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思》

2008.5.22

请安静,不再喧嚣,让尘埃降落,死者安息。

对危难之中的人伸出手,救死扶伤是人道主义,与对祖国对人民的爱没有关系。不要贬低生命的价值,生命有更为广博,更为平等的尊严。

在这些伤痛的日子里,人们不必感激祖国和她的拥戴者,她没有在人民遭遇危难时,给予更多更有力的庇护,终究没有使孩子们幸免于座座校舍的坍塌。不必褒奖政府官员,对于正在逝去的生命来说,有效力的抢救措施远胜过同情的言辞和眼泪。更无须感恩军队,因为那等于说,在危难时挺身而出不是在恪守尽职。

感伤吧!痛苦吧!在心的深处,在没有人的夜里,在没有灯光的地方。我们哀悼,只是因为死是生的一部分,逝者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死者已逝。惟有生者有尊严的活着,才能使死者有尊严的安息。

坦诚的活着吧,尊重历史,正视现实。警惕混淆是非的人们,那些擅长于煽情和蛊惑的虚伪的新闻媒体,那些用死者的悲情进行国家、民族主义交易的政客,那些用亡者之灵来勾兑道德假酒的市侩。

当生者背离道义,所捐助的仅仅是微薄的金钱和泪水时,逝者的最后的一息光辉也将被抹去。意志的坍塌和精神的缺位使生死之界成为鬼魅之域。

集体的记忆空白和公众道义的偏差,使人心癫狂。在三十年前,那次更大的地震中死去的又是谁呢?那些历次政治斗争中的冤魂,那些身陷在煤矿中的劳动者,那些身患绝症而被拒绝治疗的,他们又是谁呢?他们生前背负着怎样的伤痛,死后获得了怎样的哀思?有谁曾呼唤过那些逝去的痛苦肉体和不安之魂?那些真正属于他们的幸存者都在哪里?

在混浊的泪水改变不清晰的视力之前,应该了解世界是怎样的。死者真正的不幸来自生者的无意识和觉悟,来自苟存者对生命的价值的忽视,对生存权利和表达力的麻木,对正义、平等、自由的曲解。

这是一个没有公民的社会。一个不具有真实的权利的人,不具备完整的公德和人性。在这样的社会中,一个人会承担怎样的责任和义务?对于生命和死亡会有怎样的解读和觉悟,这片土地上的生死轮回,与世界万物生息的价值有怎样的关系?

那些长期吸食国家血液的文化、宣传机构,他们的捐赠何异于偷盗?没有人祈望来自寄生者的施舍,他们的最大的善举应该是让自己早一天消亡。

2008.05.18

附:2006.07.28日博客文章《余震》

30年前的24万人的死亡和30年后的13亿人的精神死亡

30年前的一场自然灾害的降临,使这个总是与灾难的相伴的土地,又添上了沉重一击。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53.8秒,一次地壳的错动将80万生命掩埋在瓦砾之中,有90万人口的工业基地唐山,瞬间夷为废墟。在近60万的伤者之外,死亡者近24万。与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大多数事实相同的是,这个有关于生命消亡的数字在后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从来没有以正式的有尊严的方式给予精确表达。

在同一年中,相继三个国家领导人离世,使得唐山地震这一自然现象,附上了宇宙天象与人间生死,善恶相报的种种神秘色彩。唐山地震的历史含义,是人类本能的生存意志与自然的天行有常的先祖哲学的一次辩证。无论天意如何,唐山地震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为人类历史上的最黑暗的一段历史写下了极端伤痛的终结语。

但是,任何历史无意也不会真正结束,非人性的残酷现实不会因一场自然灾害而消遁,它以另一种方式,更为和平美满的方式,无声无痛的方式,长时间地恒久地蚕食着所有的幸存者的灵魂。在30年后的今天,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仍然不能摆脱那一场噩梦中显现的现实,无法确定每一场灾难的确切性,在那些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真是幻,甚至自己是否已经从梦中醒来。

如果说每一部历史必然有黑暗之处,有违背天意的罪恶和力量。在这片土地上却是另一种情况,在这里,历史中的罪行和施罪者是历史的创造者,受难者可以同样是施难者,历史依然是黑不见底的,如果不是,它也终将被抹黑。
在自然灾害中,自然的力量摧毁了生命的秩序,生命和死亡交替。

不可视不可衡量的精神之灾,常常是生命中的不被言说,抗绝作为的灾难,它更是深入内心,直逼灵魂,使生灵永无宁息之日。它是心灵上的创伤,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因为什么受伤,根源在哪里,那些是永远被回避的问题,是永远张不开的口,永远闭不上的眼,永远不愈合的伤口和永不散去的幽灵。

受灵魂之灾的民族并不会死亡逝去,不会消灭在地平线上,它会以躯壳的方式,依然欢乐、庆典、狂言,看看周围发生的一切,这是再明白不过的景色了。

民族,作为群体记忆的载体,它的自省的能力的灭失和沦丧,有如一个生命机体拒绝免疫性。惟有不同的是,这样的民族并不会死去,它仅仅是失去了理智。

艾未未 2006.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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