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妻子珍尕也在她的第三个博客转载了这篇文章(图为其博客截图)。这位从丈夫被关押的新疆焉耆辗转至北京,为的是继续奔走呼告的贞情妇人,再次撰文倾诉衷肠:
非常感动有各族朋友一直在关注丈夫的冤情,有这么多仗义执言、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无疑是冥冥中某种力量赐予我们夫妇俩最珍贵的礼物。
今天北京酷热难当,热气烤炙着人们的神经。朋友给我发来短信,说快看看天空!是啊,热浪之上的天空湛蓝明净,云层或堆或散、变化多端,像一只吉祥的洁白羽翼,镀上金边,静静地栖息在碧绿的树冠上。这果然像家乡的天空!太阳果然如同一颗珍珠!这颗大珍珠的光彩曾让我们如芒在背、目不能举,然而当我们再探其真颜,却收获到如此美妙的光与景。自然已说尽了一切。她早说尽了一切。
我们走在千百众生之中,各怀心事。我却迷醉在这吉祥的羽翼之下,不知是扶摇直上九千里的大鹏,是香巴拉的守护神“琼”鸟,还是从雷神因陀罗处偷取长生苏摩仙酒的迦楼罗。人们太小,只能看见大鹏鸟的一片羽翼,人心却大,竟能观想无界之界中的雄奇。我深深臣服于自然与太虚,而在同一片天地中的嘎玛,或许连窗户都没有,但他的心不会为泥墙所困。无论是否亲见,金翅鸟已驻足在他的门前。
他只是嘎玛,一个遥远山村中成长起来的普通人,却因善良与单纯被这个不再简单的社会演绎成了不普通的人,他崇尚自然、回馈自然的愿望与行动,感动了许多与大自然疏远的人,也教育着我;我只是我,他的妻子,一个草原上、帐篷中长大的牧民,祖辈的故事都是与今世无关的遥远的记忆,重要的是雪山草地中如何与自然共处的智慧,是代代相传的宁静与慈悲。
感谢洁平的报道,尊重事实与良心的人,都是对社会负责任的人。
文/ 张洁平
西藏环保主义者、有天珠王之称的嘎玛桑珠被新疆焉耆县法院判刑十五年,罪名是“盗掘古墓葬罪”,而这是一九九八年的旧案,嘎玛当时被关一个多月后最终被无罪释放,但十二年后旧案重启,刑讯逼供的背后涉及生态保护及上访等问题。
穿着黄色囚服、从警车里走出来的嘎玛桑珠,被狱警簇拥着往这个边疆小县城的法庭里走的时候,珍尕也正风尘仆仆地往法院里赶。
告诉家中两个小女儿:妈妈出去挣钱了!然后三十六岁的珍尕从成都飞往乌鲁木齐,转机库尔勒,再辗转长途车到焉耆,在这个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中部的回族自治县,隔着法院的铁栏杆,她盼望着能见到自己六个月未曾谋面的丈夫。
在法庭的门口,她看到这个黄色囚服的男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扭头继续走。但几乎同时,她的目光就被迅速拉回。她盯着这个人,心头“一下子紧张起来”,“可能就是他了”!她不敢断定,那是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平头,高颧骨,尖下巴,和自己那个魁梧的大块头、大辫子、大圆脸丈夫,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可是,“我感觉到了”,“就是他”,珍尕的眼泪当时就止不住了。
