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小组成员:刘县书 冯永锋 易懿敏 郜璐莉
采写摄影:刘县书
一.4月3日-初到红安:旧案复发
2010年4月3日,下午3点10分左右,我们踏上中国第一将军县红安县城的土地。
红安不是个一般的地方。红安(原名黄安)名人辈出,北宋理学家程灏(1032-1085)、程颐(1033-1107)生于此,至今红安尚有“二程镇”; 明代特立独行的思想家李贽(1527-1602)也曾在黄安生活、写作,在天台书院讲过学,这段经历深刻影响他的命运;1927年,这里打响黄麻起义第一 枪,红四方面军、红二十五军、红二十八军三支红军主力都诞生于此,从这里走出了董必武、李先念两位国家主席和陈锡联、韩先楚、秦基伟等223位将军…… 但我们不是为这些而来,我们为这儿的山林而来。
红安地处大别山南麓,全县版图面积1796平方公里,有林地面积118万亩,活立木总蓄积量278万立方米,森林覆盖率43.8 %(据红安林业局网站)。然而,从2008年5月开始,就有家乡在红安的网友(以在深圳打工的李清平先生为主)不断反映该县将大批山林卖给企业和老板,大量森林因此被砍伐,将变成为造纸企业提供纸浆原料的速生林。
针对网民的举报,2008年6月红安县林业局与黄冈市人民政府先后通过网络做出答复和公告。其间,先后有数位记者前往红安采访此事,但最终见报的只有《长江商报》2008年6月22日报道《“黄冈毁林事件”真相调查》。该报道引述了不少相关政府部门官员及文件的解释,作者也到了李清平所举报的李家畈毁林现 场,听到村民的不同说法,但“记者无法确定哪种说法是事实”,看完报道,给人的印象依然是“真相未明”。
网民个人的举报、调查和呼吁并未就此结束,网络媒体也在跟进。针对红安县林业局的回复和黄冈市政府的公告,举报者做出了答辩,2008年7月8日搜狐网绿色频道播出了对举报人李清平、环保记者冯永锋的访谈,李清平等继续在网上撰写多篇文章,锋芒所及已不限于李家畈乃至红安一地,矛头指向整个黄冈市乃至全国各地的“毁林造林”现象。到2008年10月,网上还可见“关于湖北黄冈毁林事件最新进展的报告”,但总体而言,随着当年奥运热潮铺天盖地而来,媒体和公众的兴趣很快转移。“黄冈毁林事件”似乎就此平息,将从此淡出人们的视野。
但最近我们得到最新信息:黄冈毁林事件死灰复燃,红安李家畈这边又有人在砍树!快来救救红安的森林!
这次首先向红安县林业局举报砍树的是红安县觅儿寺镇李家畈村李家湾小组组长李星明,他是李清平父亲李家湾村民李星安的堂弟。
刚踏上红安的土地,我们就听到老人的警告:注意安全,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要注意保护采访对象,否则村民都不敢说话。以前来调查采访此事的人或受到砍刀威胁,或受到吃喝收买,某些老板和官员可是黑白两道都来……
二.4月4日-觅儿寺镇-李家畈:看到意杨林与被砍的马尾松
今天上午在觅儿寺镇一家餐馆里,我们见到李家畈的两位村民老李和老张,老李50多岁,老张70多岁。
老李与老张介绍的情况与李清平网上举报的情况基本一致。据他们的说法,李家畈近年来的毁林事件与一个叫李仁平的老板密切相关。
按他们的说法,李仁平是从李家湾长大然后走出去做生意发了财的老板,现在户口已迁至武汉,2008年趁着黄冈市与曼图公司合作要建纸浆原料林基地的机会, 回村租田买地,开始种意大利杨树。从村民那里租田经过了村民同意,是给了钱的,共涉及李家湾的几十亩农田和张家湾的几十亩农田(均属于李家畈行政村),但是他“承包”的数百亩山林没有经过村民同意,也没给任何钱。而且,为了达到在原来覆盖“天然林”的山上改种速生杨树的目的,李仁平一直指使某些村民以各种手段破坏原来的“天然林”,包括放火烧山、盗伐等。
村民老李和老张还给我们回忆讲述了2008年3月16日上午10点11分李家畈附近那场可疑的山火。按他们的说法,当时有村民看见是李仁平的舅舅(张家湾村民李则友)放的火,后来山火都烧到黄陂了(李家畈位于红安与黄陂交界处),很多村民跑来救火,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熄灭。之后不久,李仁平便开始在烧过的 山坡上砍树、种他的杨树(注:这次未经批准的砍伐后来被处罚,政府公告称是李仁平雇佣的村民黄遵祥为开辟防火带而私自无证采伐马尾松6.9方)。当年7月,李星安就这场山火向红安县林业局报案,老张也向林业公安人员作了证,“审问时李仁平的舅舅都承认了,后来却反悔”,林业公安人员最后说他们报案不及时,“着火点看不清楚”,证据不足,于是不了了之。
“从今年年初开始,他们又上山砍树了。3月15日我就去县林业局报了案,他们也派人来看过,但是到现在都没有下文,拖着。”李星明说。
“这次砍了多少树?”
