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_醴文  北京报道

38岁的沈欢(化名)最近一直在考虑自己要不要领养一个孩子。“我想要个女儿,背着红书包,穿着红裙子,上学去。”
生不了孩子,是3年前一次意外的结果。当时,她和男友一通大吵,在种种积怨下准备要分手。
然而似乎有些像8点档的电视剧,分手前她怀孕了,而且是宫外孕。当时她已经快35岁,这一次折腾的结果是单侧输卵管被切除。
宫外孕,医学上也被称作“异位妊娠”,通俗地讲,就是受精卵没有顺利地着床在子宫里,而是在其它地方,最常见的就是着床在输卵管上。这是一种严重威胁女性健康的疾病,如果诊断不及时会造成大出血,危及性命,或者丧失生育能力。
几乎在和沈欢同时,杭州的小朵(化名)也经历了同样一场“劫难”。2007年,她也遭遇了宫外孕,而且是一种更为罕见的宫颈妊娠。
“宫颈妊娠,那么罕见的病症怎么会让我遇见?”在此之前,小朵对这个名词闻所未闻。
治疗过程犹如一次历险记,让她记忆犹新的是,当时所在医院的医生都惊叹她的运气。
“她说我这比中大奖还难”,连这位妇产科医生都只在教科书上见过。
所谓宫颈妊娠,也是宫外孕的一种。它意味着,受精卵着床和发育在宫颈管内,极罕见。
手术过后,沈欢和男友彻底分手了。因为这次宫外孕,男友甚至认为她可能向他隐瞒了一些“不堪的过去”,这让沈欢百口莫辩,因为她也闹不清楚,自己没有妇科疾病,也根本没有流产史,为什么会撞上宫外孕。
直到去年3月,沈欢在一本国外的孕育类科普书中,提到了一些宫外孕的产生与“左炔诺孕酮”服用有关。部分谜底突然在她眼前打开。
沈欢记得,当时和男友大吵之后她一个人走在夜上海的大街上,突然想起前一个晚上做爱时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带着满腹的怨气,她没有多想,拐进了一家药房,买了一盒“毓婷”,“那是我当时唯一知道的一种紧急避孕药”。
紧接着的才是怀孕——宫外孕手术——切除输卵管,这一系列的噩梦。
“毓婷”是一种避孕药的商品名,药品名是“左炔诺孕酮”,在避孕药的分类上被分作“紧急避孕药”,区别于普通避孕药,它是无防护性生活后的一种补救性避孕措施,通过抑制排卵和阻止孕卵着床,并使宫颈黏液稠度增加,精子穿透阻力增大,从而发挥速效避孕作用。因此也被称为“事后避孕药”。
除了生产厂家是北京紫竹药业的毓婷,另外市场上还有产自沈阳等药厂的安婷、惠婷等同类药。
在漫天遍野的网络讨伐中,火力对准的都是毓婷。事实上,毓婷只不过是因其名声最盛成为了药品名为“左炔诺孕酮”的这类药的代名词。
在“天涯论坛”的一张题为《毓婷:究竟还要造就多少宫外孕?》的帖子,2000多人次跟帖发言。楼主在帖子中披露,自己作为一名妇产科的实习大夫,在三个月内接诊的30名宫外孕患者中有19位曾经服用过毓婷。
这个数据或许有些夸张,但是它让很多人第一次听说了宫外孕和毓婷之间存在的联系,包括小朵。她一直把自己的这次怀孕经历当作是自己的背运,直到有一天朋友让她看了这个帖子。“这不都和我一样嘛!”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在那次怀孕前服用了毓婷,“粉红色的壳,十来块钱”。
事实上,近几年来,一些妇产科医生一直在关注左炔诺孕酮可能存在的风险。2006年,北京妇产医院的韩丽晖、赵虹两位医师对此进行了研究,她们对来医院计划生育门诊的309名患者进行了定量分析,这309名患者都是在服用了左炔诺孕酮失败后,到门诊进行中止妊娠手术。