六个月以前,藏族人嘎玛桑珠还成天拿着手机,往返于西藏、四川、北京、深圳等地,为了建立他的个人“藏族民俗文化博物馆”奔忙。这个穿藏装、盘着大辫子、有一张满月般的面庞、汉语说不流利的商人被称为“天珠王”。他的生意经营得如此成功,又愿意以超出常规的高价收购藏民手中的天珠及其它古董,以至于他一度可以操控世界天珠市场的价格。“天珠王”也因此得名。他一边日进斗金,一边千金散尽,醉心于环保、文化、慈善事业,被老乡称为“想帮助全世界”的好心人,也曾被中央电视台选为二零零六年的“年度慈善家”。
二零一零年一月三日,牢狱之灾突然从天而降。
十二年前,嘎玛桑珠曾在乌鲁木齐“二道桥”的一家古玩店买了多件古代木器、丝绸残样。后来这家古玩店老板阿不力孜被确认为楼兰古墓的盗墓犯,被捕归案。而嘎玛也因为购买了盗墓品受到“盗窃文物罪”及后来的“唆使盗掘古墓罪”指控。一九九八年,嘎玛曾因为这项官司的牵连蹲过一个多月看守所,后来检察机关确认嘎玛无罪,予以释放。岂料十二年后,新疆司法机关再次离奇地重启这个案子,并在成都抓获了嘎玛,在换了三处看守所,收押了六个月后,二零一零年六月二十二日,在新疆焉耆县人民法院正式开庭审理此案。
开头一幕,就是嘎玛的妻子珍尕措毛在焉耆法院门口所见的情景。在向亚洲周刊记者描述当时的情景时,珍尕仍是止不住眼眶发红,眼泪随时就会落下来。
入狱前后变了样
“这次见大家都惊呆了。外形上完全认不出来。他以前就和浦律师一样,可魁梧了,现在就像个高中生一样,又瘦又小的。我以前不知道人瘦的时候还会个子小,肩膀也窄了,个子也矮了。这样的情况,不说刑讯逼供大家也都明白。这六个月他是怎么过的?我真的没法想象。”
一直陪伴着珍尕的湖南姑娘龙莹还记得嘎玛被抓的那一幕。龙莹是嘎玛桑珠与藏族学者耿登成立的“天珠之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因为爱好天珠文化与藏族文化,二十五岁的她与嘎玛夫妇成了好朋友。
二零一零年一月三日,龙莹和几个研究天珠文化的学者,以及嘎玛桑珠一起在成都武侯区的安逸一五八酒店里。朋友们正在聊天,忽然停电了。“电工来修,拨弄了一下就好了,但他抵着门没关。忽然进来一大批人,他们穿着便衣。”龙莹对亚洲周刊回忆当时的情景:“一开始我们不知道,以为是老师的朋友。但他们直接就冲着嘎玛过去了,突然按倒他。有人晃了下证件说我们是警察,就收起来了。我们从没经过这些事情,也不知该怎么反应。在场也没有人给我们任何文件,就把嘎玛蒙着头带走了。嘎玛当时只说了一句话:‘你们没必要这样。’”
朋友们回去告诉珍尕,珍尕也没有收到任何通知。因为担心有假冒警察的可能,当天晚上,他们跟当地派出所报了警,但也没有收到任何答复。直到一月八日下午,珍尕才接到正式通知,新疆若羌县公安局的刑侦支队长张卫东告诉她,说嘎玛犯了刑事案件,已经被收押在新疆。至于是什么案件,张队长说,不便透露。
珍尕那时也不怎么害怕。“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啊,他从来不犯那样的事情。跟政治更是没有牵扯的。按法律程序办我也不怕。”
她想象了各种可能,但完全没想到是九八年的旧案。那时,她和嘎玛还在谈恋爱,卷进盗墓案里的故事,只知道个大概。她往看守所送钱,送东西,都送不进去,看守所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没有,里面的人告诉珍尕:嘎玛是秘密押往的。
珍尕找到了北京华一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浦志强,原因是她看了艾未未工作室出品的《老妈蹄花》,觉得这个律师很有正义感,而且“太牛了”!