“300棵都不止,都是二三十年的马尾松,还有沙杉。”
于是我们去李家畈的集体山林中察看砍伐的遗迹。从下午2点开始,我们在李家湾和张家湾两个村及周边的田野丘陵山林中走了三个多小时,亲眼见证了以下几个事 实:
1.的确有一些靠近丘陵的农田被种上了速生杨树,据说是2008年春栽的,个别农田还同时种着意杨和油菜,据说是由于原农田主人并不情愿租给李仁平;
2.我们发现现在生活在两个村子里的人很少,不少房屋大门紧闭,似乎没人住,田野上也几乎看不到干活的人影,孩子和青壮年都出外打工或学习去了,村里主要剩下老人,的确很可能存在田地没人种(因此租给李仁平种树)的情况;据村民介绍,张家湾人口77人,但目前在村里的实际不到10人,李家湾人口51人,目 前在村里的也应该不到10人;
▲冷冷清清的李家湾
▲冷冷清清的田野
3.在多处丘陵的边缘地带也种上了杨树,这些地方应该属于林地,旁边就是以马尾松为主的树林,但这些现在被种上杨树的地方原先的植被情况难以判断,是否曾有过非法采伐、采伐量多大,难以判断;
4.我们也到了据说2008年3月发生火灾然后被李仁平派人砍伐、种杨树并“无偿占有”的那片山丘,看到山丘临近农田的那面山坡上已载满小杨树(估计近百 亩面积),但正如两年前《长江商报》记者难以确认此处原来的植被一样,两年后我们也无从确认,因此不能确认当年的违法砍伐量到底有多大(李星安的举报材料称2008年李仁平共非法砍伐上万棵树木)。
5.我们当天在李家畈见到的树林看来不属于纯粹的天然林,主体应是二三十年前人工种植或飞播的马尾松(包括部分人工沙杉林),但多数山坡上植被都发育良好,草灌木种类较多,林子较密;
6.在山林中我们见到了散布于各处的新近被砍伐的马尾松树桩和残枝,光我们亲眼见到并数过的就有三十多棵。据李星明夫妇介绍,红安县林业公安人员来过现场查看,当时表示这种砍伐已属违法,“够逮捕的了”。但盗伐者是谁,是否真的与租地种意杨的李仁平有关呢?我们缺乏有力确凿的证据,难以判断。
有村民给我们提供了几个最近参与砍树者的名字,包括李庆章、李仁明、董荣安、李祥林,他们把树卖给本村一个叫李才德的人,李才德也是村干部,一直做木材生意。据说,每个砍树人卖树所得达两千元左右。但这些砍树人目前都不在村里,我们未能向他们当面询问核实。另外,提供情况的村民也承认,很难证明这些人砍树与李仁平的关联。
从山林中下来,我们往回走,经过一户人家时,陪同我们的村民指着那家门口坐着的一位老汉,低声说:“那就是李仁平的舅舅!”
