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1975年,我在河南的舞钢(舞阳钢铁)公司职工医院工作。医院坐落在一片小山的麓坡上,门诊楼前面几十米,就是石漫滩水库。
石漫滩水库并不大,设计库容八千万立方米。来水的上游是一条不大的河流,因为四周有山,尤其在大坝处,群山环绕,水库自然也接受山里流下来的水。大坝下游正对着一马平川的农田、村庄,还有一条到舞钢工区的公路。这座大坝是土筑,向着水库的一面用石块砌成,背面则用石块砌成窗框式的护坡,框中间是植被。听说,石漫滩水库是1949年以后苏联帮助中国修建的第一座水库,有一定意义。所以,水库虽然不大,一般在地图上都有标示。
1975年8月初,舞阳地区遭遇特大暴雨,连续几天的大雨,使石漫滩水库蓄水超过四亿立方米,是设计库容五倍。到了8月7日午夜,在瓢泼大雨中,水库大坝瞬间崩溃,洪水倒海翻江般向下游冲去,一路毁坏无数房屋,百姓在睡梦中葬身洪水。
石漫滩水库垮坝,是后来被称为“七五・八垮坝事件”的一部分。据载,1975年8月,特大暴雨引发的淮河上游大洪水,使河南省驻马店地区数十座水库漫顶垮坝,京广铁路被冲毁100多公里,中断行车16天,1100万亩农田秋季绝收,1100万人受灾,超过26万人死亡,经济损失近百亿元,成为世界最大的水库垮坝惨剧。
记得大雨是从二号开始下,一片黄豆般的雨点砸过,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越下越大,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耳边从早到晚都是“哗哗”雨声,四周的一切都浸在雨幕中,石漫滩水库已经是汪洋一片。五号以后,水库开始涨水,大水很快就漫过水库与医院之间的一条土路,逼近门诊楼。
七号中午,大水开始涌进医院。我们医院建在一个漫坡,离水库最近的是门诊楼,门诊楼后面紧挨着是病房楼。到晚上,门诊楼一层全部泡在水里,水淹到天花板,正向二层漫延。病房楼一层开始进水,很快就有半人深。
晚上十点左右,我到设在门诊楼二层的手术室查看值班情况,走廊里的水已经没到脚脖子,水上漂着各种纸片、塑料盒。我又到二层的院办打听消息,医院领导和各科室负责人正开会,吵吵嚷嚷,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快到十二点,我又去手术室。这时候,雨还在下,一点没有减弱的样子。但是,我注意到走廊里的积水好像浅了点,我有点奇怪。我们科室一位老大夫说,涨水就是因为大坝不泄洪引起的。他说,上面有命令,为蓄水不许泄洪。还说,有下游的百姓冒雨冲击大坝,想打开泄洪闸,与管理人员冲突,解放军动了家伙。
我们正说着,突然听见谁喊了一声,水退了!低头一看,果然脚下已经没有水了!而且,眼看着水在往下退。还是那位老大夫有经验,他说,坏啦,一定是大坝决口了,要不然,水不会退这么快。我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老大夫说话间脸色都变了,浑身哆嗦,连连叹气。
大水退的飞快。到早上四点天朦朦亮时,医院的进水已经完全退尽。我到外面看,雨已经停了,风刮的紧,乌云在半空飞快掠过,东方的天际显出一道浓重的曙红。我跑到水库边,啊!水库里几乎没有水了!原来的一片汪洋,现在成了一片沼泽。岸边有几条大鱼在泥浆里蹦跳,已经有人在水库里拣鱼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丝儿云都没有,风也停了,太阳一下子就把空气烤热,大地蒸腾着湿气。真奇怪,下了五天五夜大雨,大坝冲垮后,就是接连一个星期的晴天。
上班以后,医院的高音喇叭反复喊着全院职工待命,不让请假,不许外出,医院已经组织了若干支救灾医疗队,随时准备出发。
这时候,各种流言四起,都是和垮坝有关。说来说去,就是开闸和不许开闸之争。一直到中午,垮坝的消息才算确定。我们医院早已组成了五支救灾医疗队,当天下午就开进灾区。
接下来的几天,垮坝一直是众人议论的焦点。连续几天的暴雨,石漫滩水库蓄水猛增,不知道为什么水库却没有泄洪。甚至积水漫过坝顶,开始冲刷大坝土基,水库管理部门也没有泄洪。开始,漫顶的水流还不是很急,等到库容急速增加,漫过坝顶下泄的水已经成了湍急的洪流,很快就把大坝的土层根基刷成薄纸一般,加上增大的库容积水压迫,大坝在瞬间就垮塌了。
最要命的,是当地政府没有通知老百姓转移。我参加救灾医疗队下去后,多次向当地农民、干部询问,他们都说没有得到任何转移的命令,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大坝面临危险的消息。老百姓看到的只是瓢泼大雨,还有半夜自天而降的洪水。他们只能说,天灾啊!老天不长眼!
