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的人装有钱,有钱的人装贵族。商人在官员面前装孙子,贪官在人民面前装清廉。装已经成为我们民族性格的一部分。
李青山承认自己在装孙子,“在中国,想成功的商人谁没有装过孙子呢?”他反问。
中国周刊记者 余芳倩 北京报道
饭局,雕花红木餐桌上围坐的八九个人都身体前倾,向着主宾的方向微笑。主宾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干部,靠在椅背上,声音雄浑、滔滔不绝。忽然,他把目光转向了一个三十多岁身材矮胖的人,胖矮个儿立刻凑上去点头倾听,孰料是劈头盖脸的冷雨。“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胡来!有你这么做事情的吗……”胖矮个儿略一错愕,随即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您批评得对!是,是!我自罚一杯。”
李青山坐在矮胖个儿的旁边,不自然地盯着自己的餐盘,假装吃饭。这一桌,跟他一样,大多数都是企业家。马上有人活跃气氛讲了个笑话,一切好像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了一丝涟漪,什么都没发生。
“装孙子”似乎成了商人成功的必备基本功之一。在生意场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你不装孙子,就当不了大爷。
“案板上的猪”
“我也装过。”作为一个商人,李青山毫不掩饰。“但是和小姑娘买个LV拎出去炫耀可不一样,她们是为了面子,我们是为了办事。而且有时候没得选择。”
上个月,他请一个“衙门里的人”吃饭。一般而言,主宾会定地点,但请衙门里的人吃饭,自有一套规矩。有的人比较敏感,会指定吃饭的场所。“不知道出于安全或者别的什么目的”。总之,李青山按要求把车开到了北京郊外的一个茶庄。不过是仿古的中式建筑,装饰很一般。一进包厢的门,他并不急着让官员坐主宾的位置,而是观察那个主宾的位置是否对着门开的方向,“他们不会坐到门开后一眼就能被看得到的位置。我并不是来行贿的,但是现在官员和商人一接触就很敏感,大家都得懂事点。”
落座,李青山小心翼翼顺着对方的话说,但又不能太刻意,诚恳是关键。“擅长的领域就多说几句,不擅长的就听,千万不要自顾自个儿开心。时刻关注对方的反应。一般不会在餐桌上谈什么业务上的东西,不过是熟悉下人面,让人家记得有你这么个人。”
点菜单上来后,李青山这才看出这个茶庄有些不一般。越往后看,越不淡定了。他算是见过市面的人,但是这一刻,一股无名火滋滋地燎着他的心。以酒水为例,一扎木瓜汁,倒出来两个玻璃杯的量。普通餐厅卖60到120元,高档餐厅卖200到300元,这里的价格是一扎980元。他自带了一箱拉菲,服务员说每瓶加收百分之十五的开瓶费,一瓶拉菲的市面价值以两万元计算,开了四瓶,开瓶费要收一万二。“此刻,就当我是一头案板上的猪”。
生气是免不了的,“我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是辛苦赚来的,这摆明了就是玩我,宰猪呢。”但打狗还得看主人,他摸不清这家茶庄和眼前这个官人的关系。抬起头来,一副淡定的微笑,他对服务员说,“行呀,怎么收费按你们规矩来。”
这顿饭花了7万元。宾主相谈甚欢,执手相送。直到他上了自己的车,那张笑了一个多小时的脸才耷拉下来。狠狠地从兜里甩出一包烟,拿了一根,他狠狠吸了一口,又狠狠地吐出来,好像这样才能把积攒的恶气给发泄出来。
“我真不是求他办什么具体的事。你知道我们公司的业务要和多少个部门打交道吗?需要盖多少个章?受多少个有关部门检查吗?公司小的时候担心做不大,业务做大了更担心,不知道哪一环不得体就会卡住。我这是广结善缘啊。”他叹了口气。
商业教父也装过
李青山绝对不是最委屈的人,连开头提到的那个矮个儿胖子也不算。现在,提起企业家的称呼,不见得有多高贵,原罪论、炫富说等等词汇就像泥巴一样粘在他们的脚底,怎么也洗不干净。
李青山不爱抱怨,起码现在政府在鼓励民营经济发展,承认他们在解决就业、拉动经济增长方面起到重要作用。“和老一辈比起来,我能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个商人。”
但跟国有企业、政府官员站在一起,李青山仍然觉得自己矮了半截。“央企定义自己是国家长子,政府官员更得当长辈敬着。”有时候,李青山开玩笑,搞民营企业的,就是那个庶出的孩子,有地位没有?有!地位多高?得看人眼色。
他到过世界很多国家,看到当地合作伙伴和政府打交道的方式,“很不习惯”。一次在欧洲,一个政府部门官员来企业,走时临近午饭时间,企业竟然也没客气,就让对方这么走了。
“他们社会发展阶段和中国不同,市场经济比较充分。企业发展靠法来规范制约,靠市场机制优胜劣汰,而不靠人。不需要讨好谁,比较轻松。”他说。
“而在中国这种环境下谁能不装?你说柳传志有没有装孙子的时候?”他反问道,“比起他们,最早一辈下海经商的企业家,我们装的痛苦程度可能还不及他们。”
这个一手创建“联想”的企业家,在最初的时候,也不得不“装孙子”。
《联想风云》里面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柳传志和王柯一同来到“中仪”公司。这两人一个想卖电脑,一个想买电脑,而且是用自己的钱,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地请求第三者“中仪”批准。因为政策原因,“中仪”掌握着买家的购买指标。
“中仪”的工作人员是个小伙子,满脸不屑,一口京腔,瞪着垂手而立的柳传志问:“你到底是外商还是中国人?要不你就是代理吧?”