三.4月4日-李家畈-觅儿寺镇:李仁平的舅舅
据某些村民的介绍,当初曾“放火烧山”、“持刀恐吓记者”的正是李仁平的这位舅舅,既然遇到,我们决定上门“讨口水”喝。
在老旧的土屋前,男主人是个精神矍铄、白须白发的老农,说话中气很足,但牙齿黄黑不齐,一身深蓝色旧西服上有好几处烟灰留下的小破洞。“出乎意料”的是, 他对我们这几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相当随和友好,给我们端上茶水,然后便坐在大门边和我们轻松谈笑起来——之前某些人的警告和描述已让我们把李家畈当作龙潭虎穴,把“李仁平的舅舅”想象成持刀放火的蛮汉打手——但眼前这位亲自种着七八亩地、笑呵呵的老农,形象气质反差太大。
我们试探着跟他谈起他外甥在村里租地种树的事,他似乎并无戒心。显然,有李仁平这样一个有钱的老板外甥也是舅舅李则友的骄傲。他告诉我们,那些田里山上的意杨林的确是外甥前年租地种下的,当时用了两万棵树苗,请人栽树的工钱是每天40元,租地的价格是260元每亩——一共20年(约合每年每亩13元),李 仁平总共投入20万元。他说,外甥在武汉市原来做饲料生意。
我们提到2008年3月的那场山火,他说,火是从黄陂那边烧过来的,林业公安来调查过,但谁也不清楚具体怎么烧起来的,而且,被烧掉的林子并不多。
我们问:如果我们也想来租地种树,手续该怎么办?
老人答:那你先要找村里的头头,然后让他带你去找村民,村民同意你才能租地,田和山都是各家各户的。
但据我们后来的了解,实际上这儿的大部分山林并没有分到各户。有村民反映,李仁平并没有和各家各户签协议,而是通过村支书签了一个面积都未写明的总的协 议,上面只看到6个村民的签字,其中还有被人代签的及被胁迫的。
我们问:李仁平承包这么多田地和山地,村民都同意吗?不同意怎么办?会不会和某些村民闹矛盾?
他说:是有些人不同意,但70%的人都同意。他还举例告诉我们,在另外一个叫李家凹(Wà)的村子,李仁平把租地的钱都已付给村民了,但后来村民却反悔, 不让他种树,理由是原来协议约定的是栽青茶,后来李仁平却要种杨树。为什么李仁平不种青茶种杨树呢?因为担心将来找不到人来摘茶,“黄陂那边种了大面积的茶,结果都采不过来,因为村里没人了,找不着人干活”。
四.4月5日-华家河镇-阳台山:这儿的山已经卖光了!
4月5日下午,我们驱车前往华家河镇,在阳台山上见到了比李家畈更触目惊心的场景。
岭峻山幽——阳台山
阳台山位于华家河镇东南5公里处。海拔452米,范围约12平方公里。山顶向南倾,平坦似台,山高向阳,故名阳台山。《黄安县志》载:“县有三台:天台以奇胜,云台以峭胜,阳台以幽胜”。山西北处建有介灵寺,原为名寺,现已毁。
这是红安旅游网上对阳台山的介绍。但4月5日下午,我们在山上盘桓两个多小时,所见所闻与此大相径庭。
进山时我们便见到一块“阳台山万亩高山有机茶基地”的大牌子,在山中我们已很难遇到大一点的树,很多山坡原来的植被已被砍伐清场,换上了能更快生钱的茶、 板栗或速生杨树。今天的阳台山,与“幽”字彻底无关。
在山上的十堰村附近,我们看到一片与李家畈村周边类似的速生杨树林。当地人告诉我们,这儿原来都是密集的天然林,后来砍了天然林种上了沙杉,现在又砍沙杉,改种更快的速生林。原来山里狼和豹子都有,野猪特别多,现在只能看见野猪了。
在另一片已被剃光、准备种茶的山坡上,我们遇到了老板的亲戚,还有给老板干活的两个农民,他们正在挖坑埋电线杆。
据他们介绍,租赁这附近150余亩“荒山”种茶的老板叫王国华,是县人事局干部(据红安县财政与编制政务公开网,王国华为人事局工会副主席)。王副主席是个大老板,另外还经营别的产业。
眼前这片“荒山”本来长满了绿色的杂木灌丛,去年冬天全部被砍掉,“只留个别树用来歇荫”,有的树根还要挖掉,不好挖的树桩就抹上柴油,“这样就不会发芽了”。清场之后的“荒山”已种上青茶,但现在还没出苗,一个月之后才能看到。