可以设想,如果水库早一点泄洪,即使在下游形成水灾,也是平地积水漫延,就算河道决口,相比水库溃坝造成的强势冲击,百姓受损害肯定会小得多。
从水库里泄下的洪水,简直是一头暴怒的猛兽!四亿立方米的水在两三个钟头内全部泄尽,那种惊人的冲击力和毁灭性,绝非人间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激流先是朝北,顺着往下游冲撞,浪头有十几米高,一路奔腾咆哮,肆无忌惮的撕裂、吞没着一切。冲到距舞阳县不远的一处高地,旋即掉头向东,留下一个湍急的漩涡扫荡四周。掉头的大水继续向东狂奔,一直冲到京广铁路,与板桥水库决口的洪水汇合,形成汪洋。
几个老百姓对我形容垮坝那一刻,“像天塌了一样!”,“从来没有听过那声响,大,吓死了人,满世界的轰响,响着响着,轰!一声,啥都不知道了,等你醒过,在树窠杈上担着呢”。
石漫滩水库大坝下方,大概不到一里远,正好是舞阳工区武功公社所在地,大水过来,排山倒海般的巨浪一下子就把这个公社夷为平地。所有的一切,不要说人了,连砖头瓦块都被冲走,平平展展的只留下房屋的根基,就像发掘的古代遗址。正对着大坝的是武功小学,幸亏暑假期间,没有孩子。但是,有一支漯河的下乡知青组成的宣传队住在学校,白天出去宣传演出,晚上回到这里排练、休息。大水过来,没有一个跑掉,全部遇难。后来,我还被抽出来专门寻找这些知青的遗体。
8月4号、5号,舞钢公司眼看大雨造成的水库危急越来越明显,公司对地方的工作也不好干预。实在看不下去了,公司紧急调动运输工具抢救受灾群众。矿山公司派出几十辆载重三十吨的“沃尔沃”矿车,帮助疏散水库下游的群众。垮坝那天夜里,运送灾民的车队行驶到将近武功公社,天崩地裂的一声响,大坝决口,滔天大水冲来,车队转眼就被冲的七零八落,其中一辆被冲到五十里远的舞阳县城边,有的车被暴怒的洪水撕扯的粉碎。
我们医疗队下去后,开始的工作不是治病,或者说主要不是治病,而是掩埋尸体。正八月天,骄阳似火。医疗队三个人组成一个小组,每人每天发一瓶白酒,两个口罩,出诊都扛着铁锹,背着喷雾器,发现尸体先消毒,再就地掩埋。
那真是尸首遍野!根本不用找,到处都是。一天早晨,我和另外两个医生出诊,眼看着前面一座砖窑,我闻到有异味。果然,在一个大土坑下面发现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多数是妇女和老人,也有几个孩子。我们赶紧折回宿营地,背来喷雾器、铁锹,这一个上午,我们三个就是掩埋这些尸体了。尸体正好落在土坑边的底部,我们从土坑上面往下推土,盖了几层土,再下去加厚掩埋。我估计,大水夹着溺毙者向前流动,到了这个土坑边,尸体便落下来沉到坑底。因此,凡是能减缓水流的地方,村头、沟坑、玉米地、树林里,都有成片成堆的尸体。
后来的几年,每到春秋两季,我乘车从曾经的灾区经过,路边的庄稼地里,总有一块一块的庄稼格外茂盛,那绿色也和别处不同,庄稼下面,肯定埋着一个不知从何处漂来的孤魂。
农民啊!即使丧身天灾,最后还是埋葬在黄土地。
舞阳受灾后,中央拨了救灾款、救助款,但是,这些钱是否用在老百姓身上,不知道。受灾后,我一年几次从灾区过,也参加巡回医疗队下乡,看到凡是称之为村庄的地方,到处是低矮的草庵,连顶帐篷都没有,无论严冬还是盛夏。过了几年,草庵渐渐少了,农民自己的草房才盖起来。
在任何灾害中,受伤最重,受害最重的,总是老百姓。
文革结束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记者苏晓康曾经写过一篇轰动全国的报告文学《洪荒启示录》,揭露驻马店地区挪用中央下发的救灾款大兴楼堂馆所,而贫下中农没有得到任何钱物救助,数年中一直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度日。
此次洪水,规模甚大,京广线都被冲断,南北运输中断。北京震惊,中央马上组成慰问团,由纪登奎、乌兰夫牵头,来灾区视察、指挥、指导救灾。和现在一样。
有一天中午吃饭,我们医疗队接到通知,中央慰问团要来,要我们参加接见。并要求大家整装、梳洗、保密。又集中学习了一个钟头,规定说什么,不说什么,说的话由谁说。有几个长的不很周正的,被借口留下了。日头偏西,我们列队进入接见现场。
在一顶很大的长方形帐篷内,太阳烤得烘热。我们席地而坐,汗流如雨。暮色苍茫,帐篷里点起十几盏马灯。到天完全黑尽,中央领导来了,走在前面的是却是中共中央副主席王洪文,紧跟着乌兰夫和纪登奎。王洪文穿一身绿军装,没有领章,没戴帽子,梳着分头。他面无表情,仰着脸站在最前面。他的两条胳膊,一会垂在身体两侧,一会把手交叉在腹前。
纪登奎先讲话,对灾民表示慰问。语调沉重,确实很痛心。他是河南干部,在基层干过,老乡遭灾,他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讲完,他看一眼王洪文,大概希望他讲两句?王洪文没有什么表示,还是仰着脸。首长大概累了吧,天又这么热,不想讲话。再说,河南这地方,穷山恶水,唉,那时候就不招人喜欢。
这时候,地方官员拽过一个孩子,才七岁大。据说,孩子家的村子一百多人全部遇难,这孩子抱着个大西瓜,漂到一处高地才脱险。王洪文听地方官员介绍孩子情况,脸上依然没有表情,身子笔直,纹丝不动。这时候,乌兰夫走过去,将那孩子轻轻揽在自己身边……
那年中秋,我们医疗队包饺子。开锅盛起,一圈孩子围过来。大家看着孩子,谁都吃不下去。不知谁说“肚子疼”,把饺子给了几个孩子。大家照他的样子,把自己碗里的饺子分给孩子。
我们最后听到的报告,说遇难人数是四万,还有个零头。不过,至少我们医疗队的三十多个人,没一个人信。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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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记光阴] 1975年石漫滩水库垮坝亲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