一月十七日,浦志强在若羌县看守所第一次见到嘎玛桑珠,对这个有信仰的藏族汉子印象极好。他对嘎玛说,相信嘎玛无罪,“我会把你带走”。
四个月后,浦志强的同事、此案的另一名代理律师李会清见到嘎玛桑珠时,形势已经急转直下。李会清说,嘎玛桑珠当时的样子,已经瘦了至少四十多斤,和开庭时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一样,完全认不出人们熟悉的那个大胖子。
开庭持续了整整三天,每天都从早上十点持续到半夜。在旁听席上一直盯着嘎玛的龙莹记得,嘎玛的下巴瘦成尖尖的,佝偻着身子的时候,脊椎的关节透过囚服都可以看到。“他原来是一个怎么累都不会瘦的人,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他经常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也不按时吃饭,就是怎么都瘦不下来。”龙莹说:“你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人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嘎玛桑珠在开庭期间,获得了陈述的机会。他描述在巴州公安机关被刑讯逼供的细节,令在场的亲友,眼泪一直扑簌簌地流。
珍尕记得,他说自己每天被提审十几个小时,总共提审了九十多次,只有三次被允许坐在凳子上,其它都被警察用各种扭曲的姿势虐待,如悬吊起来、反背扣押等等,难以言状。更有三班倒的暴力打骂,不允许睡觉;弯腰手脚并铐长达十八天;反铐在铁椅子里手腕下还要垫厚厚的书;堵上嘴,双手反铐,鼻中被塞入刺激性极强的药物,直接刺激大脑,眼睛耳朵会流出血来,据警察说,这还是“公安部特制”可以“合法”使用“死不了”的做法。
上篶所也得写欠条
回到牢房也有人折磨他,嘎玛怀疑是有关部门派来的狱友继续毒打他,并且像公安人员一样,一再要求他“老实交代罪行”。给他吃的馒头,都是专门用脚踩扁、踩烂了的。做什么事都要写欠条,吃东西要写欠条,上篶所也得写欠条,否则不让吃不让撒,在牢里半年,嘎玛被迫写了六十六万元欠条。
龙莹说,他的左耳几乎听不见了,经常左倾身体听翻译,眼睛也看不清了,反应也变得缓慢,若是被法官打断,他就想不起从何说起。
珍尕回想开庭的情景,几次都哽咽说不下去。她说嘎玛怎么打都不承认,“他们最后没办法了,就把嘎玛身上一件黄色的背心脱掉,以为黄色的在辟邪。到最后,看守所的黄色马甲也不让穿了。他们自己开始迷信起来”。
嘎玛平静地緕述这一切,最后陈述结束,他还站起来鞠躬,说感谢法庭给了他说话的机会,原来以为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说理解在座的人,麻烦押解他的狱警了。珍尕说:“他平时生活作风也是这样的。他从来不会恨一个人。他心里的境界和我们不一样。”
嘎玛最后的话是:“一个黄疸病人看雪山是黄的,但雪山永远是白的。因果报应会有的,我相信因果报应。”现场的亲友、翻译,甚至律师,都忍不住落泪。
在接下来的提交证据、翻译、质证环节,珍尕曾满怀信心。在她看来,公诉人提交的那些证据是那么可笑和自相矛盾,连她这个不懂的人都能很明显地看出问题。两位律师的质疑淋漓尽致,似乎对方已找不出理由了。但很快地,她发现了问题,“律师在这边,公诉人、合议庭在另一边,看起来像是一家人,感觉就想把嘎玛置于死地”,律师的质疑被各种各样理由打断:“与现在谈的问题无关”、“前面已给过解答”,或者干脆不予置评。
珍尕说:“原来一切都早已定好了,一切编造证据开庭审判费尽周折的过程都只是做戏罢了。”她说:“我当时在下面想,天哪,要是律师和他们又是穿一条裤子的话,我可能会成为第二个杨佳。”
珍尕的家乡在青海玉树,刚刚发生大地震的地方。她家是当地的望族,相传是藏王松赞干布的后代。珍尕的汉语说得很好,也懂得很多。她知道杨佳,也知道赵作海。她说自己的丈夫嘎玛桑珠不是一般人,绝对不会成为屈打成招的赵连海。但是自己却体会过杨佳的绝望。
在宣判之后,她在庭上哭喊:“还有没有王法?这个社会想要当一个好人怎么这么难?他给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做了那么多好事!”