沿这片“荒山”往上爬,我们看到2008年春季栽的部分青茶。为王老板干活的农民说,去年已采过一次茶叶了,这儿的茶叶不用农药,一般能卖200元一斤, 做得好的卖价高达800元一斤。
干活的一位农民也姓王,和王老板来自同一个村,华家河镇双河村。他告诉我们,我们来路上见到的那片更大的茶场是红安县林业局搞的,种了几年了,有好几百亩。
“原来这山上动物多吗?”我们问。
“除了没老虎,狼啊豹子啊,什么都有。”
“租这山一亩要多少钱?我们想买的话,还能找到好点的山吗?”我们问。
“租山得一百多元一亩。你想买的话,得赶紧,要不了10年,山就会包没了。”他指着身后一小片残存的林子说,那儿听说马上也要砍掉“搞开发”。
他的估计其实过于乐观了。下山时我们路过金牛山林场办公室,和其中一个值班的姓吴的老职工聊天,他告诉我们:这儿的山已经都卖完了,没有了。
金牛山林场是阳台山上国乡联办的一个小型林场,有一万亩林地和六七百亩茶场。红安另有5个较大的国有林场,主要分布在七里坪。
吴说,整个红安剩下的山地没多少了,除了私人老板承包,主要还是晨鸣纸业公司在这儿搞纸浆原料林基地,买了20万亩山林;之前还有一个曼图公司也来买过。
红安的天然林,在海拔最高的天台山上还剩一些。
“晨鸣公司的原料林基地主要在哪儿?”
“很多乡镇都有,七里坪比较多,那儿的山多。”
五.4月6日-七里坪-七家畈:焦土
4月6日上午11点多,我们在七里坪镇七家畈村的山上听到了劫后余生松林的哭泣。
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半个月前,烈焰腾空,浓烟滚滚,这儿的很多山体化为焦土。高处残存的这一点松林,前途未卜,它们应该有兔死狐悲之感吧。
这儿是晨鸣公司收购的纸浆原料林基地,砍树、放火都是合法、公开进行的,如今现场清理已近尾声。我们遇到一位收集最后的残枝烧掉的工人,也遇到扛着锄头铁 锨、刚刚挖坑归来的一小队人马。
他们一共有20余人,来自湖北恩施,为一个叫康化明的包工头打工,任务是将晨鸣黄冈公司在这儿租赁的700亩山地砍光、烧光,然后种上速生林。他们租住在附近的村民家里,已经干了1个月,大概还要干一个月才能完工,每天的工钱约70元。
干这个活他们已轻车熟路,“我们出来几年了,从海南一路砍到这儿。”一个工人说。
下山之前,我们在高处那片残存的松林中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听着松涛和稀疏的鸟鸣,见到林中娇艳的映山红,不由生出惊心之感。
天上竟还有一只鵟,在孤独地盘旋。
在山脚下,我们遇到七家畈村田埠村小组的村民李老汉。他对山上发生的事非常不满而无奈。他觉得村里卖掉的山面积不止700亩,恐怕要上千亩。他说,虽然就卖山的事开过代表会,但村干部说了算,村民不同意也没办法;卖山地的钱不清楚是多少,光卖山上的树收入就有几十万元,但这个钱也没分给村民。
▲七家畈村支书赵全福家的房子
我们进村找到七家畈村支书赵全福的家,想了解卖山的具体情况,但里面一个女人说书记不在。随后我们找到村主任家,但他毫不客气地往外轰我们:“你们管得着吗?赶紧走,我没兴趣跟你说。”
当天在七里坪镇我们遇到了沙尘天气,风沙吹得行人纷纷走避,远处的山色也为之阴暗。一个当地人告诉我们,红安以前根本没有这种天气,但今年已发生两次。
下面两张照片,是在从县城到七里坪的路上,我们看见的砍伐的木材。
六.4月6日晚-武汉-帝豪咖啡:究竟谁是李仁平
从七里坪返回红安县城时,我们的心情既沉重又复杂。
从阳台山和七家畈可以想见整个红安乃至黄冈林业开发“热火朝天”的景象。晨鸣公司在红安收购的原料林基地就已达20万亩,在整个黄冈达110万亩。比起我 们在阳台山和七家畈看到的生态破坏惨状,李家畈的情况似乎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但这是不是也正证明了李清平他们的忧虑绝非空穴来风?是不是正因为他们坚持不懈的举报和公开批评,才使得李家畈的现状没有发展到像七家畈那么糟糕呢?