在这309人中,异位妊娠(俗称宫外孕)9例,约占3%,而在普通孕妇人群中,宫外孕比例也就是1%左右,提高了近2倍。
此外,云南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妇科医生余韬、大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妇科医生也先后撰文分析,在她们经历的宫外孕案例中,排除了炎症等其他干扰因素,紧急避孕药失败成为宫外孕的可能致病因素。
在1999年出版的人民卫生出版社的《中华妇产科学》分析了紧急避孕药导致宫外孕的机理:“低剂量的孕激素并没有抑制排卵,但输卵管蠕动发生障碍,因此输卵管妊娠(即宫外孕)明显增加。”
不可能的维权

一年前,沈欢结婚了,第一次想要一个孩子。
然而,切除了一侧输卵管的沈欢,在后来的孕检中发现仅剩的一侧输卵管又有些粘连,要想怀孕,除非做试管婴儿。风雨突变的是,因为老公突发脑溢血,沈欢没有精力再投入漫长的“试管”过程。“那就不做妈妈了吧,”沈欢作出了艰难的决定。
比沈欢稍幸运的是,小朵当时采用的是保守疗法,因此没有在这次意外中失去生育功能。但是两年多过去了,她仍然不敢要孩子,甚至想都不敢想。“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还想玩,不去想生小孩的事,事实上是这个莫名的阴影始终在那里。”小朵说。
曾患宫外孕的人下次发生宫外孕的几率仍然很大,这个威胁是现实的,更何况心理上的障碍也难以克服。没有小孩的痛苦是清晰的,然而,谁能为这一切负责,在她们看来则异常模糊。
沈欢发现自己并不孤单,她在网络搜索引擎中输入“紧急避孕药宫外孕”,蹦出来33万多条信息,而在某网站的贴吧里,有一个横跨三年的网帖,从2007年4月至今,有数百人在上面投诉。
沈欢曾经有一次按照厂家网站上公布的电话打过去询问,对方的健康顾问一句“任何避孕措施都有失败的可能”就解释了全部。
2009年4月,上海市一家律师事务所的一位女律师黄蕊,打算征集所谓的“毓婷”受害者,拟开展集体索赔行动,“因为我也是女性”。
沈欢看到这一征集,联系了黄蕊。她也想过走法律诉讼之路,但是这条路同样难走。黄蕊说,先后有10余名受害者和她联系过,但是由于从法律的角度看,要开展索赔是非常困难。事实上,大多数有此经历的人都是在做完手术之后,偶然上网或者从别的渠道才听说这二者间的关联,因此事先根本不可能保留一些相关证据。
紧急避孕药并不是处方药,在任何药房都可以随便购买到,购买小票大多数人都是随手扔掉,从律师的眼光看来,索赔的第一步就不顺利。“怎么去证明服用了这种药呢?”黄说。
即使有强有力的证明你服用过这种药,要把宫外孕归因于单纯的某一种都非常不容易。原来,宫外孕成因复杂,一些妇科炎症,如阴道炎、宫颈炎都可能感染到输卵管,造成输卵管炎症。此外,反复做过人流、做过阑尾手术、盆腔炎患者等都会使宫外孕的风险增加。
程序上的艰难已经吓到了大多数人,更何况这还涉及到女性非常隐私的生活内容。黄蕊进一步分析说:“比如,进行到某个阶段的时候,根据需要,可能要求描述你的性史,或者没有妇科炎症、没有流产史等多方面的证明。”沈欢当时还没有结婚,这对于一个女性来讲,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半年以后,这次索赔活动以失败而告终。对于大多数有类似经历的女性,除了能在网络上讲述自己的经历和谴责一下,几乎没有更多的渠道。
在一些服用紧急避孕药后发生宫外孕的QQ群中,她们热聊的都是治疗的话题,而对于一些索赔的话题都不太感兴趣,“律师都说没办法了,新闻报道有啥用?”
