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刊于今日《时代周报》,标题为“不肯聪明的李敖”,见报有删节)
几日前,李敖在厦大演讲,借鲁迅起兴,以“追求爱情”的聪明角度切入,但这聪明只是小聪明,相比之下,不久前陈丹青论鲁迅显然更具穿透力。扯完鲁迅的八卦,李敖开始满嘴跑敏感词,但演讲既没有因敏感词而敏感,也没有因敏感词而精彩。整体看来,李敖的演讲只能用两个字形容:混乱。混乱得就像,一个穿着寿衣的追风少年。
演讲中李敖说,“共产党最伟大的一点就是养活中国13亿人口不往外跑”,这是重复他此前在暨南大学演讲时“共产党让中国人都有裤子穿”的论调;他还说,“当今是中国太平时代的起点”,“聪明人应该手持《宪法》去争取游行的权利”,“骂共产党很容易,捧共产党更需要勇气”。作为“太平时代”的庶民,我听了这些话,只能苦笑。
李敖的演讲视频在不少网站被屏蔽,与其它被屏蔽的视频不同,多数观众似乎对之并无好感。一推友说:“听了李敖的演讲,我更恨蒋介石了,蒋介石当年为什么不枪毙他?”;一网易网友则说:“李敖就快要进化成郭沫若了”。
上述批评可以理解,但并不到位。李敖决非五毛,当然也不是反讽大师。他只是个眷恋舞台的过气老戏骨,会自己加戏或抢戏,但不至于将寡妇清演成东方朔。反攻大陆的他,其实是在以一种左右不逢源的方式金鸡独立,这姿势相当难看。
不少曾喜欢李敖的人对他失望。他们喜欢李敖,主要是喜欢他的攻击性,尤其是攻击权威的锐利。但这么些年李敖在大陆演讲,几乎没有任何对此间权威的批评,人们当然会失望——他们把李敖看成是一个伟哥推销员,谁知道他来这儿卖的却是党章……
大陆官方也不太可能由衷地喜欢李敖,因为看上去小骂大帮忙的李敖,其实连帮忙都藏着不屑,以致常将帮忙变成添乱。尽管如此,官方仍相当待见他。在这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好骂蒋介石、国民党以及美国的李敖,即使不能成为老朋友,至少也可以是合作伙伴。李敖去年参加上海世博会,受到官方少有的盛情接待。上海市长韩正宴请、浙江省委书记赵洪祝亲自款待、上海世博会中国馆馆长徐沪滨陪同登上特级贵宾观景台、浙江博物馆拿出多件珍藏国宝供他细赏。这待遇,李安享受不了,李玟更不可能,就连李双江都悬。投桃报李,李敖也说了一大堆好话,有媒体报道说“世博行中的李敖只是一个慈爱老人”。不过,李敖在走之前表示,他拒绝了杭州和上海的定居邀请,还是要回台湾住,因为在那里“我想骂谁就骂谁、想写啥就写啥”。可见老头子李敖不傻,他只是不肯聪明而已。
聪明、现实、自恋自大,加上兼具传奇与悲剧色彩的人生际遇,晚年李敖的惟一价值观也许就是不再坚守什么价值观——吾道懒得一以贯之,价值观岂为我辈设耶!然而,不再坚守价值观的人注定孤独,某种程度上,这孤独甚至比价值观不受旁人认同更孤独,几乎等于死,或者等于等死。
李敖经常谈所谓“孤独的愉悦”,在我看来很可能是掩饰他对孤独的恐惧。晚年的他对钱极度看重,他说只有钱能信赖。他长年独住在一个小屋里,很多时候连家人都不见。是钱,还有孤独,给他安全感。但孤独也同样给他恐惧。因为害怕孤独,他不时将自己藏到人山人海中去。他渴望用万人瞩目来打败孤独,让自己感觉还活着,还是小杂种,还在巅峰。然而,在台湾的李敖,继续骂政府已日益边缘,转型骂美帝也少人喝彩,最后只好“漂洋过海来捧你”。李敖说,捧共产党比骂共产党更需要勇气,我觉得他用词不准确,这需要的不是勇气,是扎实的脸皮。
平心而论,李敖捧大陆还算适可而止,没有特别过分,可能是因为他对大陆的情感没有孔庆东对朝鲜的情感那么深厚。大陆之行的李敖依然洋洋得意,可光芒没了;话锋仍健,但魅力没了。曾经特立独行的他,来到这个“法律不会为特立独行者弯曲”的国度,只好自己弯曲了。然而,离开特立独行,失去坚定的价值观,李敖无论怎么出位,只能让人觉得他虚弱。
李敖晚年弯曲的悲剧根源在于,尽管他和他的敌人(蒋介石及一党专政时期的国民党)截然不同,但通过反对与仇恨,他精神上永远与敌人捆在一起,乃至与其同生共死。作为台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代表之一殷海光的学生,李敖早年批判国民党政府的思想武器,从未逾越其师的范畴。然而,正如江宜桦指出的,在台湾,自由主义的声势日益衰落,因为早期自由主义所追求的目标已逐一落实。自由主义曾猛击戒严体制,而蒋经国在1987年解除戒严;自由主义曾力争反对党的成立,而民进党在1986年突破法令禁忌成立,在2000年大选中首次击败国民党;自由主义所痛恨的警备总部、违警罚法、出版法等,也在上世纪90年代陆续裁撤或废止,言论出版自由与集会结社自由得以实现;自由主义曾疾呼国会全面改选,而立法院在1992年彻底改选,国民大会则于2005年成为历史陈迹。曾经深恶痛绝的对象,不论人还是事,一个一个消亡,拧巴的自由主义战士李敖,失去敌人也失去了方向。有位知识分子曾说:我没有敌人。李敖则是:我不能没有敌人。敌人死了,斗兽场荒芜,他只好去往马戏团,不当斗士而当小丑,依旧能站在舞台上。
李敖喜欢引用陆游的诗句“尊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此生”形容自己,但其实这诗的另两句“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才是李敖的写照:他已经老了,无所谓了,跳舞不需要合节拍,梅花也可以乱插在帽子上。而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等死岁月中的自娱自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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