关于李家畈发生的事情,我们还有诸多疑点未解。快到县城时,我们再次给李家畈村支书董荣清打电话,希望能跟他面谈,尤其希望看到租赁协议的文本。但是董依然拒绝见面,并称一切要问李仁平,这是李仁平和村民之间的事。
此前我们多次试图约李仁平访谈均遭拒绝,4月6日黄昏,李仁平却突然改变主意,答应当晚与我们在武汉见面。当晚,我们驱车100多公里赶到武汉。
虽然和我们见了面,但李仁平依然对我们抱有很深的戒心。一开始就要求和我们交换查看身份证,以验明正身。在谈话中,他数次好像要起身走掉。
我们问:你在李家畈租地种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跟曼图或晨鸣有关系吗?
李仁平说:我一直在外面做生意,我在外面做一项工程就能挣上百万,来得又快又简单。我不指望着靠回家种树发财。种树是因为我回家探亲时村干部鼓动我给家乡投点资,反正一二十万元对我也不算什么,也就投了。在这上面我没什么长远计划。如果搞得太麻烦的话,我可能就扔那儿不管了。
“那你租地种树到底有没有经过村民同意?签没签合法协议?”
“当然!你要租谁的地,不这样做肯定不行的吧!?没有协议他能给你种吗?”
我们问:那为什么有些村民反对呢?你的协议能拿出来看看吗?
李仁平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协议上明明有他们的签字。2008年我曾经把所有的资料给过一个来采访的新华社的记者,包括协议。另外,在李家畈村委会应该有协议的副本。
我们问:最近有些村民盗伐了李家畈集体山林中的树,你知道吗?有人说你计划把李家畈原来的林子慢慢砍掉,然后改种你的杨树,你有类似的想法吗?
李仁平说:那还得了?盗伐的人就该抓起来。我绝对不会去砍家乡的树,我也喜欢森林和绿色,破坏家乡环境的事我绝对不会做。
七.4月7日-红安林业局:生态账本与林权画饼
在红安的最后一天,我们去了红安林业局。
从红安县林业局我们得到和印证以下几个要点:
1.红安县的林地实际上还没有分到各户(农户并没拿到林权证),但已流转的林地达二三十万亩——这些林地其实都是通过政府和各级干部主导的方式(以行政权威行政资源协助资本),集中到私人业主或企业手中了。名义上,红安将林权改革与林纸一体化、低产林改造等名目捆绑在一起,号称以林权改革促林业发展,实际上连所谓林权的画饼都没放到农民手里捂一捂,便成了老板们的囊中之物。
红安山林目前最大的买家是晨鸣纸业,已收购20万亩,另外还有曼图公司,但曼图在2008年实际完成收购2.62万亩之后(据黄冈市政府公告),便未见下文,似乎后来在市里“失宠”了或资金出了问题。
2.晨鸣公司从2008年开始进入到现在,两年便在红安完成20万亩林地的收购(在整个黄冈达110万亩),这里面市委市政府的权力推动起到了极大作用。
自从把晨鸣纸业确定为黄冈林纸一体化项目的合作重点之后(刚开始考虑的合作对象还有金光集团、曼图公司等),市领导常常为晨鸣公司亲自披挂上阵。2009 年黄冈市晨鸣纸业林纸一体化项目被纳入市级管理的重点项目。2009年7月20日下午,市委副书记、组织部长沈景艳主持召开黄冈林纸一体化项目前期工作协 调会,明确要求相关各部门和单位必须加大工作力度,必须在10月底前完成所有前期准备工作,确保项目在年内开工。而当时,其实整个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都尚未通过。(据《黄冈日报》相关报道)
红安林业局官员也不得不承认,政府如此大力推行一个公司项目,要求地方限时完成任务,必然会造成一些问题。有时肯定就不能按照规程“慢慢来”,可能村民还不知道,干部就把山给卖了,这种情况各地都有村民举报。
实际上,晨鸣公司的人往往由市领导陪同下来,县领导出面接待,他们选山地也由市林业勘察设计院的人说了算,县林业局的任务是配合,谈何监管?