与沈欢知道真相后,积极寻找渠道反映不同,小朵在治疗结束后,马上把手上所有的病例本都扔掉了,也根本没有一丝半点的购买证据。“就像要把这段噩梦擦去。”她说。
“连接受你采访我老公都很反对,觉得这是件不太见光的事情。还可能去做什么索赔吗?”其实从头到尾,小朵没有做错什么,不知为何,却成为了一段难以启齿的不堪往事。
正是这样种种原因,在这个倍受伤害的群体里,没有维权斗士,甚至很难见到一个完整、清晰的人,只留下一个个化名、网名,隐匿在网络的33万条信息里。
不一样的说明书

除了维权无力,沈欢认为,同样重要的是警示大家。
作为一种非处方药,说明书成为了患者了解注意事项、服用禁忌、可能产生的不良反应的唯一途径。
事实上,毓婷的说明书“注意事项”和不良反应中,注明了一些“呕吐、恶心”以及提示服用禁忌等,十几年来几乎一直没有修改过。而在国内生产的同类药,如金毓婷、惠婷、安婷等,说明书都有着差不多的条目,都没有任何宫外孕的提示。
匈牙利吉瑞大药厂出产的同类药“保仕婷”价格稍高,为此沈欢曾经专门去买过一盒这个药。药品名同为“左炔诺孕酮”,在“注意事项”中,她发现和毓婷的说明书中有一条不同:“如果在服用此药后发生妊娠,或考虑异位妊娠”。
2006年8月24日,美国食品与药物管理局批准了一种紧急避孕药,可作为非处方药卖给18岁及以上的女性。这种避孕药的通用名是“左炔诺孕酮”,商品名是“PlanB”是目前美国应用最广的紧急避孕药。根据PlanB说明书提供的数据,在美国,日常用孕激素类避孕药者有10%得了宫外孕,而宫外孕的总体发生几率为2%。
既然是同样一种药,既然国外的说明书上写得这么清楚,为什么国内厂家就不能加上这一条呢?在紫竹药业的官方网站上,对于毓婷与宫外孕的关联,没有作出任何说明和解释。
事实上,对于紧急避孕药说明书的质疑,并不是沈欢一人的困惑。
北京妇产医院韩丽晖医师等专家,甚至把对说明书的修改建议,写进了“研究报告”。她们在报告中提示,紧急避孕药和异位妊娠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应该在说明书上加以提示异位妊娠的体征,以帮助患者及时就诊,以免延误病情,严重危及患者的生命。
被滥用的紧急避孕药

如果说,紧急避孕药与宫外孕的关系还需要进一步的确认,那么,紧急避孕药10多年来被滥用则已成为不争的事实。
伴随着小朵、沈欢的困惑,毓婷等紧急避孕药在商业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在北京市西客站附近的一家药店,一周时间,毓婷的销售量约三四十盒,这个数量是其他避孕药的数倍。
根据相关统计报告,从全国总的销售额来看,紧急避孕药约占避孕药市场份额的2/3,毓婷2004年的销量超过3000万盒。在全国非处方药物协会发布的2009年度全国非处方药产品排名情况中,在小儿、五官等类别中,“紫竹药业”的毓婷排名第三。
就在北京西客站附近的这家药店,一位看上去20岁左右的姑娘进来就买了3盒,“反正以后也可能用到,轻轻松松出困境”。
姑娘说的是一句广告语。从1998年开始,通过电视广告、网站等多渠道的传播,“毓婷”在年轻男女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在一些人心目中甚至成为了“避孕药”的代名词。
“她正好配合了这十几年来,婚前性行为越来越普遍的风潮,我们的上一辈谁会用这个药?”沈欢有些无奈地调侃说,“我们是‘毓婷一代’。”
“这种药的出现,曾经就像救星一样。”小朵也清晰地记得上世纪末的大学校园,这种药物的广告伴随着校门口的避孕套一起出现,成为那个时代某种“解放”意味的象征。
