加上个人的自我调节。但分析这些自杀者的情况,可以大致看出一个共同的因素,那就是社会正常生活的缺失。这种缺失,让当事人缺乏排解生活压力的便利渠道,只能独自面对种种困境和苦闷。这是他们选择自杀的重要原因。

媒体的报道也指出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奇怪的场景。在每平方公里聚居了约15万人的狭小空间里,人和人却似碎片一样存在着。”

“涂尔干在他的《自杀论》谈到, 个体的社会关系越孤立、越疏离,便越容易自杀。‘集体的力量,是最能遏制自杀的障碍之一。’”

是的,这种状况很不正常。人是社会化的动物,是群居的动物。群居,并不仅仅意味着近距离居住在一起,还意味着人们要以各种纽带彼此联系起来。通过这些纽带,人们互相帮助,彼此协作,互相慰藉,甚至相亲相爱。所谓社会,就是无数这种纽带编织成的大网。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就是迫使他脱离社会,比如监狱中的单人禁闭。那是非常严厉的惩罚。

当这样的纽带不存在或者很稀疏时,人们即使居住在一起,也可说并未身处社会之中。他们差不多依然是孤立的个人。这种孤立的个人,所承受的心理压力,要远远超过身处正常社会中的人。

富士康这个企业,就是这样一种缺乏足够社会纽带的人群。几十万人,天天工作生活在一起,但在个人的内心,却依然缺乏群体的归属感。人们本来应该生活在社会中,现在,却只是在一个企业中。

可是,这种状况,是富士康这样的企业可以解决的问题吗?虽然富士康巨大无比,厂区好像一个小城市,但它毕竟只是一家企业。社会层面的问题,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力来解决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员工缺乏正常的社会生活,“碎片一样存在”,这些状况很有可能是真的,但同样真实的是,造成这些状况的原因,并不是富士康这样的企业,解决这些社会问题,也是富士康这样的企业力所不能及的。

人们在一个城市中多年工作,却依然不能取得定居的身份,依然不能融入当地的社会生活,依然是一个异乡客,依然要像候鸟一样在家乡和工作地之间来来去去,这是企业造成的吗?企业能够解决吗?

各种各样旨在满足人们感情、社会交往愿望的民间组织,包括宗教组织,难以取得合法地位,不能顺利地开展活动,不能放手去帮助人们,去提供人们需要的关怀和心理慰藉,这是企业造成的吗?企业能够解决吗?

目的在于帮助人们的各种慈善组织、基金会,不可以自由成立,可以自由地开展活动,尤其不可以和其他国家的类似组织进行合作,这是企业造成的吗?企业能够解决吗?

人们自由组成新社区的权利受到种种限制,除了政府规划,人们甚至无权购地建房,这是企业造成的吗?企业能够解决吗?

各种各样在人们之间建立沟通、建 立联系,让人们可以自由表达感受和观点的媒体不能自由成立,要受到种种管制,甚至根本不能存在,这是企业造成的吗?企业能够解决吗?

这方面可以列举的例子还有很多。 一言以蔽之,当几十万人聚在一起工作时,那里本来应该出现一个社会的,但现在,那里只有一家企业。

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不是偶然的。一个内容丰富、繁荣热闹的公民社会,是不被许多政治经济制度所容纳的。这些政治经济制度,或明或暗地阻止公民社会的成长,破坏公民社会的结构。很有一些人,不愿意看到自由的社会,而更愿意看到驯服的人群。

但驯服的人群总是有变成一个自由社会的动力。不可能彻底消灭这种动力,只能不断削弱它。换句话说,自由社会的生长是一个长期曲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会有种种不幸和痛苦。人们要做的是,把这种不幸和痛苦化作追求自由的更大动力,而不是将其变成阻挡自由的障碍。这样做,正是那些试图驯服人群的人最愿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