“对啊,我就是代理。”柳陪笑道。
“代理就是外商。出去!我这个楼不能让外商进来,你给我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柳传志灰溜溜地退出门外,站在屋檐下大口喘气。
多年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柳传志仍记忆犹新。“我实在受不了,”柳传志说,“这对我来说是很屈辱的一件事。当时我也四十几岁了,当着那么多人……在科学院时哪里受过这个?”
那是个靠批文、指标做生意的时代,商人的自尊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渺小得如同一棵小草。
如今的商业大佬们,不但自己要经常装,也遇到过很多装的人。冯仑曾讲述了一个“感觉不太好”的学先进故事。
“海南泡沫最鼎盛时期也是信托公司最红火的日子。信托公司的老总是当时最有钱的。比如海南港澳信托投资公司,那是当时最有名的信托公司之一,牛到什么程度呢,所有人都找他们,排着队想见面,就是见不到老板。我和潘石屹他们那时很年轻,有理想,要学先进。好不容易有天见到港澳信托公司旗下一个公司老总了,人家离着好几米的距离跟我们谈话。
那时候我们就是几个小孩,想学点生意经,跟他请教公司怎么办。他呢,说了一通,包括怎么打牌之类的。见完他出来,我们兄弟几个面面相觑,感觉不太好。”
当红的信托公司高层装神秘,小的创业者装谦卑装隐忍装好脾气,即使是同一个族群,在不同发展阶段,戴上的面具也不同。
“消灾避祸”
而实际上装低姿态,对某类人来说,不仅是成功的阶梯,有时还是消灾避祸的手段。
商人王彤,曾经盛极一时,后来锒铛入狱。数年后,他告诉《中国周刊》记者,在监狱里他有很多时间学习和反省。有一件事,他断定和日后的命运轨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很大的官员在办公室等了我一两个小时。当时我不懂得装孙子,自己觉得已经是大爷了……”现在想来,他觉得幼稚得好笑又可悲。
后来,他在监狱里研究胡雪岩,凝望铁窗,思忖良久。发现了其悲剧更重要的一个引子。“李鸿章要搬倒左宗棠就必须先搬倒胡雪岩,如果早读这本书,何至如此?”
从此他懂得装孙子,又懂得保持距离。
和他一样,对权贵望而生畏的商人不在少数。在《革命与生意》一书中,作者写了这样一段话,“盛宣怀、胡雪岩是一类人。他们亲近体制,又游离体制;他们最大的成就依托于官权,可始终希望抹去权力对商业的烙印。他们时时处于矛盾中,而政治的波谲云诡又岂是他们可控?当他们搭上清王朝这条大船的一刻起,就注定玉石俱焚。”
所以不难理解,一群人长袖善舞,拜倒在权杖脚下。另一群人,读懂了胡雪岩、盛宣怀的宿命,谦卑地俯身拜谢,希望有一天能全身而退。
一个企业家在接受《中国周刊》采访时,讲述了一个拒绝的故事。那时,他的企业已经做大,虽然他立志不攀附权贵,但那一次,是权贵找到他,希望合作。
在一个觥筹交错的饭局,他趁着酒酣耳热,很真诚向对方表示感谢,然后表示,自己确实实力不够,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拒绝的要点在于,“态度要十分尊敬和谦卑。”他已经年过半百,白发斑驳,但该装孙子的时候还得装。这让他在发展中保全了自己。
李青山还没有遇到这样的痛苦,他的企业还没大到招蜂引蝶的程度,但烦恼总是有的,装孙子这件事情,一旦开了头,很难停下来。“不仅在于眼前的殷勤谦卑,还在于持久的忍耐。”
一个明媚的午后,办公室里,秘书带来一个穿着正装的保险推销员。一脸自信而又神秘的样子。对方跟他说,您的手机号是某人给我的,他让我跟您联系。李青山一愣,而后笑着招呼他坐下。
“我不好为这点小钱去惊扰那谁吧,又不好轻易得罪”,于是他忍了,一年的保险费就买了好几十万元。
他管这些忍耐和付出叫做“善缘”,一旦遇到危险,他希望可以取出来兑现。虽然这危险可能永远不会遇到。
“西方企业家和中国企业家一个显著的区别在于,前者主要应对市场的不确定性,后者大多在应对政策的不确定性……”经济学家张维迎这么总结。
商人们的假面,或许是应对政策不确定性的最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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