“真的,是浦律师不让我成为杨佳。”珍尕说。她在博客里写:“假如律师们也不能坚持法律精神、屈服于钱势并与之共同颠倒黑白,我将会置身何种境遇?那将是什么样深不见底的绝望,将会迫使我们笃信佛法的心灵背负什么样的恨意。没有人愿意嗔怒生恨,杨佳并不愿意成为杨佳。”
她写:“你们不仅保护了我们对法律与公正的信仰,也让我更加坚信:在是非曲直面前,从没有民族的分别。我们在一起寻求真相与正义,不分汉藏。”
在新疆,珍尕看到好多地方贴着“民族大团结”的标语。她说:“我感觉,要是像浦律师这样的人多一点,根本不用贴这样的东西。”眼神悲伤而犀利。
律师的作用,不只珍尕和朋友们意识到了,藏在黑暗里没有露面的人也懂得。
五月十一日,在成都正为丈夫的事如坐针毡的珍尕收到一条短信,陌生的号码,只有两个拼音词:“GA MA”。
是丈夫的名字。她觉得一定有事,就按照那个号码打了过去。一个陌生的男声告诉珍尕,“我是能帮嘎玛的人”,他让珍尕尽快到乌鲁木齐来见他,“我只待几天”。珍尕到乌鲁木齐之后,神秘男又要她到库尔勒见面。他们约在一个酒店的二楼咖啡厅见面。
神秘男告诉珍尕,嘎玛整得很惨,“一天只给半个馍馍”。珍尕流泪的时候,他又说,要营救嘎玛,只有新疆的律师。“这边把嘎玛也审累了,审不出什么,北京律师不好下台阶,新疆律师都熟得很,都是当地人,比较好下台阶,可能判个半年一年就出来了。”“实在换不了,让一个新疆律师参与进来也可以。”
珍尕打电话告诉了李会清律师。李会清当天凌晨从北京赶到库尔勒,见到这个神秘男子。李会清说,此人再次要求给嘎玛请一个本地律师。
最终,珍尕没有答应换律师。临走的时候,这名男子向珍尕索要五千元,说给嘎玛在八一一的牢里,只有他能送东西进去。珍尕取钱给了他,男子就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人到底来自哪里。他叮嘱珍尕不要告诉任何人,说自己只认钱不认人,不相信任何人,而且混过黑社会。
但是在庭上,嘎玛緕述刑讯逼供细节的时候,提到一个人,引起了珍尕的注意。“嘎玛说有个叫王强的,可能是警察安排在号里的人,打他打得最凶。他描述个头、长相,都跟这个人差不多,脸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颗痣!”
要求律师“点到为止”
珍尕之外,浦志强和李会清也分别遭遇过北京和新疆律师协会的“提点”。北京律协的律管处人员找到浦志强,提醒他“案件敏感,注意安全”。新疆律协的高会长和毛秘书长则在开庭前找到李会清,说这是个“敏感案件”,要他“点到为止”。李会清问怎么敏感呢,不涉及七五事件,也不涉及三一四事件,律协的人说:“西藏人在新疆犯罪都涉及民族敏感问题。”
六月二十四日,三天的漫长庭审后,焉耆县人民法院当庭宣判:嘎玛桑珠唆使他人盗掘楼兰古墓葬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罚款一万元。
朋友说,他们认识的嘎玛,不只是“商人”、“慈善家”,更是一个心中有信仰的人,一个“可爱”的人。他不太会说汉语,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汉语,是“要按法律法规办事”,而他对自己要求的道德水平,又远高于“法律法规”。他们不相信他会违法,他们更不相信,一个信仰藏传佛教的西藏人,会去盗掘“棺材”和“干尸”。嘎玛桑珠自己在法庭上陈述:“藏传佛教推崇天葬和水葬,有大修行的才能塔葬,说一个人挖墓是最最恶毒的骂人的话,这就像焉耆是回族自治县,有人说你们大量收购猪肉,你说这可信吗?”
诸多的庭审细节让律师觉得无理和屈辱,结辩陈词时,浦志强说:“在这两天的庭审中,虽然我们感到很是屈辱,但我们一直在捍卫着尊严。”
牢狱之灾从何而来,十二年前无意购买的墓葬藏品真的是把这一个德高望重的藏族人送进监狱的原因?
就在嘎玛桑珠被抓前几个月,他的哥哥仁青桑珠和弟弟其美朗加二零零九年八月被捕。仁青案件至今未获审理,罪名是“煽动分裂国家”,原因是这个醉心于画画与佛经、致力环保、极少离家的藏族人所做的环保网站转帖了一篇与诺贝尔和平奖有关的文章。其美朗加的罪名则是“危害国家安全”,被判二十一个月劳教,原因是这个身患残疾的民选孜荣村村长,设立了非政府组织“康区安琼森格南宗生态环境保护志愿小组”,涉及村民揭发当地盗猎情况并因为退耕还林等问题上访。
就像楼兰古墓里的美丽薄纱,穿过薄纱,总还有更惊人的发现。嘎玛桑珠和他的藏族兄弟们,牢狱之灾的背后还有什么,才是更叫人忧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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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周刊:西藏天珠王判重刑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