在毓婷品牌推广的一份媒介推广总结报告中显示,某网站做了专项调查,有3.3万多位女性参与,接近50%的人认可“家里常备毓婷,紧急时间补救”这一说法。这一数据在报告中,被认为“传播策略取得巨大效果”。
小朵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否听说过“家里常备毓婷”这种建议,但是事实上是有两三年的时间,由于种种原因它和感冒药一样,常常出现在小朵的药箱里。“总觉得有了最后一条防线似的,就不太注重别的避孕方式了”。最让小朵后怕的是,就在她做完宫外孕治疗后,由于不明内情,她还服用过毓婷。
现在,在一些电视台热门电视剧集间隙,“轻轻松松出困境”广告仍在播放。大多数服用过此类药物的女性都记不得自己第一次是怎么听说的,但是这些广告语大家都非常熟悉。
网友“寒塘渡野鹤”说,那些没有这方面知识的少男少女,以为不管怎么样,吃了毓婷就没事了,甚至上次看到一个女生说,她每个月都要吃,结果现在闭经了,男朋友也把她甩了。这不是谋财(药钱)害命(生不了BB了)吗?!
正如这位网友担心的一样,在一家网站制作的毓婷品牌推广报告中,注明推广的主体是“16—30岁的女性”,也就是未婚女性成为他们的主要潜在客户群,这也是最危险的,因为她们日后都还要生孩子。“我今年20岁,几乎每个月都吃毓婷,现在闭经了,怎么办?”在网络上,像这样的求助并不少见。
国家人口计生委科研所对近600名“少女妈妈”调查显示,她们怀孕的平均年龄为17岁,其中21%曾使用过紧急避孕药。
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范光升指出,就紧急避孕药本身而言,其副作用主要包括恶心、呕吐和月经紊乱,但如果长期盲目、大量服用,后果极为恶劣。紧急避孕药含有大剂量孕激素,长期服用会抑制排卵,使女性长胖,增加血栓和偏头疼的风险。尤其是20多岁的年轻人,大量服用后会导致闭经,还可能造成卵巢早衰。
尽管深受其害,沈欢仍然强调,她并不针对单纯针对某一个品牌的药,是整个紧急避孕药药界“误入歧途”。她说:“错的甚至不是药本身,而是卖药的方式,和不完整的信息。”
链接

紧急避孕药在国外

●国际上,不同国家对待紧急避孕药的态度也有所不同,但共同的一点是,必须在医生或药剂师的指导下使用,且只能作为事后补救,肯定不会成为主流用药。
●在德国、韩国和日本,除了必须持处方购买外,日本的药店干脆不允许销售,有需要的女性必须上医院就诊。
●在法国,紧急避孕药虽属非处方药,但做广告前必须由法国卫生安全和健康产品委员会负责审查。申报广告时,不仅需要提供“准备在哪儿摆放或在哪儿出售药品的说明”,还要明确广告对象,即准备对哪些人和商家推销。如果对公众健康有害、有欺骗行为等,相关部门会立刻收回广告投放权。
●2007年,美国食品和药品管理局将紧急避孕药从处方药改为非处方药时,曾引起不小的争议。其结果是采取严格、科学的销售方式:药店必须配备专业药剂师和健康咨询人员,只有他们在场,女性才可以不需处方直接购买紧急避孕药;购药前,药剂师会先了解女性的月经周期、性行为发生时间,以初步评估其是否已经怀孕;随后,他们会清楚告知这类药物的潜在副作用,提醒女性要注意使用常规工具避孕;药物售出1周后,药剂师会进行电话回访,以判断女性是否出现副作用;3周后,还会再次电话确认,如果发现女性月经仍未来潮,会提示她进行妊娠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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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避孕药改变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