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于贺慕群的作品来说,似乎是多余的。
所以我们看到,她的所有作品,油画,版画,墨彩,速写,多数没有任何落款,有的,也只是“MoJong”,她的名字的拼音,台湾拼音法,或民国拼音法,没有画作完成的时间。如果某些画作的边框上出现了“时间”,那也是展览时用铅笔加上的,为了观众,不是为了自己的画作。时间,不是她画作的构成部分。她的作品,没有时间性,你可以把它们安置在时间长河的任何一处河岸上,甚至危地马拉的桑巴托罗(San
Bartolo)玛雅文化遗址上。
名称,对于贺慕群的作品来说,似乎也是多余的。
所以我们看到,她的绝大多数画作,都没有题名,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花啊,草啊,果啊,人啊,鱼啊,等等,这些都是事物本身,叫什么,不关她的事。同样一个东西,在不同民族的语言里,有不同的叫法,更不用说,不同的含义了。贺慕群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含义,她有一幅静物水果画,边框上被铅笔标上“红绿黑
EA”,可见,为画作命名,对于作者,是一件多么勉强的事。如果万物起源于“一”,她愿意用“二”来命名,越接近本源,似乎越让她安心。在富士苹果之上是苹果,在苹果之上是水果,在“红绿黑”之上是什么?是色彩,在色彩之上是“空”。
细部,对于贺慕群的作品,似乎还是多余的。
她画的“玩具系列”里的人,基本上没有面孔,好不容易露出面孔,也没有表情,比如“玩具系列,99cm×72cm,
1975”的那幅油画,我们只知道画中的那个主题是个人,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不知道是他,抑或她,是黑种人,白种人,黄种人,或红种人;也不知道他或她生活在哪个时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她或他甚至五官不全,面颊两侧,没有耳朵;怀中抱着一个大南瓜,那南瓜似乎是他或她的全部世界,从面部或体态上,看不出喜怒哀乐悲恐惊,没有七情,也没有六欲。
没有时间,就没有生死;没有名称,就没有分别;没有细部,就没有万象。生死,分别和万象,都是事物的表象。贺慕群要画的,不是作为表象的世界,而是表象背后的世界。她的画,是对表象的反叛。在古代东方哲学,特别是佛教哲学那里,表象背后是“空”;在古代西方哲学,特别是古希腊哲学那里,表象背后是“原型”。“空”是无时空的,能表现空的只有“色”。贺慕群的画,最好地诠释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禅意。“原型”,是静寂的,所以,在贺慕群笔下,动物被画成静物,静物被画成色彩。由动到静,由静到空,是贺慕群的画笔始终指划的方向。某些评论家们从她的画作里读出了“寂静”、“沉默”、“孤独”和“坚强”,但没有读出她对表象的反叛。
她和她的画笔,要逃避的,是喧哗与骚动。
这不难理解。贺慕群的一生,遭际离乱,国分家破,4次出离:从宁波出离,到上海;从上海出离,到台北;从台北出离,到巴西;又从巴西出离,到巴黎。世界似乎一直在她脚底下摇晃,她的现实世界,充满了战乱时的死亡,以及接踵而来的动迁,和无休止的变化。变幻不定的时髦和潮流,对于她,不是构成幸福的要素,而是痛苦的来源。她巴黎时代的一个朋友,提到一件往事:她有一次出门,穿了一件新外套,一路上浑身不自在,直喊“难受”。她要的,不是标新立异,而是返璞归真。把贺慕群归于任何画派,都是勉强的。事实上,她一个人,就是一个画派。
当人们无法接受动荡不安,或没有归属感的外部世界时,通常会梦想一个寂静不变的世外避难所。如果现实中没有,特别有创造性的人,比如陶渊明,会为自己创造一个“桃花源”。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认为,贺慕群并没有为别人在画画,而是在创造自己的“桃花源”。她的桃花源里,无论花草树木,瓜果面包,还是动物人物,都充满了永恒的神圣、静穆、质朴和庄严。它们是永恒的摹本,不朽的剪影。
吴稼祥,2010年12月25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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