3.当监管成为空话,种种漂亮词藻修饰的速生林项目、经济林项目、低产林改造项目就可能演变为生态灾难。实际上这种灾难正在包括红安在内的很多地方愈演愈烈。
2008年6月,黄冈市林业局总工程师童仕彬曾告诉《长江商报》记者,“规划流转林的造林计划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并不破坏山地植被,并还要引进豆科类植物,以改造土壤环境……采伐更新是分年度间隔进行的,因此不会对当地造成环境破坏。”黄冈市林业局一位官员称,“不管是曼图黄冈林业有限公司,还是晨 鸣集团,我们都要求严格遵守中国国家林业政策和有关法规,保护林区和周边生态环境。”
2010年4月7日,红安林业局的官员告诉我们:用烧山的形式清理山地只能在非防火期(5月1日至10月1日)搞;低产林改造有一整套标准,改造对象的亩平均木材蓄积量不得超过2立方米,土壤厚度不得低于60厘米,操作也有一套规范,例如不能把原来的山林全部剃光……
显然,我们在阳台山和七里坪看到的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两年前童仕彬曾告诉记者,关于林纸一体化项目可能引发的生态灾害及其预防等问题,待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有了结果之后,“我们肯定会进行公示”。但是至今还没有人看到相关公示,公众参与了这项环评吗?环评都不敢公开,怎么体现林业部门和环保部门的监管决心呢?
不要说像晨鸣这样的有市领导撑腰的财大气粗的企业了——这样的企业当地林业部门、环保部门根本无意冒犯,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承包山林的私人业主,也都是当地政府招商引资来的“财神”,都得服务好。
“人家老板买了山投了资,肯定第一位要追求经济效益,生态效益只能放在后面,我们也不好管。”红安县林业局某官员谨慎措辞道,“我只能说,林权改革对经济效益的推动作用比对生态效益的推动作用大。现在我们做的某些事,其生态后果暂时看不出来,也许得要10年后才能显现,那时我们可能需要重新检讨。”
八.对林权改革的一点思考:谁能为无言的山林主张权利
最后,从我们的调查中,提出一点对林权改革的思考。
自从2008年7月,中央政府在全国范围推行集体林权制度改革以来,争议不断,支持者、反对者都不少。
我们体会到,其实林权改革的核心应该是农民公民权利的落实问题。
没有农民公民权利的落实,没有公民社会的生长发育,什么样的林权制度都不能保护生态环境,都可能造成生态灾难——如果没有民主制度对政府权力的制约监督, 把林地集中在长官意志片面追GDP的政府中就比分散在农民手中安全吗?如果没有民主制度对农民公民权利的保障,分到农民手中的林权证将不过是张画饼,没有广大农民作为公民的社会责任意识与生态保护意识的生长,分散的林权所有人也可能沦为一个个短期行为者,为眼前小利而毁灭生态。
只有当农民的公民权利得到真正的保障,当公民社会对权力的监督制约机制和对公民的教育功能正常运转,随着林权所有人——广大农民环境意识和主人翁意识的提 高,林权改革和生态环境才有可能相得益彰。
黄冈市林业局曾宣称,和以往由政府一手包办不同,这次林纸一体化项目建设完全是公司化操作。“所有在黄冈从事林业经营、开发的单位和个人,要想取得林地的使用权和林木的所有权,均须按照‘依法、自愿、有偿、规范’的原则进行流转”,“经营者承包或买断的林地,使用权和林木所有权是否流转,由经营者自主决定,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强迫或者阻碍流转。凡自愿流转的,要签订流转合同,及时办理林权变更手续”,“集体统一经营的林地、林木的流转,必须进行森林资源资产评估,并经过三分之二以上的农户签字认可后方可进行”。
我们了解的事实根本不是这样。事实是,权力和资本都在利用农民的弱势地位和弱势意识进行山林的迅速兼并和大规模改造。我们需要更多李星安李清平式的乡土人物,需要他们出来主张自己的权利,为无言的山林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